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1)
  冼剑尘摘下前襟红花:你将这个交给观主,他自会出来接我。
  你是谁?
  我是他冼剑尘想了想,他师父的朋友。
  紫衣道童站在翠绿浓阴下,呆呆点头:你们等着,若是耍我,我会回来教训你们的!
  小道童踩着木屐,啪嗒啪嗒地跑远了。
  宋潜机有些惊讶:你竟如此守礼?哦,我明白了,你也畏惧紫云观阵法!
  冼剑尘微笑:世上有两种人。
  哈??
  有徒弟的人,和没徒弟的人。
  冼剑尘再次整理衣领袖口,年入神病得快死了,还没有衣钵传人。我这种有徒弟的人,当然要带徒弟过来,借给他看看。还与他争什么意气?他若不理我,我再打上山去,拆他道观不迟咳,带铜镜没有,照照为师可是风流倜傥?
  第189章 物伤其类
  宋潜机呵呵一笑:要照镜子是吧, 我再给你抹点胭脂水粉,买身新衣服好不好?
  这倒不必,为师的风采, 岂能被俗物遮盖!不施粉黛,照样胜过那个病痨鬼。
  宋潜机:你再多说几句, 我们就该领教紫云观阵法了!
  话音未落, 山林簌簌乱响, 众人纷至沓来。
  那些人身穿深紫祥云道袍,从四面八方涌出, 或持拂尘, 或持阵盘。
  表情凝重, 如临大敌。
  两人深陷重围,冼剑尘抢先倒打一耙, 指着宋潜机道:看你个乌鸦嘴,连累为师啊!
  宋潜机指自己:哈?又是我?
  冼剑尘转头大喊:小清微,你家师父呢?怎么, 不想见本尊?
  棋鬼年老多病,多年不问世事,不见外客,对紫云观众人来说, 更像一个精神信仰, 一张打不出去的底牌。
  你知道他就在哪里, 已然足够。
  真正拥有权力的领导者,是继承观主之位的清微真人。
  宋潜机在华微宗跟他打过一次交道,依稀记得对方是一位严谨仔细的修士。
  清微真人躬身行礼:贵客临门, 有失远迎。师父他老人家病体沉疴, 不便待客, 还请谅解。
  不用麻烦他沏水泡茶,本尊见他一面,见完就走。冼剑尘语气欠打。
  清微真人肃容道:剑神,我紫云观承平日久,乱世之中只求明哲保身,还请剑神莫要为难我们!
  出面的修士没有年轻人,皆是金丹圆满以上。此时望着冼剑尘虽然目露恐惧,仍没有人退后一步!
  宋潜机点头,拽了拽冼剑尘袖子:知道了。我们这便离开。
  对方的顾虑他能理解,今日他们上紫云山的消息,瞒不过太久。
  如今谁窝藏宋潜机、冼剑尘,谁就是华微宗和正道仙盟的敌人。
  两人踏入紫云观,还与棋鬼见过面,说没有秘密达成什么协议,筹谋什么计划,谁会相信?
  虚云晋升半步化神之后,修真界局势大变。而冼剑尘身受重伤,本命剑不在身上。正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最好时机。
  若千渠战败,其他支持千渠的门派必然事后遭到打击。
  棋鬼在时,万事不愁。倘若棋鬼殒身,紫云观未来数年确实不宜主动参加战事。
  冼剑尘却冷笑:赶我走,那我就更不想走啦。
  紫云山浸在赤红夕阳中,山林郁郁碧色如落血海。
  清微真人额上淌下冷汗,但他早有准备:剑神,如此便得罪了。请二位乘上这片紫云,尽早下山吧。
  随他话音落下,狂风骤起,揉碎彩霞。
  满山紫色烟气霎时浓烈,变作重重云海涌动,就连草木乱石、亭台楼阁之间,都散出不可名状的恐怖威压。
  冼剑尘大笑:紫云观大阵,本尊年轻时又不是没见识过!
  他说着却推了宋潜机一把:该你了徒弟!
  宋潜机气得要拔剑,却不是劈开飘来的紫云,是想砍了冼剑尘。
  去什么大陆尽头,大家一拍两散算了。
  且慢清脆声音响起。
  紫雾深处,一道鹅黄色身影提着裙摆奔出,让他们进来吧。
  清微真人无奈道:谁让你来的?
  紫云观众人对阵法失去掌控,不由大惊:小师叔!
  紫雾被山风卷去,露出黄衫少女娇俏的面容。
  骊英关闭阵法:这是师父的意思。
  说罢转向来客:师父想见故人。剑神、宋王,请随我来。
  她脊背笔直,神情严肃,显出公事公办的端庄姿态。
  紫云观众人向她行礼:送小师叔!
  清微真人长叹一声:二位请!
  山道长长,天色渐暗。一群倦鸦飞过晚霞。
  空山不闻鸟语,只有三人脚步声回荡。
  骊英忽然开口:宋师兄,好久、好久不见。真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见着你。外面都说你死了咳,我的意思是,我从来、根本就不相信你死了,一刻也没信过。但我见到你平安,还是好开心。
  方才她淡定威严,此时却有些语无伦次:刚听清微师兄说,剑神素来独来独往,能与他同行的,一定是宋潜机。我就跑去告诉师父,再跑出来接你,头发可能被风吹乱了。我们紫云山禁飞,真的好麻烦哦
  冼剑尘暗自摇头。
  宋潜机却很耐心地听,不时点头嗯一声。
  骊英不停地说,直到察觉自己说得太多:我说了这么多,你没话想对我说吗?
  宋潜机认真思考一番:你长高了。
  骊英霎时放松下来,小声道:看不见的,都长得快。
  宋潜机深有同感:你说得对。
  不知宋院花草长势如何,那些离家前种下的种子,经了几场春雨,可是已发芽抽枝,花繁叶茂?
  骊英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见他眼中带笑。
  晚风吹来绣球花的香气,晚霞染红少女的脸。
  冼剑尘再看不下去:喂,你小子够了吧!
  宋潜机觉得他莫名其妙:我又怎么了?
  冼剑尘忍了再忍,传音道:为师召来一通阵法开启,你却召来个漂亮小姑娘带路。你的面子比我大,显得为师没有面子。
  宋潜机心想我早晚把你摁进莲花缸,用淤泥堵住你的狗嘴。
  幸好冼剑尘不用忍耐太久。
  骊英自言自语:怎么今日的路变短了,我们明明还没说几句话。
  冼剑尘四处张望:小姑娘,咱们不去山上?快入夜了,你师父不在山顶观星?
  回剑神,师父三年前搬到谷底居住。山顶风大露重,观星费神,不适合病人。谷底温暖如春,气候湿润,再加上蕴灵阵,可保灵气浓郁不散。
  不看星星了啊。冼剑尘忽道:那还喝茶吗?这个季节,有他最喜欢的紫金玉露。
  骊英摇头:剑神说笑了,紫金玉露性寒,与药性相冲,不宜多饮。
  总还是还是下棋的吧?
  骊英再次摇头:下棋耗费心力,推演棋局更是伤神。棋瘾上来,就摸几个棋子玩,就当下过了。
  冼剑尘一时无言。
  宋潜机也无话可说。
  山道重回寂静。
  夕阳,正绚烂。
  观星伤目,观棋伤心,饮茶伤脾胃。
  生命走到末路,是否一生热爱过的,终要一一割舍。
  宋潜机心想,冼剑尘再王八蛋,也还是个人,他沉默不语,可是物伤其类?
  到了。骊英有些不舍,今日师父还有客人,我就不送你们过去了。对了,刚才忘了说,师父不喝茶、不观星、不下棋之后,就有了一点新的小爱好
  骊英轻咳一声,像在自我说服: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玩乐。
  山谷清幽,夕阳渐渐沉落。
  一座小竹屋披着霞光,静静藏在百花深处。
  宋潜机走了两步,察觉到另一道强大气息,心念微动。
  难道棋鬼迷上看书写字、修身养性?
  冼剑尘比他感知敏锐,已经冲了进去。宋潜机怕他惹事,对骊英点点头,急急追上。
  小竹屋内,他们想象中无比凄惨的棋鬼,正在拍桌子嘶吼:
  我豹子!没想到吧,拿来吧你!
  年入神?冼剑尘停步,双目圆瞪,多、多情子?还真是你?
  书圣一手推筹码,一手摸牌九,老神在在:你今日能来,老夫就不能来?
  棋鬼伸出一指,颤巍巍作痛心疾首之态:宋潜机,你小子真跟他混在一起了?他许了你什么好处?与虎谋皮啊你!
  第190章 天黑路滑
  宋潜机还未回答, 只听冼剑尘仰头大笑:哈哈太好笑了,本尊收徒需要给什么好处,本尊只凭人格魅力和倾世风采, 让人心甘情愿地拜服追随!
  书圣:哈哈太好笑了!原来真有老妖怪练了驻颜术就这么自恋,这个世界上我只承认你冼剑尘比我自恋!
  棋鬼:哈哈太好笑了!你口中的人格魅力和倾世风采, 怎么老夫从未见过,难道像你的本命剑一样, 被你忘在大陆尽头了?
  剑神:你病得老眼昏花当然看不出来咯, 本尊不会怪你!
  他们旁若无人、语速飞快地吵架。冼剑尘以一敌二斗志昂扬, 棋鬼占据主场优势,书圣煽风点火。
  宋潜机觉得自己从清幽雅致的百花山谷小竹屋,突然踏进闹哄哄乱糟糟的地下赌场, 偏偏这个赌场还养了五百只鸭子,围着他一通嘎嘎乱叫。
  既然宋王来了, 先生便交给你照顾了。牌桌上几人悄然起身,凑近宋潜机身边打招呼,我们先走一步。
  伙计?掌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宋潜机在黑店和华微宗见过他们,也算打过交道。
  黑店众人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想当年华微初见宋潜机, 他还是一个当剑换琴的小小外门弟子,如今才几年光景,就成了名动天下,万人追随的千渠王。
  今日先生忽发雅兴, 要来拜访棋鬼。青崖书院有院长和院监坐镇, 我等关了各家店铺, 随侍先生来此, 来此花掌柜轻咳一声, 来此, 打牌。
  宋潜机看了看:可是他们俩,明明是各玩各的。
  书圣在推牌九,棋鬼在玩另一种纸牌。
  花掌柜低声道:他们原先一起打,后来差点打起来,只能分开玩,我们几个轮流作陪坐庄,实在苦不堪言,宋王来得正是时候。他忽然推了一把小伙计,叫人没!
  伙计别扭地喊了一声宋王。
  宋潜机点点头:小孩长高了。
  你没比我大几岁嘛。小斫嘟囔,却被掌柜拎着领子扯走。
  黑店众人一溜烟跑了,竹屋赌场霎时一空。
  凉风从支开一半的窗户吹进来,带着窗外的花香。
  筹码、骨牌、骰子堆在赌桌上,零零散散,浸在黄昏时分浅薄的绯光中。
  宋潜机听着吵架声,却被窗外绣球花吸引,正想走近观赏,忽听冼剑尘叫嚷: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师父,那就是本尊!
  棋鬼、书圣同时看向宋潜机:你来说!
  冼剑尘表面胸有成竹,传音发出死亡威胁:你知道该怎么说!
  宋潜机略一思索,问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令三位至强前辈异常震惊,无法回答,以至于竹屋内沉默良久。
  宋潜机走上前,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时节,如果小麦贪青穗小,无法收割,该如何补救?
  冼剑尘喃喃自语:我徒弟终于被你们搞疯了,你们赔我一个徒弟!
  棋鬼:别碰瓷,我看就是被你搞疯的。
  书圣博学好问:俗话说春种秋收,为何你说夏天收麦?
  春小麦便是秋天收,夏天收的是冬小麦。宋潜机笑起来,其实,我早已拜过许多位师父。
  三人愕然,颇为意外。
  我对生机感知敏锐,能照料一院花草,但农耕一道学无止境,是师父们把代代相传的种地经验教给我。什么时候追肥、什么时候锄草,哪些植物喜阴、哪些作物贪晒一块地收成好不好,只凭努力耕耘不够,还要看老天借不借运气。一阵风的大小,一片雨云来的时机,一群鸟的迁徙路线,都会影响数月到一年的辛苦,决定万人的活路。
  我研究种子田、四季棚,培育优种、提高亩产,这些事情单凭我一人闭门造车,就算身怀天地至宝,也万万做不到,要靠我所有师父们埋头苦钻,不服天时。
  你的意思冼剑尘蹙眉,本尊好像明白了。
  我不太明白。棋鬼问,你这后生到底师从何人?
  书圣叹气:师从何人?千渠万民,天地万物!他们能教你的,远多于我们这些老头子。
  以先贤为师、以百姓为师、以天地为师。
  师徒名分对宋潜机重要吗?师门荣誉对他重要吗?
  答案显而易见,他可以拿任何人当师父,比如一个只懂嫁接的农人。
  但如果他不能从你身上学到东西,你就算打遍天下无敌手,剑法强到没朋友,他也不会拿你当师父。
  何必拘泥于门户之见,执着于一门一派的荣耀?
  冼剑尘轻哼一声扭过头,不看宋潜机。
  书圣忽然拍手道:为师听说,你在血河谷救我青崖弟子性命,还用画春山镇压作乱的混沌,活人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