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
  你想做什么?武帝问道。
  无人应答,只有笛声依旧。
  随着笛声延绵响起,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渐渐传来,像是无数只拥挤如潮的虫子在四处攀爬的声音,武帝脸上闪过一丝的愠怒,高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那道窸窣声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笛声。
  他迎上武帝仓皇失措的眼神,带着浅浅笑意回视,与此同时,一群四足小虫从何垂衣身后涌出,飞快地向两手相握处爬去,最终在何垂衣手腕处停了下来。
  武帝双目充血,难以置信地看向何垂衣,眼中触目惊心的怒火足有滔天的气势。
  何垂衣,你给朕停下!
  四足小虫开始啃噬腕间的血肉,何垂衣不再吹奏,面不改色地摇头:不能停下,我赌了一辈子在里面。
  他坚定又冷静的模样,像一只软绵绵的毒针向武帝刺去,偏偏那根针准确地刺进了心脏。
  让武帝深恶痛绝的是,何垂衣永远都是这样,用柔针将人刺得体无完肤。
  何垂衣,你以为一只手就能抵消过去吗?
  何垂衣讶异地睁大瞳孔,不够吗?我还有一只。
  四足小虫仿佛与他心意相通,话音方落,一部分虫子就爬向另一只手,速度奇快。
  就在这时,何垂衣感觉到他的手松开了。
  朕放你走。他声音中带着颓然,像妥协了一般。
  四足小虫的动作停了下来,从它们的空隙中不断有鲜血滴落,虫子便接二连三地掉落,将地上、衣袍上的鲜血吸食殆尽。
  吸食完滴落的鲜血,四足小虫有很快又回到何垂衣的长辫中,仅仅一瞬间便消声灭迹,若不是他腕间源源不断涌入的鲜血,这一切都像是幻觉。
  武帝下意识地想将他的手捂住,何垂衣却更快地收了回来,用手按住伤口,彬彬有礼地对武帝道:君无戏言,请放我离开。
  武帝的手僵在半空,他愣了一会儿,沉下脸来,朕会放你走。
  现在。何垂衣竟一刻也不想多待。
  好。他垂下眸子,哪怕眼中戾气横生,何垂衣仍一无所知,他正在暗暗为这个回答高兴。
  停车。武帝一声令下,马车停了下来。
  何垂衣立即站起身,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他却毫不在意。瞧见他的动作,武帝眸光更深,他藏起眼中情绪,叹了口气道:要走也不急于一时,先把手上的伤口包扎起来。
  鲜血已从何垂衣五指中溢出,他迟疑了片刻,武帝又道:你放心,朕说到做到。
  何垂衣犹豫起来,武帝便直接将他拉回来,语气宠溺道:好了,别和自己过不去。
  何垂衣顺着他的动作坐回软榻,见他取来一只箱子,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和一叠白布,他俯下身,温笑道:你把手松开。
  听见他的声音何垂衣怔了怔,松开了手。
  武帝垂着头,认真地将瓷瓶里的白色粉末洒在他的伤口处,期间何垂衣一直呆呆地看着他的头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疼吗?武帝忽然抬起头来,两人视线相撞,何垂衣皱眉移开视线,摇头道:不疼。
  武帝宽慰地朝他笑了笑,低下头往他的伤口上吹了口气,再小心翼翼地包扎起来,一边嘱咐道:伤口挺深,你离开后一定找个大夫重新包扎。
  何垂衣猛地将手抽回来,眉宇间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多谢,我要走了。
  武帝苦笑一声,急什么?你浑身是血的样子怎么离开?说罢,他走到木盆边,将帕子重新浸湿,然后回到何垂衣面前,仔细又轻柔地将他皮肤上的鲜血擦干净。
  你去内阁换身衣服吧。
  何垂衣沉默地接过他的衣服,起身一瘸一拐地向内阁走,等他换完衣服出来,武帝已为他收拾好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他看见包袱上系着那根暗红色长笛,眉心一皱:笛子我不要。
  武帝一股脑地将包袱塞进他怀里,朕给了你就不能还回来。
  心知武帝不会轻易收回,何垂衣无奈之下只能点头答应。
  他背上包袱向武帝鞠了一躬:多谢皇上不杀之恩,无论发生过什么都已经过去,垂衣告辞。
  走吧。
  推开门 ,他踩着马车边沿顿了顿,武帝看在眼里,他上前抄起何垂衣的腰跳下马车,落地之后立即松开手:这里离罗州城不远,你
  我知道怎么走。
  那好吧。
  告辞。
  何垂衣越过他,走向马车来时的路,身后许久没动静,何垂衣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武帝正凝视着自己,神情似乎有些悲伤,见何垂衣看来,他立即收起不经意流露的悲伤,转而挂上一抹笑容。
  不知为何,何垂衣心里沉甸甸的,他取下包袱上的长笛,系到腰间,隔了瞬息又不满意,于是取下攥在手里。
  从他的每个动作都能看出来,他很喜欢这根笛子。
  不止是笛子,就连这身衣服他也很喜欢。内衬白衣,外搭赤色小马褂、灯笼裤,裸.露脚踝的足下蹬着一双红布鞋,肩上还披着一件披风,这些都是他一贯喜爱的穿着,皇帝当真很了解他。
  何垂衣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武帝卸下脸上的伪装,那双眸子顷刻便被无穷无尽的戾气盖过。
  何垂衣走了许久,仍未到罗州城,无奈腿上伤口疼得厉害,他寻了处静谧的地方歇息下来,兴许是太累,他靠在石壁上渐渐熟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何垂衣隐约感觉冰冷的水滴砸在身上,紧接着,一阵温热的气息靠近,像有人拿东西将他罩住,隔绝了水滴侵入。
  他朦胧地睁开眼睛,借着外界微弱的光芒,他看到一双犹如饿狼般的眼睛,那双眼里席卷的情绪让何垂衣瞬间清醒过来,再定睛去看时,只看到一张布满担忧的脸。
  还好吗?能站起来吗?他用外衣遮在何垂衣头顶,自己却暴露在细雨中。
  何垂衣怔愣地看着他,哑然道:你怎么在这儿?
  他浑身上下已经湿透,雨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有的坠在长睫上,逼迫他不得不眯起眸子。他的样子虽狼狈,却有种灌入心脏的震撼感,像壮丽的山河被大雨笼罩的样子,有种凛冽凄美的感觉。
  何垂衣听着耳边传来的雨水穿透声,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
  抱歉,是朕疏忽了。你身负如此重伤,怎么可能徒步走回罗州城。武帝愧疚地抿紧唇瓣,用沾满雨水的冰冷至极的手抚向何垂衣的脸,还好吗?
  何垂衣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并不搭话,武帝没落地垂下眼帘,说道:你放心,朕追来并非要将你抓回去。
  说完,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何垂衣偏过了头,认命似的说:先找地方躲雨。
  好!
  他将何垂衣搀扶起来,何垂衣一言不发地脱下披风,披上。
  武帝眸子一亮,颇为小心地点头:多谢。
  他穿上披风,将何垂衣往怀中带了几分,用双手撑起自己的外衣,遮在两人的头顶上。
  何垂衣诧异地看他一眼,他便解释道:这样暖和一些。
  两人在附近找到一个山洞,彼时,天色也完全沉了下来。
  何垂衣身上几乎没湿,他看着武帝摸黑找了两捆稻草铺在地上,又让何垂衣先坐着,自己找了几根棍子搭成晾衣绳,脱了身上湿透的衣服,裹着何垂衣的披风坐到他身边来。
  你衣服湿了吗?
  微弱的月光洒在武帝脸上,何垂衣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摇了摇头,道:我包袱里有衣服,你先换上。
  武帝道:不必了。
  困了吗?睡一晚,明日朕送你去罗州城。
  如今天寒,他仅仅裹着一件披风,冷得嘴唇颜色都变了,见他避重就轻,何垂衣又叹了声气,将包袱里的换洗衣物全拿出来,对武帝道:躺着。
  武帝没多问,温顺地躺下,黑暗中,何垂衣只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他用衣物将武帝盖住,自己披着件薄衣靠在墙壁上,武帝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躺下,出声问:你不睡吗?
  我不困。
  那你不冷吗?
  不冷。
  良久,没听见声音,何垂衣阖上眸子假寐,又听一个失落的声音说:我冷。
  他声音很小,在寂静的山洞异常清晰地传入何垂衣的耳朵里。
  何垂衣皱起双眉,叹息道:皇帝,我不是他,至少不是你记忆里的他。
  武帝冻得意识模糊,回答也语无伦次:我知道可
  何垂衣仍然无动于衷,直到武帝的呼吸变得平稳,他才慢慢从墙角站起来。
  借着微弱的光芒,系上披风,将其他东西全部放在武帝枕边,手中只拿着那根长笛。
  他正想转身离开,一只冰冷的大掌突地攥住他的左手,何垂衣本能地想挣扎,却被其狠狠往前一拽,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倒在武帝的上方。
  你做什么?何垂衣怒道。
  半晌无人回应,他皱眉一看,武帝仍在熟睡之中。
  何垂衣挣了挣他的手,他却像感受到某种温暖,侧身揽住何垂衣的腰,将他牢牢锁在了怀中,冰凉刺骨的身体完全覆在何垂衣的背上。
  何垂衣逐渐放弃了挣扎,当他动作停下的刹那,头顶上的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缓缓地睁开了。
  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第8章 同病相怜
  雨水淅沥,滴到天明。
  何垂衣原本不困,半夜武帝的身体滚烫得跟火炉似的,在舒适的温度下他模模糊糊就睡着了。
  醒来时,他的四肢几乎全无知觉,身体依旧被武帝锁在怀里,他皱起眉头,想从武帝怀里挣脱,哪知才动了下胳膊,武帝就猛地睁开双眼,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
  他惊慌地将何垂衣搂得更紧,身体竟然还在颤抖,口中呢喃道:给我给!
  松开。何垂衣抵着他的胸膛道。
  武帝浑身一僵,缓慢地抬起头,眼神落到何垂衣面无表情的脸上,松开一只手抚上他的脸,半途却被何垂衣一手拦住。
  朕都给你。
  我不要。何垂衣推开武帝坐了起来,他起身将武帝的衣服取了过来,说道:你先把衣服穿上。
  何垂衣将衣服扔给武帝,却突然被他抓住了受伤的手腕,何垂衣疼得一抽气,怒道:你放手!
  他怒视武帝,却被后者怒火滔天的眸子看得头皮发麻,武帝将他拉近,神情可怕到了极点,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你敢不要?
  何垂衣默默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
  武帝呼吸骤然一紧,抓住他的手愈发用力,鲜血很快浸透了白布,染得白袖一片鲜红,当他看到那些血迹才蓦地冷静下来,烫手似的松开了。
  对不起,朕做了个梦,梦里
  我不感兴趣。何垂衣冷漠道。
  昨晚谢谢你
  不用谢,你帮我在先。何垂衣收拾好包袱,留了几件避寒衣物给他,你受了寒,回京城吧。我能自己回罗州城。
  拾掇好穿着后,武帝用洞口积累的雨水洗了把脸,回身边擦着脸上的水珠,边对何垂衣道:你走不回去。
  何垂衣不以为意地挑起眉头,我识路。
  武帝无奈地抿了抿嘴,说道:你走错方向了。
  何垂衣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忽然问: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朕瞎猜的。武帝披上何垂衣昨夜给的披风,替他将其他东西收拾好,走吧,朕送你去。
  见他回避自己的眼神,何垂衣心知肚明却没拆穿。
  瞎猜?瞎猜就能猜到自己走的方向?
  天空飘着小雨,武帝本想等雨停,何垂衣不同意,无奈之下两人只能冒雨赶路。
  事实证明,何垂衣果真走错了方向,在前往罗州城途中走岔了路,若不是武帝找到他,任他走十天半月也走不回罗州城。
  两人吃着干粮赶路,何垂衣的行动实在说不上利索,两个时辰的路硬生生地拖到了申时过半,到罗州城门前,何垂衣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武帝,意有所指地说:到了。
  武帝愣了起来,问:到了?
  何垂衣回过身,抿起唇瓣,嘴角的血痣隐入阴影中,他道:皇帝,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你要进城干什么?武帝神情晦暗地问。
  何垂衣耐着性子回答:找人。
  找钟小石?
  是。
  武帝负手而立,藏在身后的拳头死死捏起,黑眸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何垂衣,语气淡淡道:你果真还记得他?
  何垂衣偏过头,垂至脚踝的长辫在半空晃了晃,很显然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许久不见他回答,武帝眸色愈发冷暗,你找他做什么?
  何垂衣只想早点将他打发走,便实话实说:有事问他。
  有什么事不能问朕?
  何垂衣深吸口气,颇无奈地说:你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你说的话我不敢信。
  什么都不是?武帝低头咀嚼这句话,平淡的语气里有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冷意。
  那他算什么?
  恩人。
  武帝沉默,良久闷笑一声,朕答应你了,你走吧。
  何垂衣果真转身离开,似乎一刻也不愿多留,不想,几步后他又回头问:接下来,你要去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