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3)
  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一股彻骨的清寒攀上了脊梁骨。鞭奕君这个行踪不定、喜怒无常的恶魔,要开始折磨人了!
  刑屋,顾名思义。之所以能让迷踪林中人望而生畏,乃是那个地方实在如同人间炼狱。
  迷踪林地势孤僻,各式各样的小屋零落散布在山腰左右。其中最为与众不同的,便是这所刑屋。
  人进去了,不是说不能出来,而是说有命活着出来的,要么皮开肉绽,要么崩溃轻生,总之
  其中有个初来乍到的少年,并不完全明白迷踪林的各种切口。他眼神四处瞟了瞟,悄悄冲旁边一人问道:哥,刑屋是什么地方啊?
  那个被呼唤的人转过头,提醒似的瞪了问话那人一眼,然而为时已晚。充满调侃意味的话腔在屋子里回荡:好奇么?去看看吗?
  不知是谁从背后踹了他一脚,他本来就对害怕这位鞭奕君,如今听了他的话更是慌了。双腿一软,咣的一声跪在地上。
  鞭奕君,公子,饶命啊。
  林岁言手指摩挲着下巴,端详着看了许久,忽的想起什么,自觉无趣,别开目光,兀自悠悠道:也不为难各位。
  一个人有担保并举报别人的机会。每三人可担保一人,不可担保自己。到最后担保次数不足三或被举报次数超过十的人请去刑屋走一遭,怎么样啊?
  话音刚落,一个男音在屋子里回荡起来:鞭奕君,我我举报小乌!他镇守山林,整天鬼鬼祟祟的,而且经常发呆走神,这不是当了叛徒还能什么!
  小乌的脸一僵,嘴角抽搐了一下:你你怎么能够如此?休要血口喷人!鞭奕君,我要举报他,他整天跟在我身后,谁知他是不是借着监督我的名号在夜里防守薄弱时到山林深处动手脚!
  鞭奕君,我要举报
  胡说,你镇守之处靠后山最近,怎会连一点风声都察觉不到,明明就是你
  就是你,不要信口雌黄了!
  我还要说你莫要血口喷人
  诸如此类,原本正儿八经的担保与举报变成了泼妇间的对骂。也许,在生与死的面前,这点争吵根本不算什么。
  鞭奕君,你休要听他妄言
  林岁言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肆意敲击着被折成好几道的黑色长鞭。眼神阴暗,观戏中隐隐流露倦怠之色。
  一个黑衣少年与众不同,在众多人纷纷争辩之时兀自站在屋子一角。顿了一会儿,他走上前去,唤了声:公子。
  林岁言抬起头,眼皮一掀,眼尾上挑。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旁人听:真有个出息
  林岁言转过头,看那位不与旁人争斗的黑衣少年。此人相貌不算出众正是陆云丘。
  公子。陆云丘难得正色,严肃地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是内奸?
  林岁言一卡壳,翻起眼皮去看他,良久,像是自嘲般:你要是的话,我早死了。
  陆云丘垂下头,沉默不语,最终只是道了句:多谢公子信任。
  林岁言收回视线,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群争斗的人个个面红耳赤,都想让旁人担保自己,也都想引起这位掌管一切的鞭奕君的注意。然而他们忘了,这位鞭奕君,是极少有同情心的呀。
  你觉得林岁言的声音在嘈杂的争辩声时高时低,谁最可能是内奸呢?
  陆云丘嘴角一顿。
  其实有一个人,仅仅是就事论事,不带一丝情感的话,那个人最有可能。陆云丘说话语气一滞,可是,单凭直觉来看,他一定不是。
  那群互相争斗的好像终于辩出了个结果。互相推搡着几个被举报的人出了屋子。山腰迷雾四起,他们也不大识路,只能靠着林岁言绝佳的方向感引路。
  一路上,被举报次数较多之人纷纷叫冤,大鼻涕挂在脸上,全然没了往日的风度,尖锐的喊叫声划破寂静的迷雾林。
  鞭奕君,我冤枉。
  鞭奕君,我不要去刑屋!
  鞭奕君
  林岁言手揉了揉额角,当做没听见。
  与此同时,不远处,一个小屋子里,坐着一个素衣少年。远远望去,真是十分孤寂。
  悲惨的声音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在迷雾中荡了两荡,轻而易举便传进洛子川的耳朵。
  陆云丘忽的道:子川在那间屋子,公子去看看吗?
  林岁言的嘴唇有一时发紧,最后只是摇摇头:我要处理这些呢,你去代我看看吧,他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肯定怪闷的。
  林岁言转过身,长鞭打地,话语间不含一丝温度:谁想死就再叫唤一声试试。
  话音冷冷的,周遭的人却一下子安静下来。
  陆云丘踌躇片刻,直奔洛子川所在屋子而去。
  他边走着,还一边轻轻叹着气。
  林岁言的心是善良的,然而在这层良善之心下,那层皮囊却经历了千疮百孔,被覆上疮疤的心灵在不断的挫折与磨难中变得坚强、坚定、坚韧。而那颗最初的善心早已在时间的消逝中荡然无存。
  时而那颗心被愧疚牵动,才有可能暴露出原先那颗纯善美好的心灵。林岁言对洛子川时,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与其说林岁言对洛子川的情,不如说对洛子川的歉。相信更多的,是林岁言那颗代父弥补亏欠的心。
  洛子川趴在窗前,看到林岁言黑色的长鞭毫不留情地挥打在他人身上,心狠狠地颤了一下。明明是秋季,洛子川出了一身的汗,夹带着惊恐,洛子川才发现他越来越不了解林岁言。
  门忽然被敲响,洛子川吓得一惊。连忙跑到门边:谁啊?
  是我,子川兄。
  洛子川心口一松,手像脱力一般轻轻拉开门。
  门一下被打开,送来一阵秋风。加上陆云丘走路带起的风,劈头盖脸地朝洛子川涌过去。方才由于过度惊恐而出的汗,如今却是透心的凉爽。
  子川兄,你这陆云丘上上下下打量洛子川。
  洛子川一抹额角的汗珠,恍如大梦初醒:没,没,没什么。
  陆云丘哦了声,把一件黑色衣服放在桌子上。
  这是要做什么?洛子川问道。
  陆云丘解释:子川兄不必误会,你也知道,整个迷踪林内部人全都穿着黑色衣服,公子想着
  洛子川点点头:我知道了。
  陆云丘欣慰地笑了笑:公子如今在忙着揪内奸,才没有时间来给子川兄送衣服。
  洛子川拿起那套玄色衣服。单看一眼,便觉得,这要是在云川谷穿这种颜色的服装,应当会被师父和师娘砸着赶出去。
  洛子川不由得笑了。他笑的时候,嘴角上扬,眼睛里似乎有星星。
  子川兄?陆云丘唤道。
  洛子川回神,窘迫地捋捋头发:那个,云丘兄,你认识的人多,能打探云川谷的消息吗?
  陆云丘一顿,脱口而出的话卡在嗓子眼里。他小心翼翼地看洛子川,同时自律地管住自己的嘴。
  洛子川却没察觉,自顾自道:自从离开了,就再没回去看看过。云川谷有内奸,也不知道师父揪出来了没有。万一
  陆云丘的话在嗓子里憋得难受,看洛子川的神色,又觉得他十分可怜。干脆忘了林岁言的警告,把原先的悲壮场面该得不那么悲惨。
  子川兄,我说了,你可要有心理准备啊。
  47、尸体
  ◎这个人还活着!◎
  其实吧陆云丘支支吾吾的,好像有些后悔刚才的决定。经过多日的相处,他深知洛子川的性子,没准就直接冲到朝廷去把那些人挨个捅了。
  但起码,他得有那个能力才行。可千万别捅不了几个,轻而易举就被别人捅死了。
  陆云丘看上去很为难:这件事情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的,公子也怕你知道以后伤心,所以就替你瞒下了。子川兄,你要答应我,听完之后千万不能冲动啊!
  洛子川把恳切的视线转移到陆云丘脸上。
  陆云丘砸砸嘴,最后简洁明了道:云川谷没了。
  陆云丘的话很轻,传到洛子川耳畔时本来就没有多少声音,当脑子接受到这条消息时,先是原地一愣,紧接着感觉一声尖锐的嗡鸣刺破耳膜,在耳朵里泛着回音。
  洛子川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嘴,吐出几个字来: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陆云丘这次倒是没在犹豫,直截了当地断了洛子川希望自己听错了的瞎想,认为他总要接受这条消息的,干脆重复道:云川谷没了。
  洛子川好像被噎了一下,继而不甚在意道:云丘兄,别开这样的玩笑,不好笑,真的
  我没说谎,云川谷出事了。陆云丘缓缓道。
  洛子川眼睛猝然睁大,四肢却开始发软。一股窒息感涌上心头,他晃了两下,堪堪稳住身形,吞了两口唾沫,耳畔里还回荡着回音。
  洛子川无理智地晃着头,嘴里嘟囔着:我不信。他抬头看窗外,阳光普照,晴空万里。嘴里忽然有一股血腥蔓延。
  洛子川苦涩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什么时候?
  陆云丘深吸一口气,也不知自己这么直接地告诉洛子川对不对,硬着头皮说道:大抵是,你刚出云川谷的那些时日。
  洛子川眼前一阵眩晕。
  子川兄还记得我们在福云客栈看到的秘密信件么?上面只留下一个五字落款的那张信纸。本来就是来历成迷,当天晚上,公子忽然叫我前去。他用烛火在离信纸足够安全的距离烘烤信纸,赫然出现云川谷遭灭门的字样。
  陆云丘继续说道:云川谷是个风平浪静、救死扶伤的医谷,朝廷的保密工作做的相当不错,我和公子也不曾多打听别的门派之事。我人脉较广,私下也询问打听过这件事,东拼西凑拼出来了个缘由就在你离开云川谷不久,朝廷忽然以收留叛党的罪名包抄了云川谷整个谷。目前猜测是谷内有内奸,要么为了钱,要么有把柄,为朝廷卖命,把把子川兄你在云川谷藏身的事抖搂到了当今圣上那里。
  陆云丘垂下头,忽的见到洛子川跌坐在椅子上。心下有一丝不忍,滞住话腔,却听洛子川虚弱地说了句:你继续讲。
  陆云丘点点头,倒是很佩服洛子川的勇气:但云川谷毕竟是个医谷,如今武林门派比比皆是,宏大的药庄、医谷也不就那么两个。我有几个三教九流的兄弟告诉我,如今云川谷谷主连同谷主夫人被抓,两位少谷主在逃
  洛子川感觉自己头晕了一下,眼前一擦黑,差点要头点地。幸亏大脑还算清醒,及时克制住了这可笑的崩溃行为。
  陆云丘觉得有些话不该讲,但不得不说,于是语气委婉地说道:我觉得此事另有蹊跷。
  如果陆云丘记得不错,收留且保护叛党之子近十年的罪名绝不是普通的医谷能担待得起的。纵使云川谷谷主,医术高明,得民心。当今圣上那样一个可以把自己发妻囚禁在孤寂荒凉的鬼林了的恶魔,如何不能够直接把洛亦止和李浮华斩首?朝廷势力四通八达,焉青能在数日跟踪到三位少年的踪迹,为何不能拨一小批人马去寻找孤身在外的两位云川谷接班人?这其间,究竟是当今圣上良心发现了,还是有人在极力组织朝廷派兵?两位出逃的云川谷少谷主是真的销声匿迹了,还是有人故意利用他们引诱什么人?
  这一切的一切,犹如一团蛛网,把洛子川、林岁言、陆云丘三个少年缠了起来。
  当然,这些事不能同洛子川讲。
  还有暗自传信的神秘势力,究竟归属于谁?究竟是谁会只手遮天将他们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会多管闲事叫他们远离满是机关的迷踪林后山;还有云川谷。
  就连陆云丘一个这样人脉广的人,打探起云川谷都那么费力,这个势力凭什么那么轻易就把朝廷费尽心机的藏匿的信息挖掘出来?
  陆云丘想,这段风声再起的时日夹杂着种种扑朔迷离过去,迎面来的日子将不会再平静。
  洛子川顿了一会儿,扑面而来的窒息感挥之不去,几乎要把他自己逼疯。
  洛子川颤抖着手,去够一盏茶杯,颤颤悠悠地倒了一杯水。水滴润唇,洛子川轻轻抿了抿嘴,稍微能好了一些。他忽然说道:我,能去见见公子吗?
  陆云丘啊了一声,惊讶地看着他,仿佛在为他无端说出这么一句而吃惊。一想到公子在刑屋大展身手的模样,陆云丘心想还是不要让洛子川看到的好。
  陆云丘刚想拒绝,目光忽的对上洛子川清澈又带着些恳求的目光。那目光十分无辜,仿佛这双眼睛的主人还是个善良、未经世俗的孩子。
  陆云丘的话在口中转了个弯,眼角一挑:好吧。
  出了屋子,洛子川已经换好了衣服。一身清冷的黑色将他整个人映衬得有些阴郁。可那嘴唇分明没有一丝血色,眼神涣散,像是个刚见过阎王爷的活死人。
  洛子川从没这样狼狈过。
  陆云丘的话,都像刀一样,一柄柄扎在洛子川心上。这种痛楚不像挨刀子,刮在身上的那种疼;而是压在心里,像拿锋利的刀片一层层剐在心脏上的疼痛。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他的四肢内脏蔓延。造成这种现象的源头,是他那颗愧疚又不安的心。
  迷踪林林子大,山腰上却就不大点的小地方。陆云丘带路,在一座黑压压的屋子前停了下来。里面没有动静,林岁言好像已经离开刑屋了。
  陆云丘在外面徘徊了一会儿,一边想看看公子有没有一气之下把人打得闹出人命来,一边又怕洛子川看到过分血腥的东西。左右为难之际,忽听耳后传来一句:是我碍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