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二位爷,请慢用!”
  两人说得高兴,不知不觉间,店家已经把菜买齐,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岑非鱼举着筷子,仍在念叨。他夹起一条猪耳朵,自然而然地喂到白马嘴边,“尝尝,软糯香酥,跟你一样。”
  白马自然无法拒绝,两口吃完,“你的耳朵可真好吃,多谢杀身成仁,可你不用喂我。”
  岑非鱼大口大口的吃面条,半点没有大侠的风范,道:“我是怕吃之前不喂,等你吃上了,就更没机会喂了。”
  白马微微报赧,“我有手有脚,又不是女子,何故要你来喂?”
  “谁说女子就一定要人喂?”岑非鱼摇摇头,“这世上有许多问题,原就没有答案。譬如说,我为何会爱上你?你又是何时看上我的?我的手自己动了起来,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白马没了脾气,不再与他纠缠,开始埋头苦吃。
  岑非鱼说得没错,这世上许多事,原就是没有道理的。
  白马低着头,几乎已经把脸埋在碗里,吃得两颊鼓鼓的,不断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就像是几百年没吃过饱饭一样。
  “说来也是奇怪,”岑非鱼吃得快,却并不多,东西几乎都朝着白马碗里夹,一面给他拍背,一面劝他慢点吃,“若是平时见了哪个美人儿,像你这般不要命地吃,纵使再美,没有仪态,也与野村农妇没有两样,爷定然立马就丢盔弃甲。可见了你,我却从不觉得丑陋,只想给你多夹些菜,让你吃饱。我这不正是将你当成心上人了?”
  白马的发带丢了,一头微微卷曲的柔软的红发披散着,因他是胡人,并不显得奇怪。此时,他的头发被油灯的光照着,显得一颗脑袋毛茸茸的,埋头拼命地吃,那模样好似临刑之人在吃最后一顿。
  岑非鱼停了筷子,怪心疼的。
  白马已没工夫说话。
  岑非鱼生怕他噎死或者撑死,扯着他的衣领,把白马提了起来,让他缓缓,道:“歇歇,没人跟你抢。怎、怎么了?”他把白马扯起来后,才发现白马脸上有一星水光,“怎么像是要哭了?”
  白马两眼通红,嘴里含着好大几片牛肉,腮帮子鼓鼓的,已经酸得咬不动东西了。
  岑非鱼大手分开,轻轻掌着白马的下巴,对他张大嘴,发出“啊——”的声音,柔声道:“吃不下就先吐出来,待会儿再让人买去,不用给我省钱,爷穷得只剩下钱了。来,吐出来。”
  白马含着一嘴的东西,摇头,再使劲,用力把东西一口气吞了下去,喉咙鼓胀,像是一只吞不下大鱼的鸬鹚,活生生把自己眼泪都逼了出来,“多谢,二爷,岑大侠。”
  岑非鱼被他吓得双目圆睁,一个面目白皙的羯人小孩,柔软的脸颊尚带着稚气,两眼通红望着他——这约莫是他活了三十年,亦不曾见过的场。
  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两手一左一右,捏住白马的脸颊,继而一顿胡乱掐捏,打趣道:“揉揉就好了,好了好了,几顿饭吃不穷你二爷,哭哭啼啼是个什么脾气?莫说一顿饭,就是养你一辈子,也吃不垮我。”
  白马把他的手甩开,咕哝道:“傻……”
  他的声音太小,岑非鱼未能听清,问:“什么?”
  “我会报答你的。”白马语气坚定。
  岑非鱼摇头晃脑,吃了粒花生米,“等你。”
  两人各自吃着东西,不再多言。
  戌时三刻,皓月当空,街头行人渐少,摊贩们开始收拾东西。
  “二位吃得可好?时候不早,小店要收摊儿了。”
  白马放下筷子,小腹已经鼓起,他望着岑非鱼,无奈道:“对不起,我、我吃得太撑了,这些东西都没吃过,给你丢人了。”
  岑非鱼背对着他半蹲下,道:“小孩儿都贪吃,小马儿来骑大马。”
  白马爬到他背上,刚刚搂住他的脖子,突然跑了下来,扶着摊主的小推车,皱眉不说话。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岑非鱼关切道。
  当下时局不明朗,众人都爱恣意纵情,在吃喝上没有节制。摊主已见怪不怪,连忙拿了杯东西过来,递给白马,道:“小公子喝杯酸梅汁,消消食儿。”
  白马乖巧道:“多谢。”
  “小孩儿吃东西不知饱足,常常会吃得太多,喝一杯便能见效。”摊主看看白马,又看看岑非鱼,对后者说道:“这位爷好福气,定是娶了个漂亮的羯人媳妇儿,才生出这么个玉人儿般的小公子。”
  岑非鱼得意地笑了笑,扬着下巴望向白马,见他双手捧着个粗陶杯,由于吃得太饱,只能一点点把汁水舔进嘴里,模样傻气可爱。
  可他看着看着,眼中的笑意逐渐减少,变成极淡的担忧,低声向店家询问:“店家好眼力,可你怎知,我娶了个羯人媳妇儿?”
  摊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一捋胡须,答道:“老赵将军年少时,我曾在他手下当过兵,那时参军是不分胡汉,军队里胡人很多。大家只是想求边关稳定,好好过日子么,羯人最早归附大周,将自己划在了关内。休战时,咱们在玉门内外屯田,许多胡人就与汉人女子成了家,落地生根。他们的儿女,都生得漂漂亮亮的,就像您这位小公子,老东西见多了,自然晓得分辨。可惜啊,可惜,您说说,老赵将军一家,怎么可能谋反?”
  岑非鱼再看白马,眼神变得更加担忧,见他喝完汤,似是好了很多,便又给了摊主一锭银子,大声地说:“要我说,老赵将军根本就没有谋反。”
  白马猛然抬头,与岑非鱼的视线撞上。四目相对,两人都有种奇异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可就是差了那么一点。
  “多谢老伯,我觉得好多了。”白马把杯子还给摊主,转头对岑非鱼说:“走吧,让你久等了,我真是……对不起。”
  岑非鱼牵起白马的手,说:“告诉你也无妨,青山如是楼就是周溪云母子两人的产业,咱不怕他们。爷带你在附近走走,消消食儿。”
  两人说说笑笑,走了小半个时辰,街上已不剩什么行人。
  白马觉得好了很多,手掌被岑非鱼紧紧攥着,夜风拂面,慢慢走在无人的街头,简直再舒服也没有了。
  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你、你有过……心上人么?”
  岑非鱼摇头呲牙,“你二爷百花丛中过,拈花摘叶,片叶不沾,竟问我有没有心上人?实乃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白马嗤笑,道:“是心上人,不是床上人。岑大侠,你到底是不是在拿我寻开心?”
  “与你相处,自然是开心的,难不成我还要给自己找罪受?你该不会是吃多东西,肚子装不下,全给挤到脑袋里去了吧?”岑非鱼没个正形,伸手在白马脑袋上薅了一把。
  “唉,不是!”白马仔细想了想,可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问,只能支支吾吾,挤出一句:“我是说,你对我,是那种、那种百花丛中过、拈花摘叶、片叶不沾身的那种么?”
  第52章 见鬼
  岑非鱼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白马后悔得要命,“你、你就当我没问过,我自己回去!”他说罢便往前跑,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仿佛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岑非鱼起先没有追,他只是站在原地,望着白马的背影。
  此夜天象略有些怪异。
  天幕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紫红色,月亮像一把黄澄澄的弯刀。云气稀薄,甚至可以看见流云飘过月前,被风吹散为雾气的一瞬间。在这样的夜间,星斗很亮,抬眼便能望见诸天星官。
  白马跑至光线昏暗处,再难辨认清楚,但他离去的方向,天空中有一颗星子尤其明亮。
  岑非鱼一跃而起,如猫一般轻灵,踩在墙壁上。他脚步如飞,抬腿迈步的速度,比下落的速度更快,故而在每次下落的中途,又已经重新跃起,整个人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踩在墙壁上奔跑。
  岑非鱼打趣道:“又没对你做什么,你跑个什么劲儿?”
  白马用余光偷偷看他,见他脚下功夫厉害,心中莫名憋闷,故而不愿再看他,只说:“我不要你管。”
  岑非鱼听了,却知道他没有生气,嚷嚷起来:“我俩该做的都已做过,你浑身上下什么地方是我不曾见过的?小马儿,爷喜欢你,很喜欢你,要把你带回家,天天给你吃肉喝奶,日日与你共度春宵。”
  白马瞥了岑非鱼一眼,骂道:“臭流氓!”
  亏得街上已无行人,两个人才得以用如此怪异的姿势,跑了近一刻钟。只可惜,岑非鱼好话说尽,白马却不知出了什么毛病,许是生平头一回问人这样的问题,一时血气冲头而不自知罢。
  白马吃得太多,再跑不动,终于停下,抬头向前一看,不知不觉竟跑到了宫城里唯一两家没有灯火的地方——曹祭酒的苜蓿园,还有,自己的家。
  岑非鱼翻身落地,抹了把汗:“终于停下来了,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你也不知道心疼,怎如此能跑?”
  白马扶着墙,冷汗直流,“肚子疼。”
  岑非鱼连忙跑到他身边,“饭后不可跑动,定是肠子缠在了一起。”
  “肠子?”白马面色惨白,被吓得不轻,“那可怎么办?我、我不会是要死了吧?不行,我还不能死!”
  岑非鱼忍笑,半蹲着单腿跪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你过来,二爷给你治治就好。”
  白马内心挣扎片刻,终究还是觉得活下去最重要,“你可不许使诈。”
  “坐我腿上,莫怕。”岑非鱼把白马拉到自己跟前,让他在自己大腿上坐好,一手掌着他紧窄的腰肢,一手摊开为掌,轻轻按在他的肚脐上,划着圈给他揉肚子,劝说着:“怎跑得如此快?差点追不上你,明日街头巷尾还不知如何流传呢。想想,只怕是:我见青山多妩媚,可青山见我不如是——英伟大叔霸王硬上弓,美貌少年宁死不就范,追逐数里后横尸街头?”
  白马被他逗笑了,“你哪里来得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说?”
  岑非鱼松了口气,道:“终于不生气了。我在山上修行,几年都见不到一个活人。师父醉心佛学,参禅悟道翻译经书,跟入了魔一般。我便只能与山水、与天地说说话,如此过得久了,话自然就多了。”
  夜里风凉,岑非鱼的身上却很暖,暖意隔着衣衫传来,带着一阵极淡的檀木香气,让人觉得心安。他的下盘很稳,白马坐在他腿上,感觉他像一座巍峨的山,像他日夜思念的父亲。
  白马的心,跳得很快,干脆随便说些什么,好打破这令人沉醉的沉默。他说道:“我以前在匈奴,专门做小瘸子的‘人马’,成天背着他跑来跑去,若慢了迟了,不是代他吃教书先生的戒尺,便是被李夫人打骂。所以,我即使吃不饱饭,也不敢跑慢半步。”
  “李夫人早就死了,小瘸子因祸得福,腿也好了。大不了等下次再见到刘玉,爷给他套上马蹶子,让你骑他两回出出气。”岑非鱼见白马的小腹仍旧微微隆起,简直哭笑不得,“还疼不疼?下回想吃什么直接给二爷说,不必那么心急。”他说罢,在白马脸颊上亲了一口,见对方没有抗拒,便再亲了一口,“乖了。”
  白马将脸别至另一侧,过了半晌才说了句,“多谢。”继而问:“你们后来去了乌珠流的营地,李雪玲死前,说过什么?”
  岑非鱼直言道:“周溪云腿伤了,我骑马带他过去办事。可惜,我们到的时候,李雪玲已经自刎。但她并非是发了什么癔症,而是遇到齐王派去的刺客,对方以刺杀乌珠流为条件,要求李雪玲告诉他们一个秘密。”
  白马嘴唇翕动,没有再问。
  岑非鱼当他是心有不平,补了句:“我没有为她超度。”
  白马咬咬牙,心中还有一丝不忿,可他咽了口气,逝者已矣,就当是把最后一口怒气自己吞了,“我已不在意了。”
  那个秘密是什么?白马自然知道,不外乎就是楼兰秘宝的事情,那三块玉石符节的碎片,散落天涯。父亲死了,部族被灭,唯一的线索便是被乌朱流抓去为奴的自己。
  李雪玲那样恨自己,白马从前不懂,现在却明白了。她与儿子被送至关外为质,在匈奴人的地盘上受人欺凌,不能逃跑,无力反抗,她只能像白马一样,为一切苦难错误地归因,她只能去恨,从而借着这股恨意生存下去。她大概一直在想:若是两国不交战,若是父亲不“反叛”,那两国也就不会议和,她也就不会被送到那荒凉的野蛮地。
  李雪玲多半知道白马的身世,可她恨赵桢,因此迁怒于白马。她不会让白马好过的,所以不会对任何人如实相告,纵使刘玉听到了她临终前的遗言,告诉了周望舒等人,那些话只怕也是她编造的。
  眼下,刘玉、刘曜、齐王、周望舒与岑非鱼,都已被李雪玲欺骗,匈奴人也只知道白马是雪奴而已。
  没有人能找到他,没有人能为他作证,他的碎玉丢了,甚至没有可以拿来自证的物件。白马越想越心惊,心道,我的身世特殊,模样异于常人,要隐瞒误导再简单不过,单看周望舒如今的做法,定然是相信了李雪玲,故而一直在寻找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我”,只怕他也是觉得希望渺茫,才会找到完全查不到来头的檀青来假扮“我”。
  难道,我永远都无法证实自己的身份了?
  难道,我永远都要做一个没有来处的人?
  白马闭上眼深呼吸,睫毛颤动。
  他像是在说给自己听,道:“当时,刘玉为了与我一同逃跑,在宴会上假装失禁,被乌达带着人笑话。后来,我们好不容易上了马,他却意外跌了下去,撞破了脑袋,流了很多血。刘曜跑下去救他,只有我一个人在马上。他们把手放开了。”
  他从未忘记饥寒交迫滋味,更不能忘记为人当牛做马的屈辱,可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觉得肩头责任重大,已不能再拘泥于个人的忧愁当中。他长大了,他希望能够成为父亲和祖父般受人敬仰的人,而不是满心只想找一个女人报仇的可怜孩童。
  要报仇,但不要被仇恨左右。
  任谁也不能更改,他身上流着赵家的血,够了,他不需要任何虚名,父母之灵在天,他们都明白自己。
  “少年多是讲义气的,你们几个都很不错,还疼不疼?下次记得,吃东西要细嚼慢咽。”岑非鱼在白马肚子上捏了一把,“细皮嫩肉,像个小孩似的,真想把你吃了,却又舍不得。你说你如此模样,李雪玲怎的偏把你留下做苦力?”
  白马站起来,“不疼了,多谢岑大侠。”
  他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否则,怕是不会对我如此上心。白马从未拥有过什么,现在冷风一吹,方才心中的那些旖旎情思,忽然冷却了下来,警惕不安的心思再次主宰了他。
  白马并没有以实相告,纵使他想告诉岑非鱼,又能拿什么来证明呢?反倒让人觉得自己想占死人的便宜,令人不齿。
  他干脆随口编了两句,道:“年轻力壮的奴隶卖价才高,我自幼就体弱长多病,李夫人尚没有搭上乌珠流,在部落里没什么地位,便只敢偷偷把我藏起来。为此,我还被他拔光了满口乳牙,当了好几年的哑巴。刘玉把我救活的,大丈夫恩怨应当分明,救命大恩,我对他还是感激大于憎恶。”
  此时,换作白马单膝跪地,为岑非鱼揉膝盖,一颗毛茸茸的红脑袋低低垂着,只露出两只白玉似的耳朵,夏日衣衫薄,沿着他修长光滑的脖子向下看去,背上那对微微凸起的蝴蝶骨更加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