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节
  白婉仪行刺失败伏诛。德妃受罚,被驱逐出宫的旨意,也传遍了六宫。
  宫里的圣旨总是很快的,宫门处已经有车,在等着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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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怀瑾回到了紫宸殿,这个在他父皇死后,他居住了十年的地方。
  他以前十分不喜这里,可如今这种不喜都显得无理取闹。哪怕殿外值守宫人听说了今天仙居殿发生的大事,猜测皇帝陛下肯定怒到了极致,有些手脚发软的,他一眼望过去,也没有嫌他们什么。
  回宫一路上,韦无默讽刺的话都还历历在耳。
  “这个国家,有你没你都一样。”
  人只有在听到真话的时候才恼羞成怒。可他当时连恼羞成怒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细细想来,是这样啊。
  柳贤妃欠了那么多人一份交代,从丧子的何太后到青灯古佛的孙太嫔,从兰溪派郦氏沈氏到满门腰斩的韦氏,也许还牵连了有其他人,真相只浮出水面一角,就已然是这么可怕了。
  他母妃已经无法给欠下的人们一个公道,那就应该母债子偿。
  倘若他是一个明君,他可以用四海升平来还债。可笑的是,国家却在他手上内忧外患,他做皇帝也偿还不了。
  也许他在这个皇位上一天,母妃欠下的债就越深重,不仅仅是欠韦家郦家,最后还会欠天下。
  多可悲啊,他连还债都还不起。
  他从小恨太后,总故意跟她对着干,迟迟未有成长。太后却还是没有愧对先帝的托付,有她在,龙椅上不管换了谁,她都不会让国家乱了套。
  这样明事理顾大局的人,难怪父皇曾经那样倚重。
  萧怀瑾提起笔,这个时候他的手已经不抖了,心也沉了下来,所有的思绪、意志都前所未有的清晰且强烈。他开始一笔一划地落墨——
  他不想欠债了,他要去还债。
  。
  皇帝走进紫宸殿后,苏祈恩没有跟进去,一直守在殿外。
  苏祈恩向来是体察圣意,知道皇帝这段时日连番遭受打击,内心本来就有些病态,这时候不宜再杵在皇帝面前,遂吩咐所有人都出来。
  此刻他站在殿外,遥遥看到将作监的人端着各种金银器物走近,阳光下熠熠生辉。苏祈恩派人拦了他们,撩开衣摆,亲自走下殿阶去问。
  那将作监的主事看到是苏大公公,脸上忙挂了谄媚的笑,躬身道:“小的方才派人向您报一声,陛下先前吩咐将作监做的宫灯器物等,已经成了,给陛下送来过目,就拿去摆上。”
  苏祈恩微微蹙眉,将作监是在宫外,消息没有宫内来的快,还不知道皇帝今天已然是天翻地覆。这时候要是凑上前,吃一鼻子灰是不免的。
  他的目光扫过将作监抬来的各类器物。阳光下,湖碧色的翡翠宫灯映出温润清透的光彩,美得令人眼前一亮——这是临淄王年后进献的翡翠所造,那一大块翡翠原石已经是美极,萧怀瑾吩咐用原石打两盏宫灯,余料用来做副簪子。
  如今,那副镶嵌着红宝石的簪子,也躺在黄绸上,红与绿相间,阳光下色泽交织,美不胜收,纵使传世百余年,亦不掩其光彩之二三分。
  他曾经问过皇帝,簪子是给谁做的。
  如今想来,没什么好问的了。人都已经不在了,这簪子送到皇帝眼前,是添堵的吗?
  “先送去偏殿搁着吧,陛下心情差着呢。待之后杂家替你们说一声。”将作监连连称是,苏祈恩想了想,又道:“等等,那簪子,交给我吧。”
  将作监不明所以,这簪子可是宝贝,苏大公公莫非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贪了?
  苏祈恩伸手,将那支簪子拿下,红绿光泽在他白皙的手里格外好看。他轻轻一笑,笑容里说不出的意味:“那娘娘已经不在了。”
  将作监的人傻眼,不明白短短两个月,后宫里发生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变故,他怎么没听说?
  苏祈恩转头询问一旁的小黄门:“人呢?已经送出去了么?”
  人当然指的就是尸体了。
  “刚清理了头脸……”小黄门支支吾吾,仙居殿主位落下这样的罪,身边跟随伺候的曲衷等人,也都获罪了,他们趁机搜刮些油水,这就耽误了把人送出去。
  苏祈恩将簪子递给他:“一起葬了,别的杂家当睁只眼闭只眼,这事你们敢动手脚,杂家把你们送去宫正司剥皮!”
  那小黄门打了个冷颤,知道苏祈恩这话不是平白恐吓,诺诺称是。
  他是真的把不听话的人送去过宫正司的——那时候韦女官尚未兼管,原来的宫正司听苏祈恩的吩咐,把那活人的头盖骨活生生打开,用脑浆点了灯,惨叫声声彻寰宇……
  “是、是,小的不敢!”他接过簪子,手脚发软地跑下去了。
  ********
  翌日,寅时的黎明,天光将至,东方初绽红霞。
  宫门打开,一辆马车行驶在宫道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叩击着青石路面,往宫门外行去。
  谢令鸢坐在马车里,忽然,马车停下,画裳撩开了帘子:“娘娘……”
  谢令鸢望出去,这一眼讶然。
  道路前方的旁侧,宋静慈几人正等在那里。还有几个妃嫔,身形隐在花丛后,有些惴惴的。
  谢令鸢被画裳扶着,下了马车,尹婕妤走上前,笑了笑,行了一礼:“我们姊妹来送送你。此行山高路远,望一路平安。”
  刘婕妤方婕妤等人也附声:“抱朴堂是皇家道院,娘娘不必忧心的。”
  “那里离长安不算远,日后总会回来的……”
  在一片安慰声中,宋静慈走上前。她没有说话,灵慧的双眸却已经告诉了谢令鸢——祸兮福依,望君珍重。她将一个荷包放在谢令鸢手里:“此乃钱昭仪所赠,收下了吧。”
  谢令鸢接过,里面似乎是银锭,不禁惊讶——钱昭仪也舍得这般大方了?
  虽然银钱而已,对后宫妃嫔来说也不算什么,只是当下多是铜钱铁钱,银锭极少,是很值钱了。
  宋静慈见她惊讶,微微一笑:“大概这样,她才不至于内疚。”内疚德妃被逐出宫,她却连相送都不敢冒头。
  谢令鸢轻轻一叹,旋即笑道:“这没什么。”正要告辞,忽又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
  几人回头看去,竟是武明贞。她大步如风,走到谢令鸢面前站定。想了想,她迈出一步,张开了双臂——
  诶?诶?
  谢令鸢木愣愣地跟着伸手,与她来了一个诡异的拥抱。
  几位婕妤一脸震惊。
  以拥抱始,以拥抱结。
  这一次两人没再比谁力气大,互相勒得喘不过气差点窒息。
  松开彼此后,武明贞拍了拍谢令鸢的肩膀,她本就比谢令鸢高,颇有点语重心长的架势:“放宽心,外面更好。”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因为她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识过那么多天地,她知道。
  谢令鸢抿嘴一笑:“嗯,我也知道。”因为她曾经也走过很多地方,她知道。
  别的妃嫔若被遣出宫,大概会觉得失了依靠而害怕,她却不会。
  见她豁达,武明贞便也不再废话。“贵妃托我带句话——望你安好,她等你回来。她自己不知道怎么说。”武明贞说着,觉得好笑似的,对身后的宫人示意,那宫人上前,托着个小匣子:“此乃丽妃所赠,你也收着吧。”
  见武明贞眉眼间似乎有点嫌弃的模样,谢令鸢接过匣子,打开看了一眼——顿时无言以对。
  居然是……宫中上好的面脂头油……丽妃这是怕她出宫没有好东西用吗?
  时辰已经过了一刻,宫人催促道:“德妃娘娘,过时候了。”
  谢令鸢这才收了她们送来的银钱物件,退了两步,走到车边。卯时初的天光十分和睦,柔柔的,恰似这心情——这近一年的所为,终究不是镜花水月,人心是那样的,待谁好过,总会留下痕迹。
  她并没有失败,她们也惦念着她。
  算是安慰了吧。
  。
  远处,何贵妃站在宫道上,望着谢令鸢上了马车——也是第一次,不知如何面对,唯有托人寄语。却终究又不甘心,忍不住想亲自来,结果还是未走上前。
  马车的影子渐行渐远,宫门再度缓缓阖上。
  何贵妃听得身后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贵妃娘娘,怎的身边一个伺候的都没有?”
  都不用回头,想也知道是丽妃。何贵妃正满腹惆怅呢,闻言回头,施施然一笑:“本宫爱面子,不想带宫人,不似有人脸皮厚,招招摇摇的。丽妃有何贵见?”
  “……”郑妙妍哑然,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何贵妃居然亲口埋汰自己也埋汰她,真是变天了,变天了。
  。
  储秀殿外,谢婕妤站在宫道上,望着那寂静的远方。
  “你姐姐待你不坏。”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女声,谢令祺慌忙回身,见是武修仪回来了,忙俯身行礼:“见过修仪娘娘。”
  武明贞抬了抬手,免了礼。德妃在谢府上时,曾与继室所出的妹妹不睦,这并不算秘密。
  “她没有牵连过你。”
  谢婕妤点点头:“嫔妾没再怨过她了。”
  “你也不用担心她。”武明贞见她垂着眼帘,神色忧郁的模样,轻轻一笑:“她人很好,会得人善待的。”
  谢婕妤一惊,抬起头看向武修仪。武明贞却已经转身走了,身姿如松,不是从前那个柔柔弱弱的模样。片刻后,听得储秀殿的绮春园里,传来打木桩的嘿喝声。
  夏日的初晨微风阵阵,谢令祺站在风中摸了摸脸——她到底哪里看出来自己担心那个姐姐了?!
  才不担心那个祸害呢!
  一点都没有担心过!
  *****
  寅时,长安还未到开市的时候,街道上唯有马车行路的笃笃声。
  谢令鸢掀开车帘,看向外面一片安静的长安城。
  ——出宫了。
  画裳坐在马车外,心情说不上的复杂。本以为宫里的妃嫔是得罪干净了,大家当初忙不迭地撇清了关系,未料她们还记挂着德妃,送行送礼送银钱。
  她也想不通她家主子这是造了什么孽,短短几天,先是获罪被软禁,接着又被逐出宫。
  她家娘娘倒是淡然,只说以后会回来的。
  会回来吗?皇帝坐拥后宫美人万千,不是那句诗说,只闻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德妃娘娘被逐出宫思过,过段时间,皇帝没准儿都要想不起来她了。
  想到这里,画裳又悄悄拭泪。
  就这样一路走了两天,走到了临近华山的镇外,夕阳下,远远地可见青山悠然。马车停在一处茶寮前,画裳将谢令鸢扶下车。
  “在这里歇息一下,过得一个时辰天黑了,咱们正好进城住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