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她并非晚睡,而是起得太早。晓鼓声里摸黑爬到望仙门的城楼上,想看看房相如是不是来了,可惜无功而返,回去后睡了个回笼觉,这才耽误了时辰。
  她觉得这行为太孩子气,有点上不了台面,于是吱唔着应声说是,“昨夜雨声淅淅沥沥的,吵得我不安宁。临着后半夜才睡过去,这才迟了。” 她说完,规规矩矩地拜了一下,“外傅莫要生气。”
  她叫外傅的时候语调带着一种特有的轻柔,叫人想生气都难。自儿时起她就在学堂上这么叫过他,外傅,外傅,也不知道此时房相如听得内心颇为郁结,毕竟少师的差事非他所愿,多亏了她在父亲面前的坚持。
  房相如颔首沉声说无妨,顿了片刻,又道,“公主并非孩子了,还是像平日那般称呼臣便可。少师不过是这几个月的并职,算不得长久,依往常的规矩更妥当。”
  漱鸢听得有些受挫,低垂着头跟他坐回了案几前。这称呼还是她特意想好的,本想给两人之间增加那么一点特殊性,是只属于彼此的称谓,谁想,刚来就被他一口否了。
  要想拿下宰相的心实在是不容易,温香软玉投怀是不顶用的;学堂里低眉顺眼地规矩一声外傅也被他察觉到不妥。
  这人毫无破绽,此玉难攻啊。
  漱鸢在他背后忍不住心思烦乱地抱头连连叹气,等房相如疑声回头看她,却见她又含笑站得笔直,像那些世族贵家的翩翩少年郎似的,只不过眉眼生得娇憨,一看便知到是女子。
  他到底是国臣,目光里总含着几分审视的意思,仿佛要看透到骨子里去。
  漱鸢的脸笑得有些僵了,还带着点心虚,毕竟上一次的扑怀有些失败,此时重逢总要带着一种不提旧事的默契。她不是不想再上下其手,只是眼下光天化日,房相如大概急了真的会喊人。
  宰相清风明月,揽袖于腰后立在那僵了片刻,依旧不敢放松,准备随时躲避李漱鸢突如其来的动手动脚。他盯着她半晌,见她今日乖得很,也暂无“歹意”。大概是知道了分寸,或是怕这弘文馆人多眼杂。
  她一个劲儿地冲他无害地弯唇微笑,明眸善睐,像林间的鹿,看着很是无辜。终于等到那道严光随着眼前的一拂袖撤了回去,她总算可以暗暗松了口气跪坐于垫上。
  漱鸢抿着嘴用指尖轻轻扒拉起案几上的书简,哗啦啦地响,低头细细看向竹简上刻入的字,歪头问道,“今日房相教什么?我只盼着自己是个好学生,能让房相多来几次,陪我说说话,多坐一会儿也好。”
  房相如垂眸抽出几卷平铺在眼前,余光虚看向她的脸,清冷道,“其实说起教书,崔侍郎比臣更有经验。公主若真想仔细学经史典论,不如叫崔侍郎来。”
  何必非要选臣呢?房相如这话咽了回去,修长的手指点著书卷上的字,查阅着一会儿要用的典籍。
  漱鸢听了直起身子,不好意思笑了笑,暧声道,“我是觉得房相讲的更好……”
  除了“讲得好”,“更有学识”,“才学惊艳”这些个赞美之词外,她好像说不出来别的了。其实叫他来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和他独处,就这么没有旁人的相对而坐。看书写字,就算不说话也可以。如果趁机能发生点什么,那就太好了。
  这些事情心里盘算就可以,真要说出去,只怕房相如又要大病一场。
  房相如也没再给她继续奉承的机会,抬手将《六韬》一书铺在她面前,按着卷轴道,“《六守》到《上贤》的几篇,公主读一读,有什么不懂的,公主再问臣。”
  说起来,房相如倒是有些纳罕,关于这阵子的课业,并非是他做主。陛下那头已经提前安排好了,竟都是些经史疏论,叫他从中选浅显的几篇做为入门,虽说算不得多么难,可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按理说李漱鸢学这些东西,若非以后要入政,平日是没什么用处的。
  房相如在朝堂上不苟言笑的劲头尽数搬了回来,漱鸢无奈,只好埋头低声念了几句,内容实在是无聊枯燥的很,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忍不住悄然抬头,往前头望去。
  眼珠溜溜的扫上对面铺开的书简,字太繁密,看不清澈,大概是先秦篆文。眼界之中,房相如一双好看的手放于书简两侧,不看也知道,他读的极为认真。
  漱鸢的视线来来回回,一颗心里暂时灌不进去那些大言大论。一不留神,眼光顺着他朝服一团殷红往上看向圆领,没敢再抬头。她咽了下喉,有一丝紧张,像要偷糖的老鼠似的,迟疑地要不要继续往上瞧。
  “你在看什么?”
  头顶有疏淡责问的声音压过来,一道视线阴阴地扫下,房相如食指一下一下地点着木案,问道,“字在臣脸上?还是公主坐不住了?” 他瞥了眼香,“不过一个时辰而已,看来公主是不想学了。”
  漱鸢被捉个正好,没想到他早就盯着自己了,干脆委屈地抬眸看向他,道,“不过是有问题想问房相,又见你在看书,不忍打扰。” 她诶了一声,隔着木案探身过去,瞅向他面前的卷轴,道,“房相在看什么呢?”
  她问得心安理得,就是距离和他近了些,嗅得出来她特意用了淡淡茉莉香粉,没有月季花瓣来得那么浓郁,只是一缕雅致的秀香,隐隐约约萦绕在面前,一个劲儿的往鼻子里钻。
  他避而不视她宽大衣领之上的白皙脖颈,淡垂着眸沉道,“臣公务繁忙。教公主的事,不可推辞;中书省的差事太多,还来不及归置,索性一并带来,得了空就处理一些……”
  他说着说着不由得轻轻皱眉,只见她大半身子婀娜地压在案几,撑着半侧脸歪头看他,若无其事地慢慢压下那些草拟一半的政令,朱唇微启试探道,“除了那些文章,就没有别的东西可教了吗?”
  房相如微微拉开一些距离,可还是清晰地看见她细腻光泽的皮肤在光粒下泛着明媚的白,他停笔抬起眼皮,淡淡问,“那公主想学什么?”
  第11章
  弘文馆极静,鲜少有人来。如今王朝的鼎盛之势有目共睹,士大夫们更愿意挤在外头争一争名望,对静心修习学问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了。
  院子里尽是茂林修竹,风穿青叶的细细声响从外头漫到内室,沙沙地沿着耳廓走了一圈。
  经史论义这些东西,房相如是得心应手,可李漱鸢学着大抵不感兴趣,到底是女孩子,叫她对着这些乏味的书简坐太久也是不近人情。
  琴棋书画,这不是他这个中书令最擅长的事,宫里自有养着的宫廷画师或棋博士,这些方面比他教得更好。再不然,总不该是马球射箭之类的事。虚空里点算一圈,他实在想不到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可授业了。
  房相如想到这,不禁轻皱眉头,复问了一句,“公主究竟想让臣教什么?”
  超乎她的意料,房相如那话居然问得认真,眼神里有一探究竟的意味。漱鸢被他看得胸中起了痉挛,一口气灌到嗓子团成棉花似的,好像顿时失了底气。
  “房相……”
  公主的柔波在眼眶中荡漾,连声音都有气无力,显然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张了张嘴,只叫了一声名字。
  她好像真的有事情求他似的,却由着自尊不好开口。房相如自认为是这样,也觉得一定是这样。
  一声房相,叫人听得生出些许怜意。房相如虽然朝堂上作风严苛疏淡,可私底下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公主请讲。” 他神情依旧淡然,在保持着分寸的同时又多了些分忧的好心。
  漱鸢目光在房相如脸上扫了一圈,清风明月,眉山目远,没点情绪的漏洞可叫人可窥视到宰相到底在想什么。
  她睫影沉了片刻,终于复抬头认真道:
  “这辈子我想嫁你,你能教教我该怎么做吗?”
  官场浸泡久了,什么人什么话都会见过听过,因此不论发生什么,房相如都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淡然与沉稳。对付那些针对你的朝臣,只要比他们更冷静无谓,就是赢了。
  可就在刚才,他还是久违地感受到心头一惊背生芒刺的感觉,宛如孟夏正午的烈日忽然掀翻歇山顶,直愣愣地照了过来,叫人躲避不及,手足无措。
  李漱鸢不是那些朝臣,和她讲话,输赢是毫无意义的。
  房相如凝气片刻,终于淡淡然地飘出来一个扬声的字:“哈?”
  他在装不懂,这是他唯一的选择。李漱鸢的话问得太过直白而单纯,说是居心叵测似乎有些过分。面对一个无辜的问题,房相如没法回答反驳,所以,只有避之。
  房相如不直接作答,问话的人便更进一步。漱鸢神色肃然沉静,像是讨论国家大事似的,继续道,“我想做宰相夫人,所以要请教房相,如何才能办到。也不知竞争对手多不多,如何才有捷径?”
  她说得公事公办一样,仿佛真的是在弘文馆里讨教学问一般谦虚认真。
  房相如硬直着后背,如夫子般淡淡答道,“公主的野心,臣佩服。可有时候,渴望高山后的风景,攀爬叠峦,千辛万苦,却不知这不是属于你的路。人这一辈子,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漱鸢微微一笑,歪头纯良问道,“那房相的路是什么?”
  她终于引得他稍稍放松几分,只听他沉沉说,“臣的路,是匡扶陛下铸缔百年基业。”
  “这不冲突。” 她若有所思地考虑起来,无比真诚地说,“我嫁予房相,陪你走一样的路。”
  房相如心头一跳,连忙厉声否认,“不可。公主那就叫外戚干政了。”
  漱鸢一瞬间泄气,神色转而有些悲壮,惆怅道,“好。房相的话,我懂了。我的路,大概就是去和亲。房相是厌极我的吧,我离得远远就是了。”
  说着,别过脸去,连忙抬起手背掩盖住嘴角差点溢出来的笑意,只露出泛红的眼圈,五分难过中还要带着五分娇憨。
  房相如干涩地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又一次中计了。见她似乎真的要流泪,他不禁反省起方才言辞的犀利,才回过神来她不过还是十六七岁的孩子,那些喜欢不喜欢,嫁不嫁的话,大概也是单纯心性下的无知言论。
  是的,她大概不知道喜欢为何物,也未曾真正理解男女之情。
  想到这,房相如忙低头去掏找袖里的方帕,却怎么都摸不到,猛地才记起来,上次的那方青帕已经“赠”给李漱鸢了。
  余光看着房相如有些无措的举动,漱鸢觉得自己真是厉害,如今连委屈都装得像模像样。从前一惯在房相如面前傲着,只为了掩盖心里的那点喜欢他的秘密。现在重来一次,她比谁都懂得要抓住机会。
  房相如尴尬地坐在青榻上,双手在木案下握紧又松开。君有难,做人臣的却连方帕都没有,不能为君分忧,怎么看都不大好。他左右相看一番,见一旁的木案上只有一块粗麻料的布躺在那,仿佛在告诉他可以试试。
  房相如看了一眼,断然觉得不可。她惯用好物,那等东西于她来说必是粗鄙,擦在脸颊上怕是还觉得糙疼。
  他没办法,只得起身绕过木案,对着李漱鸢面前重新跪坐下去,振袖环臂像要请罪,“臣言辞不妥,公主莫放在心上。其实婚嫁出降的事情……来日方长。至于厌极这话,公主是误解臣了。”
  漱鸢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把头埋入长长的对袖之下,声音被挡住有些闷沉,可听在耳中依然觉得敲在心头如雀跃。
  她掩盖的嘴角不由得翘了翘,悄然伸手牵过房相如的广袖的一角……
  房相如尚不知情,轻皱眉头垂首继续耐心解释道,“和亲这事,臣主战,因此不会同意陛下任何一位公主前去和亲的。公主也不必担忧太多,臣定会继续谏言……”
  手臂上的力道裹着官服红袖,仿佛正在被另一端拉扯。房相如止言抬头,愣愣地见李漱鸢正拿他的袖子当手帕,毫无避讳地点点擦拭着眼角差点溢出的泪滴。
  如梦初醒。
  房相如赶紧连人带身子往后坐退了半步,却被漱鸢一把抓紧袖子,“公主……”
  “又不是让房相亲自侍奉,借用一下也不可么。” 漱鸢反手攥紧袖子往回拽了拽,轻昂脸庞有挑衅的意味。
  房相如的手隐在袖里,只隔着一层布,仿佛能感到她手指传来的温热,喉头一动,沉着声道,“男女授受不亲。”
  漱鸢唇边漾了一下,手却不松开,道,“我又没有拉房相的手,何来亲不亲的。”
  他好像看出来她的嘴角有一丝笑影,仔细看过去却又不见。她一道视线落了过来,如泛着日光的清波湖面,叫人不容拒绝。
  “怎么,难道房相打算让我红着眼出弘文馆么?”
  房相如感到有些被动,仿佛要被她逼仄到了死巷……
  ***
  大华对入朝官员很周全,多因着皇上惜才爱才。早朝后有廊下食备着,中午也供应一餐堂食。朝臣为食屈服,吃得饱,自然干得卖力。在朝臣公餐费用这一点上,没有一个谏臣提出过异议。
  窦楦饭饱后,与大理寺少卿拜别一番,朝尚书省的方向慢慢而去。若不是来商量户部拨银子的事儿,他真不想在大理寺这边食午饭。饭菜倒是无甚不同,不过是这边的餐堂的墙壁上到处都是唐律,叫他吃着饭的时候倍感压迫。
  窦楦揉着眉心唉声叹气,松手睁眼,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终于视觉在朦胧中恢复过来,再去一瞧,那英姿中迈步携风的正是房相如。
  “房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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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莫急,弘文馆下章还有后续。
  附注:唐朝工作餐饭堂,刑部那些地方墙上挂着唐律,为的是让官员边吃边背是有记载。这里用一下。
  感谢小可爱支持,喜欢的话 ,下本可能开《菩提谒》,不要被文绉绉的名字骗了,实质就是公主和男宠替身以及驸马的狗血事,he,又名《前夫的诱惑》
  第12章
  只见房相如猛然止步,停了片刻,才慢慢回转过脸。
  窦楦一面招手,一面迎着走过去,待走到跟前,却瞧见房相如颇为古怪的脸色,心中不免有些怪哉。
  房相如看清来人,才慢慢拧眉问,“你不是回去补觉了?”
  话还是客气的,只是声音中带着点冷硬,好像有点没好气。窦楦不明原因,伸着脖子说,“近日事务繁多,我不过嘴上说说罢了。倒是你,不应该在弘文馆为永阳公主授业吗,这么快就结束了?”
  房相如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他颔首拂袖,确认道,“结束了。以后也不必再去了。”
  他的语气间带着一种无可奈何又微恼的音调,看着心事重重的样子,窦楦只当是永阳公主娇纵的性子让房六无从下手,开始替好友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