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我当然愿意。”他说,“但我觉得,皮甲和手套不该是在海边用的装备。”
  他咬下另一只手套,冲赫伦温柔一笑。
  ……
  两人换好行头,赶着马车去往海边。
  冬天的余寒未过,海滩就显得静而冷。海面比较宁静,象一滩凝固的蓝水晶;天空很蓝,蓝得也干净,象一面镜子映照出整片海洋。唯有一缕夕阳红云,夹在天海之间,犹如鎏金焊接了两层冷蓝。偶尔有鸟群掠过,海风带点咸腥味,浪潮声在耳边缱绻。
  赫伦站在海边,靴子被水打湿。他满目都是蓝色,而金红夕阳横嵌在双睫中央。
  卢卡斯拴好马车,走到他跟前。
  赫伦随手一指,笑道:“我们就像被冻在水晶里两只虫子。”
  他又侧过脸,嘴角轻轻一勾,拍了卢卡斯的肩膀,兴奋地说:“不过……我要告诉你,你的眼睛可比天和海蓝多了!这些都不如你!”
  他几乎是吼出这句话的,海浪声也盖不住。
  而在吼完以后,他像是灵光乍现般,有了若有若无的明白。他长久的迟钝、对于外界的麻木,都被这一吼削弱了。向来荒芜的心境,此刻才生长一些植物;他一贯停滞的感知力,好象破冰春水般缓缓流动。沉寂在灵魂里的东西有所复苏,以至于他放肆地吼完,自己也呆愣住。
  他产生一个算是恍然大悟的念头:
  ——此刻,自己才算真正重生了。
  赫伦高兴起来,甚至算是激动,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这个念头净化了,战栗不已。寒冷的冬天,他居然出了一身薄汗,后背的汗毛倒立,肩膀和双腿微微颤抖。
  他兴奋地跑到海里,掬起一把尝尝苦盐味。海浪翻卷到他膝盖处,浸湿他砖红色的斗篷。
  他一把脱掉斗篷,象孩子一样奔跑在海里,溅起白白水花。他欢喜地叫着,人性之中的放肆和自由悉数展现。他卸下了家主贵族等身份,没有能制约到他的东西。这种超脱尘世的快乐,让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什么元老院,什么波利奥,都离他远去了。
  他的自由升华出来,打动了卢卡斯,使他也想去海边同他一起无所顾忌地玩耍。
  “主人!”卢卡斯大喊他的名字。
  赫伦闻声,转过身来,满脸带笑地看过来。
  海风呼啸而过,将他的长发吹到脸前。他抬手一压,就露出光洁的额头。
  两人对视一会。赫伦冲卢卡斯奔去,他的衣服已经湿透半边了。
  “卢卡斯!”他一下子跳到他身上,双腿挎在他腰间,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卢卡斯圈住他的腰,侧脸贴在他胸口,防止他滑落下来。
  他能听见赫伦的咚咚心跳,擂鼓般敲打自己的耳膜。同自己的一样。
  两人就象无忧无虑的童年玩伴,赫伦抱着他的头,胡乱地揪他的金发。
  卢卡斯晃悠几下,向后摔倒在地。赫伦压在他身上,幼稚地捏他的鼻子、掐他的脸颊。他们象回到小时候,做着看似无聊的小动作,却享受这样的坦诚相待。
  “卢卡斯!你这个混蛋!噢……”赫伦大声说,“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你这个混蛋!哦……谢谢你,卢卡斯……真的谢谢你……”
  他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过分的激动让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天啊!我的主人!”卢卡斯掰开他的手,笑着说,“如果您不想让您的奴隶成为秃子,您最好现在就松开手。”
  赫伦这才松手,站了起来,轻轻踢了他一脚,玩闹似的。
  “卢卡斯……”他说,“别离开我。”
  “我不会的。”卢卡斯撑着胳膊坐起,“我还想活得比您长久。”
  赫伦愣一下,微笑着说:“这才是我的卢卡斯!”
  他又跑到海边,跳上稀稀落落的礁石。白色的内衬衣湿透,显出肉色。他转身,背对响亮的潮声,站在最高最大的礁石上,盯向岸边。
  卢卡斯身穿黑斗篷,脚踩金黄的流沙,碧玉般的蓝天披挂在头顶,远处是积雪覆盖的雪山,以及挨紧成群的树林。在这色彩斑斓的世界,他好象一笔浓重的黑墨,晕开在赫伦眼前。
  赫伦盯着他,有些失神,脚下一滑,狼狈地掉落进海里。冷水将他灭顶,他满眼都是卢卡斯,深黑的斗篷,蓝色的眼睛,金羊毛般的头发,以及他的死亡。
  他在坠落之时,思绪飞快倒回,内心的暗流喷薄而出,心脏欢快地狂跳,呼吸越发急促。他是微笑着跌入海里的,水流也打不碎卢卡斯的影像。从礁石落进海面,时间不过一瞬,他象经历了几百年。
  “卢卡斯!”他喊了他的名字,却并不是为了求救。他只是冲眼前的影像大喊罢了。
  卢卡斯惊悸极了,立马脱掉斗篷,奔到海里去救他。赫伦不会游泳,呛了几口水,险些窒息时被卢卡斯捞起,慢慢游到岸边。
  赫伦被拖上岸,擦一把脸,抱着他的胳膊。
  卢卡斯转过身,笑道:“我理解溺水之人的恐惧,但您最好先放开我。我相信火焰比我还要暖和。”
  赫伦撤回手,冷得发抖,“那块礁石一定是冰做的!你再一次救了我的命,卢卡斯……我的身体都要结冰了……”
  他坐在沙子上,抱着膝盖,哆哆嗦嗦地说。
  卢卡斯把黑斗篷披给他,裹得严严实实。他去树林里找一些柴木,架起篝火点燃,还从马车里拿来些酒。
  赫伦喝了葡萄酒,感觉暖和一些,安静了许多,慢慢地朝篝火扔木头。砖红的斗篷挂在火边烘干。
  此时天色渐黑,远处挂起几颗淡淡的疏星,月亮象一片白羽毛,好象马上要飘落到海里。无人叨扰他们,只有潮声和木柴的燃烧声。
  赫伦透过火焰偷看卢卡斯。
  卢卡斯平静地烤火,嘴唇有点发紫。他的脸还有水珠,金色鬓发贴在脸颊,象融化了的流态黄金,很莹亮。湿透的白衬衣紧缚皮肉,勾勒出漂亮的线条。他呵出雾气,搓着手,后背轻轻颤抖。
  “卢卡斯,你冷吗?”赫伦问。
  “我不冷。”卢卡斯轻笑道。
  赫伦坐到他身边,解开斗篷披向他。两人紧紧挨着,面对大海,将人世纷扰抛置背后,亲密共享同一只斗篷的温暖。
  卢卡斯揩一把脸,将赫伦的一边长发撩到耳后,使他能看清他的侧脸。赫伦的脸颊被冻得通红,鼻翼一缩一缩的,成绺的长发滴着水,看起来十分柔弱。
  卢卡斯象被蛊惑一般。他非常想同赫伦亲密,也很想保护他。于是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搂住了赫伦。
  赫伦没有反抗,他接受得很自然。
  “据说,在这种时候称念神明的圣号,可以驱散寒冷,带来阳光一样的温暖。”卢卡斯说。
  “天啊!我可不要活成个老迂腐!”赫伦抱紧膝盖,“我想说点别的,或者说……听你说点别的。”
  “您想听什么?”卢卡斯看过来,“搏斗的技巧?读写遇到的困难?变声的窍门?”
  “都不是。”赫伦瞥他,“是你,卢卡斯。”
  “我?!”
  “是的,说说你自己吧。我很想听。”赫伦说,“我想听听你的过去,你的父母,你的家庭,你的经历……你的所有。现在,我要知道你的一切。”
  第43章 卢卡斯的过去
  卢卡斯瞧他一眼,笑道:“您今天真不对劲。”
  “少废话!”赫伦面带红晕,“作为主人,我有权知道这些。”
  卢卡斯静默一会,沉定地开口:“我是个纯粹的奴隶,父母也都是。我出生于穷乡僻壤的日耳曼尼亚。那里有古老的黑森林,也有被罗马贵族鄙夷的啤酒。在我小时候,读书识字被当成笑话,日耳曼人以拳头衡量一切。他们非常崇拜武力。”
  “那你为什么会来罗马?”赫伦抬眼,“这里的人很鄙视蛮族人,包括凯尔特人和斯拉夫人。定居在罗马似乎不是个好选择。”
  “原因很简单,因为穷。”卢卡斯平静地说,“我的父母生性老实,他们以制造陶罐为生。在我的印象中,他们的手从来没干净过。我们一家四口挤在石头堆成的小房子里,只要一下雨,我的床铺就遭了秧……”
  “一家四口?”赫伦惊疑,“你还有兄弟姊妹吗?”
  卢卡斯顿一下,有点忧伤地说:“我曾经有一个妹妹,但她在三岁时就死了。她得了病,家里却穷得连诊断的钱也没有。我只比她大一岁,连她的长相都记不得。”
  “老天爷!”赫伦喟叹,“真没想到还有能穷成这样的家庭……我以为没钱吃药就已经是魔鬼的诅咒了!”
  卢卡斯笑笑,“我十岁时,有一次差点被饿死。一开始还只是饥饿,后来就是浑身无力,连走路都抬不起腿;最后连饥饿感都消失了。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的灵魂飘在头顶,眼睁睁地看着肉体死亡。”
  他转过头,微笑着说:“所以,您不用受那种苦,真是太好了!”
  赫伦神情复杂。他的脑际象挤进了一个搬石添泥的建筑工,一点点将卢卡斯的形象建造起来;他的苦难,他的无奈,也撕下所有遮掩,血淋淋地显现,被他的主人感知。
  赫伦忽然觉得,他从未了解过卢卡斯。
  “再后来,我们就来到了罗马。为了生存,我的父母卖身为奴,每天看着主人的脸色行事。但他们从不抱怨,因为他们结束了食不果腹的日子。”
  卢卡斯给赫伦掖好斗篷,继续道:“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了。出于这个本能,人可以忍受很多事。在生存面前,没有原则这个说法。”
  “哪怕要忍受主人的鞭打?有时还要承受无端的谩骂?”赫伦皱起了眉。
  “我的主人,我真希望您永远这么纯真下去。”卢卡斯笑两声,“老实说,您的一生都过得象无忧无虑的童年。”
  赫伦沉默起来,攥紧了卢卡斯的衣服,指节泛白。“你的父母对你好吗?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问。
  “我的父母一生都活在贵族的手里,温顺而善良,就像弗利缇娜那样。不要惹是生非,这是他们总对我说的话。我谨记他们的教诲,所以我的皮囊之下,从来就没有可称之为高贵的东西;我的思想也是。”
  “他们还活着吗?”赫伦问。
  “他们都死了,就在我十五岁成年的那一年。”卢卡斯定定地说,“您知道,奴隶生来就是短命的。他们一生操劳,蓄养过动物,帮大人们挖地窖,为年幼的贵族洗衣。他们承载了世间所有的苦难,却还觉得自己很幸福。”
  “在我看来,奴隶是世上最不堪的生命。”赫伦不解,“幸福与欢笑于卑微的奴隶似乎毫无关联。”
  卢卡斯笑了笑,“但人什么都可以忍受。我敢说,人最大的本能不是吃饭睡觉,而是无论身处什么环境,都能学会苦中作乐。”
  他用指头点点自己的胸膛,笑道:“我的父母一生都很相爱,从不吵架。母亲会把赐予的首饰典当,给父亲和我买鱼肉吃;父亲就辛苦存钱,给她买丝绸。可以说,我有个非常幸福的家庭,尽管我们的生命低贱。”
  “噢!别这么说自己,卢卡斯。”赫伦不满,“你虽然是奴隶,但是和那些人都不一样。你甚至还是我的朋友……”
  他又想了想,抬头问道:“那你怎么会去剧场?你可是一个有家籍的奴隶。”
  卢卡斯耸了耸肩,轻松地说:“在我父母死后不久,家主也去世了,新家主就把我卖给了格斗场。他对我最大的赏赐,就是没在我身上烙印。”
  赫伦沉默着,情不自禁地挪了挪,依偎在他身旁。卢卡斯即使浑身湿透,体温都一如平常的温暖。赫伦不由地贴紧他,双臂环住他的腰,脑袋贴在他胸前。
  “格斗场就是人间地狱。”他咕哝一句,“妇人小孩死于车轮之下,手足之人被迫刀剑相向,贵族的笑声源自于鲜血与死亡。你是从冥神手中挥剑而出的人,卢卡斯。”
  卢卡斯以为他冷,搂紧了他,继续道:
  “如您所言,我曾经杀死与我同分一块面包的兄弟,也曾砍掉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的头,还把一个罪犯拦腰斩成了两半。我甚至还剥过人的脸皮,将失败者的后背剥下来,披在自己身上。当然,我也曾险些被老虎咬死,差点被车轮碾断双腿,骑兵的刀曾刺穿我的胸膛;在受伤昏迷时被抛弃到死尸堆里,乌鸦把我啄痛才醒来……”
  在回忆过去时,他压着眉锋,没有流露丝毫痛楚。他的手很沉静,睫毛一颤不颤,蓝眼珠沉甸甸的,心跳也很平稳。他的坚强和稳重,多少带点血腥味,流火弩炮般横扫一切,什么也不能中伤他的刚强。
  他转过头,与赫伦近乎鼻尖相碰。他的眉宇微微颤动,蓝眼珠被篝火照成玻璃球般透明,嘴唇紧紧闭合,脸色深沉,就这么沉默着。
  片刻,他伸出手,揩净赫伦脸上的水珠,将黏在脸颊的发丝捋到耳后,轻笑着说:“所以,是您让我摆脱了那种生活。”
  “你当初来找我……”赫伦突然问,“就是为了结束这种日子吗?”
  “是的。”卢卡斯承认了,“那个时候,我用我的一生赌您是否仁慈。事实证明,我赌赢了。”
  赫伦被他触动,收紧了双臂,“你要是早来做这个赌注多好。”
  卢卡斯突然笑出声,肩膀都笑得发颤。他把赫伦搂得很紧,手臂肌肉也紧绷绷的,金发上的水珠啪嗒啪嗒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