第102节
  二人如释重负地,一同进入了最后一个人的识海。
  白婉仪。
  在识海中站定后,睁开眼,入目便是一片阴霾天空。
  这片识海,说不出的……萧条,对,像中世纪那死气沉沉的画一般,天是灰的,草木垂头丧气,似乎有点冷。但这寒凉并非因天气,而是萧条所带来的寂意。
  让谢令鸢感到惊诧的,是白婉仪的识海,与所有人都大不相同。
  她的识海如同一个控制的主光脑,四周密布了大大小小的画面,仿佛监视器又仿佛复眼一样,同时可窥见各时期的回忆。
  有五六岁的,也有十来岁的。至于白婉仪本人,谢令鸢左顾右盼,也没有寻到她的影子。
  谢令鸢干脆走着,一路浏览。她看到一个乖巧漂亮的小女孩,衣着朴素干净,坐在一个少年的肩头,那似乎是她的哥哥。那个少年唤她,阿婉。
  谢令鸢心想,白婉仪的原名,竟是白婉。后来谁为她改名字了么?
  一名长须消瘦的中年男子,看来是白婉的父亲。他穿一身洗的发白的深衣,提着旧药箱,药箱四角包裹的青铜,都被磨得见花了。他似乎是行医的大夫,那时候大夫并不见得地位尊崇,然而一家三口——白婉母亲似乎在战乱中早亡了,她跟着父兄相依为命,虽然清贫,却还是亲情甚笃的。
  另一幕画卷里,白父正为人看病,那是五原郡的大户人家,似乎已经是药石无医,但白父颇有点冒险的勇气,为那人试了几种不寻常的医法。可惜不但无用,那病人反而症状更为缠绵了,半个月后终是病故。
  那大户人家丧子之痛下,怎么可能放过白家,不管白大夫无辜与否,他们都恨恨地要他偿命。在白婉惊吓的失声大哭中,乱棍、喝骂……让那幕回忆凌乱不堪。
  白父被那大户人家,活生生逼死。他去世后,白家的医馆也受到了影响,被人指指点点。白家大哥担起兄长之责,卖了医馆,将父亲安葬。
  他们在乡间,时不时还会受到骚扰。终是不堪其扰,白婉跟随兄长,从五原郡迁到了朔方郡。
  算一算年月,那时候正是晋国与北燕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几年后尹家老三就在与北燕的交战中战死沙场。大概也是受不了战乱,而朔方郡那时候,委实是一段平和日子。
  白家兄长带着妹妹背井离乡来到此处,弃医从文,一边寒窗苦读,一边悉心照顾妹妹。白婉穿着干净的粗布短褐,撑着一把小伞,在雨幕中蹦蹦跳跳地经过,去兄长的学堂,为他送饭。
  兄妹俩一起坐在学堂外的台阶上,从背后看去,两个不大的孩子紧紧挨着,白婉晃动着细藕般的腿,哥哥讲今天先生授课的内容,白婉托着腮,听得认认真真——
  忽然,目光如电,向谢令鸢刺了过来!
  这一眼犀利的目光,如飞刀突入而至,剜得谢令鸢打了个冷颤。
  随即,十二岁正在绮户里弹箜篌的白婉仪、十三岁坐在酒肆里眉开眼笑的白婉仪,十四岁站在雨幕里踩着一洼血水的白婉仪……全都向着谢令鸢和郦清悟看了过来!
  被众多犀利的目光一致盯紧,必是有恙了。
  “被发现了。”郦清悟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下一刻,这无数画面里的人,不知何时持了匕首,向着谢令鸢,猛刺过来!
  第六十二章
  电光火石间,郦清悟一把提溜起谢令鸢的后衣领,将她护在怀中,避开了正面行刺的白婉。背后传来迅疾风声,裹着刀刃的森森寒意,他迅速躲开。
  随即各路攻击一齐涌上,左侧、右侧,长剑、短刀……招架个不停。
  谢令鸢左支右绌,她瞳孔中,只剩了明晃晃的刀光剑刃,不断在眼前闪动,那些行刺的人仿佛都淡化成了傀儡般的影子——识海中所有的意志,都化作了坚刀;所有的光影,都叫嚣着杀意。
  。
  白婉行刺刁钻,下手快狠,套路十分毒辣。
  分明先前,谢令鸢在武明玦的识海中,置身于生死战场时,都不曾如此狼狈;而今被郦清悟拖来推去地躲避刺杀,像挥舞着一根腰肢柔韧的大葱。
  他们且战且退,白婉的刺杀也是如影随形,似乎笃定了,要置二人于死地,遂步步紧逼。先时识海中出现的所有人,白家大哥、白父、五原郡的百姓……都从回忆的壁画中跳出来,成了心狠手辣的刺客!
  如此围攻,二人几乎无处遁形。然无论避到何处,都仿佛触动了机关,“激活”了回忆中的人,引来他们刀剑招呼。
  就算郦清悟剑法功夫再好,这样在识海中与人缠斗,必是他们侵入者先陷于不利!
  。
  此刻,他们正快要退到识海的一隅——那是一处无人的回忆,在朦胧薄雾之后,一片滴雨落石中。
  生着青苔的屋檐下,绮窗内传出丝竹管弦之音。
  情势危急,谢令鸢忽觉周身一凉,仿佛有风在颈后吹过。
  她躲避刀剑时,发现身上衣饰已变,从嫩绿色的袔子,变成了曙红色半透的轻纱襦裙,反搭着一条鹅黄色披帛。手中还多了一把酸枝木琵琶。
  她一时茫然未解,下意识转去望向郦清悟,发现他已幻化成了白婉哥哥的模样,穿一身洗的干净发白的素袍,手中的剑也变成了书。只是白婉哥哥有点愣头青,和郦清悟自身的气质略有违和。
  谢令鸢恍然大悟,又摸了摸发髻,望仙髻变作了偏髻,插了一头的珠花步摇——她大概是被郦清悟幻化成了乐姬之流,施了障眼法。
  果然,下一瞬,无数个白婉的攻势停住了。她们收了手,四下警惕巡视,面上显出了困惑神色。
  终究是无解,找不到那两个侵入者,她们只好有些不甘地消失,隐回了万千识海回忆中。
  。
  随着她们消失,四周空气都仿佛为之一松。
  谢令鸢扶着墙站稳,才发觉方才一番生死较量太过激烈,手都有点发酸。彼此打量了一眼,这算是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
  他们只能以乐姬和白婉哥哥的身份,留在了纷繁浩丽的识海中。
  “白婉此人……该是经历不简单。”郦清悟定论。
  谢令鸢深以为然。
  一个人的经历,也决定了其识海的危险与复杂程度。譬如宋静慈被流放,她的识海比钱昭仪就复杂得多。
  又譬如何太后的识海,阴霾压抑且厉风阵阵,夺城的战场上,是关乎生死的肃然;武明玦的识海更是残酷,红的白的鲜血脑浆随处迸射,箭矢带着呼啸的风,射入地面时,脚边都会感受到大地的震颤,这种血腥残暴的画面,必是生死刀锋上趟过之人,才会有的构想。
  与他们相比,同样是攻击,钱昭仪识海里那些阻挠抢亲的家丁,简直像是纸片人一样,轻飘飘就把他们拎开了。因钱昭仪没有经历过什么生死边界,识海也不会有威胁性。
  由此可推见,白婉仪经历过险恶,或者正置身于险恶,她的警惕心与防备心极强,下手也是狠辣坚决,这种人不去做特务可谓是人才损失。
  “不过我就不明白了,”谢令鸢紧锁眉头,心中疑云丛生,如上空笼罩的阴云:“我们才刚进她识海不久,她是如何发现我们是闯入者的?并且我们进入识海,并没有恶意,识海主人也能感知到,为何仍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第一,她十分敏锐,戒备心强,大概是内心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才会如此警惕;第二……”郦清悟笑了笑,漫不经心的:“大概是怕我们窥到了什么不该看的秘密,杀人灭口吧。”
  他的“杀人灭口”说得轻飘飘,谢令鸢却感觉一阵森寒渗入骨缝。
  。
  他们藏身的背后,恰到好处地也变幻了一幕画面。
  回头看去,似乎是十一二岁的白婉,已在朔方郡定居了几年,言谈举止只是普通的邻家小姑娘,唯一不普通的是容貌不俗。
  因这容貌不俗,不知发生了什么,她居然出现在了勾栏院!
  所谓的勾栏,是唐宋所指的歌舞之地,并非后世卖笑卖肉的场合。晋国的风月场所分两类,一类是妓院,一类便是这种,有弹唱歌舞,影戏、傀儡戏、杂技等。时人颇有才子佳人的情趣,那些有名的歌舞伎,若遇到风流才子,不但不收分文,反而以求得他们墨宝为荣,足以炫耀到老;而文人士子官员,也常常以与著名的乐姬舞姬交好为谈资,甚至互有攀比之意。
  不过白婉并非什么有名的乐姬,她虽美貌,然弹箜篌的技艺,此时只能算陪衬。少不了有宾客刻薄调笑几句,这也是正常的,然她面皮薄,每每遇到这些调侃,便脸上通红,垂着头下去了。
  。
  虽然馆内丝竹喧嚣,嬉闹豪奢,然而目光错出去,也不知是怎么个境况,外面竟然开起了仗。
  往来通商的繁盛之地,朝夕就成了破败城池。
  敌国士兵耀武扬威走在街上,两个人头被挑在木杆上游街,民众们悲恸却敢怒不敢言。
  那人头初看眼熟,谢令鸢紧紧盯着细看——不正是宋静慈回忆中的慈祥伯父,朔方的守将苏廷楷么!
  原来这个时期是“正月之祸”啊,难怪乱成这般情景。想想,白婉是景祐三年随兄长迁居至此,正好遇到了。
  而传说苏廷楷通敌叛国,未想竟然是这样的下场,被敌军挑着头颅游街。
  。
  白婉的识海,很巧妙地拆成了连接不起的片段,似乎是为了防止别人窥探似的,十分零碎。
  正月的寒风吹来了黑云,二月的冬雪依旧缠绵。三月的春风姗姗未至,四月的阳光依旧凉薄。
  城中随处可见尸骨蒿草,尽是战乱后的荒芜。
  有些人家的门楣都掉下来了,半斜不斜地砸在地面上;五六岁的小孩子蓬头垢面,坐在台阶上睁大眼,有些呆愣愣的;偶尔听到街上有喝骂声,是西魏的官兵,抢了什么东西,吆五喝六走过萧条的街道。
  然而随着时令渐暖,四月时节,第一片桃花在呼啸的北风中巍巍地绽开,在热烈的民心中灼灼地飘落。
  朔方,这座看了千年翻覆兴亡的古老城池中,无数民众被聚集了起来。
  他们听从于一个戴着魔王面具的人。
  那人千骑相拥,一手执马鞭,一手是一柄分外长的剑。他带领他们,经历了巷战、城战。他们时而巧妙地将西魏人引到屋子中,以火箭射杀之;时而设计城外机关,叫西魏人死伤惨重。
  而那人,无论城内外战况何等惨烈,他岿然不为所扰,骑在马上如电飞驰,手中长剑却稳稳破开风,转瞬间连斩十几人。
  血滴在空中溅起、飞扬,迎着他的剑刃被一削两半,他黑色的大氅像苍鹰翅膀卷起的旋风,却又不断在血岚开出的花中游走。
  。
  当几天之后,纷纷扬扬的桃花伴着人间烟火飘落,战火的黑烟从城际上空散开,在街巷中绰约漂浮。而那人在马上,摘了魔王面具,一眼就惊艳了众生。
  ——本以为是个混世魔王,谁想不过是十来岁少年郎。
  谢令鸢没有太意外,这个人,正是丽妃识海里的韦不宣。
  若将何贵妃、韦无默几人的回忆,七零八碎地拼凑起来,景祐九年,“正月之祸”爆发后,韦不宣就从云中郡赶去了朔方,他也是多管闲事,才给自己招来了祸端——
  在当时桂党推三阻四、不肯出兵之际,韦不宣收回了朝廷官军无力收回的城池。正因这一役实在打得漂亮,韦家的战力受到了京中忌讳,引来不少大臣弹劾,认为他这一仗胜得蹊跷,是西魏人特意让路的。后来,承恩郡公被定了十多项罪名,韦不宣也落了通敌之罪。
  而今想来,韦不宣千里救朔方,只是少年人的意气行事,否则以韦家的城府,怎能允许他做出这样张扬之事?
  可这时的韦不宣啊,真是说不尽的意气风发。春风得意马蹄疾,便是如此了罢?
  你看他一双秋水的眼弯着睫羽,一双清淡的眉直飞鬓角,闪动着玲珑剔透和少年人独有的纯净张狂,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一瞥,一瞪——
  忽而剑起寒光,向着谢令鸢二人直刺而来!
  。
  那剑太快、太利,远不是方才持着匕首的白婉仪、白兄白父等刺客所能匹及。
  剑尖直指谢令鸢,她眼看要亡命剑下,那一刻,时光都被拉长了——
  她看着剑锋在阳光下,寒光刺目,一片花瓣落在剑上,成了两瓣;还看到一只手伸过来,牢牢攥住剑刃,殷红鲜血顺着剑锋,飞流而下,在风中成了一条细线,落地后染红了桃花。
  韦不宣的剑势,因这横空一拦,缓了片刻,短暂空隙里,谢令鸢急忙闪开。
  她甫一脱身,下一刻,山海剑自鞘中飞出,重重挡在韦不宣的剑前!
  两剑相较。剑之主人都是高手,剑都是名动四海。
  韦不宣的剑,几乎有一个成年女子身量那么长,握住剑柄还能挥洒自如,需要极大臂力,更莫说还与山海剑相较量。
  但他还是笑吟吟的,仿佛天塌下来,万敌列阵于前,城池将破,他眼睛也不会眨,他眉头还是一字宽。仿佛一身不逊的反骨埋于黄沙、葬于天下,也都是能看开的事,没什么好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