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记 第53节
  朱雀应诺而去,阿素怔怔立在那里,却听李容渊忽然低声道:“怎么哭了。”
  阿素此时才发觉有眼泪流了下来,她蓦然转过身去,却被握住双肩转回来。李容渊的指尖微微触碰到她的面颊,为她拭去那颗泪珠,低声道:“你阿耶已写了信,你阿娘与阿兄即刻便要来迎你,是高兴的事,不许哭的。”
  原来阿耶真的认出她了,还将这事告诉阿娘与阿兄,阿素原本以为自己如今这样,他们定然不信,也不会认她的,却没想到峰回路转,一下便豁然开朗了。然而明明是这样高兴的事,望见李容渊的表情,她却仿佛要替他伤心一般,自己也难过起来,泪水止不住流下来。
  朱雀将李容渊的话传达给霍东青,他虽不完全明了,但却知这是件紧要的事,一字不差地牢记心间,即刻便向兴道坊回报。
  好在这一次,他总算没有再扑空。霍东青一路奔驰到靖北王府时,正见一辆华美的青盖牛车在王府外的,元剑雪从金鞍玉辔的高头骏马上下来,走到牛车前,从四位侍女打起的车帘后扶过神情有些憔悴却依旧不减艳色的安泰。
  原来他们已经进香礼佛回来,望见世子与长公主皆在,霍东青心中惊喜,即刻上前,撩起甲胄,单膝跪道:“见过长公主,见过世子。”
  元剑雪与安泰甫而望着他,皆是一惊。
  第96章 认亲  摊牌、认亲和打脸(中)
  面前之人本应随元郎下丹江, 此时却风尘仆仆跪在自己身前,安泰心下一沉,即刻免了霍东青的礼, 沉声道:“可是郡王出了什么事?”
  霍东青抱拳道:“长公主勿忧,郡王一切安好,只命末将送回两封书信。”
  安泰闻言方放下心,莞尔道:“辛苦你了。”随侍在她身边的萦黛会意, 走到霍东青身前欲取信来, 却见他似想起什么事来一般,肃然道:“禀长公主,末将今晨已将书信送回府中。”
  安泰一怔,元剑雪望着她带着倦意的面容,轻声道:“阿娘先回房歇息, 也不急在这一刻, 一会我命人将信送过去便是了。”
  安泰笑道:“儿大了,知道疼娘了。”她心中实是在意元子期写来的信, 便在萦黛等诸侍女的簇拥下向府内走去。
  见霍东青还在等候吩咐, 元剑雪向着迎出来的郑司马道:“你带霍校尉去领赏。”郑司马应了, 却见霍东青辞道:“多谢世子,只是此乃末将分内之事,不敢受赏,只待替九殿下回了话,还要即刻赶赴军中。”
  元剑雪微微惊道:“九殿下?”
  霍东青道:“将军同时写了封信与九殿下, 九殿下阅后让我告知世子, 他自会将人送来,不用劳烦世子。”
  元剑雪眉峰微蹙,李容渊此言何意?他心下疑惑, 然而望向霍东青时,发觉他也是一副知之甚少的模样,元剑雪在心中轻叹,看来这答案只有从阿耶的信中找。事不宜迟,他一面向府内走,一面唤过府中长史道:“去将今日霍校尉送来的信取来。”
  罗长史一怔,回道:“禀世子,今日并无书信送到。”
  元剑雪心下一顿,霍东青恭谨道:“今晨至府,长公主与世子未归,末将只见长平县主,只能将信先交与县主,世子一问便知。
  罗长史闻言,即刻去琢玉阁取信,然一刻后元剑雪却见他一路小跑而归,面带疑色望着霍东青道:“县主说并不曾见到过有什么信。”
  霍东青心中一惊,沉道:“莫不是弄错了。”
  元剑雪心中愈沉,却见罗长史身后另有一人聘婷而来,正是阿樱,还带着她身边邱嬷嬷。他还未开口,便听阿樱柔声唤道:“阿兄。”
  方才听闻霍东青去而复返,苏樱华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连指尖都在发颤,然而片刻她便冷静下来,沉吟一番拿定了主意。霍东青将信交与她的时候并无别人在场,这是她最大的优势,如此,需得先发制人。
  所以,她并未看向霍东青,而是望着元剑雪道:“方才罗长史向我索两封信,说是阿耶写来的,可我并不曾见过什么信,所以便来问一问兄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霍东青闻言双目圆睁,望着她道:“末将确实将信交与县主。”
  仿佛这时阿樱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一般,秀眉微扬道:“霍校尉此言何意,难道我会私吞你的信不成。”
  这态度与初见时判若两人,霍东青此时意识到不对,上前一步肃然道:“县主莫说笑,将信取来罢。”
  他是武将,不怒自威,于此相比阿樱倒显得弱势,她神情楚楚望着元剑雪道:“阿兄明鉴,按霍校尉所言,那两封信并不是写与我的,为何他会将信交与我,难道阿兄不觉得奇怪?”
  元剑雪望向霍东青,沉声道:“那两封信现在究竟在何处?”
  霍东青万万没想到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那两封信是比他的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霍东青咬牙望着元剑雪道:“末将确实,确实将信交给县主。”
  阿樱红着眼眶望着霍东青,一旁的邱嬷嬷厉声斥道:“事到如今还想蒙蔽世子,依我看,是你自己丢了信,故意污在县主身上脱罪”
  说完又向元剑雪道:“世子明鉴,今日老奴一直守在县主旁边,虽听闻霍校尉曾回府中来,但并未见他送什么信来。”
  见这主仆一唱一和,霍东青此时方知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强烈的悔恨攫住了他的心,他大刀阔斧走到阿樱面前质问道:“县主当真未曾见过末将送来的信?”
  阿樱盈盈含泪道:”若是霍校尉以一介女流便可任人欺凌,那你便错了。“
  见她如此颠倒黑白,霍东青双目赤红,紧紧握住刀柄。一道沉沉的力量压在他的肩上,是元剑雪。见他眸色中带着止意,霍东青强自压抑着怒意,退了一步。
  元剑雪望着邱嬷嬷道:“你扶县主回房去,此事我自有定论。”
  阿樱知道这时候绝不能强辩,向他微微福身道:“请阿兄为我做主。”说完便带着邱嬷嬷回琢玉阁去。
  霍东青望着阿樱的背影,双目几欲眦裂,但听元剑雪沉声道:“你且将今日之事仔细讲来。”
  霍东青按捺下心神,将送信之事一点不落地讲述,身边的罗长史也证实,清晨他确实来过。说完了前情,悔意猛然袭来,霍东青再次握住刀柄,沉声道:“世子若不信,让我带人去县主房中搜一搜,即刻便有结果。”
  元剑雪眸色深深道:“只怕此时去也晚了。”
  闻言霍东青方知,此事再无可挽回,他颓然道:“连这样事都做不好,我又有何面目回去见将军。“说完左手旋出长刀,猛然向右手斩去,元剑雪将他制住,厉声道:“做什么。”
  霍东青掷了刀,双目通红跪倒在他身前道:“这双手送丢了信,留着有何用。请世子发落,从重处罚。”
  元剑雪叹道:“你先起来,我只问一件事,这信中写的什么,你可知道?”
  霍东青摇头,元剑雪沉吟道:“如此,也不急一时,你的性命我先留下,以后许有将功折罪的机会。”
  霍东青闻言握拳,重重叩首,元剑雪吩咐罗长史领他下去安顿,而自己则一刻不停向琢玉阁去。
  望见元剑雪走入琢玉阁时,阿樱微微叹了口气,知道方才果然没有瞒得过他,不经意说下了一个谎,便要用无数个谎去圆,如今她倒是作茧自缚了。
  不过她相信自己定将此事圆回来,方才一计不成,她已又另起一计,只静待元剑雪。片刻后元剑雪果然并未命人通传,直直走入她房内。
  阿樱盈盈转身,迎着他道:“阿兄果然还是来了。”
  元剑雪深深望着她道:“以霍东青的性格,他并不会说谎。”说完,只静待她开口。
  阿樱叹道:“的确瞒不过阿兄,他送来的信,我的确看过,不止看过,后来还被我付之一炬。”
  元剑雪望着她道:“为何如此行事。”
  阿樱命人关好门窗,方开口道:“阿兄不觉得,阿耶待五娘有些不同寻常?”
  元剑雪心中一顿。
  方才在来的路上他便有个猜测,阿耶写来的信定与五娘有关,若是如此,李容渊所说的那句话才不难理解,他要送回的人自然是五娘。
  此时在阿樱这得到印证,元剑雪的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忽然有个预感,一直以来缠绕在心中的疑惑也许终于可以得到解答。
  就在此时,阿樱清脆的声音也徐徐在他耳畔回荡:“此次阿耶便是在信中说,五娘乃是他的亲生之女,要阿兄与阿娘将她认回,好好抚养。”
  此言石破天惊,元剑雪骤然抬眸,心中却如一块巨石落地。此前察觉阿耶之反常时,他便有所猜测。只有如此,一切才可以解释得通。只是,他心中同时升腾起巨大的疑问,究竟是怎么……
  深深着阿樱,元剑雪只听她低声道:“而我之所以将信付之一炬……”
  “只因五娘虽是阿耶亲女,却不是阿娘所出。”
  见元剑雪身形凝滞,阿樱轻声道:“阿娘本不知此事,我若不将那信烧了,岂不是要惹她伤心难过?”
  元剑雪怔怔望了她片刻,方道:“怎会……如此?”
  阿樱淡淡道:“五娘的亲娘奚氏,原也是我们府中放出去,这事阿兄应该知晓。”
  元剑雪心中极乱,隐隐觉得不对,然阿樱的说法似乎确实毫无破绽,比他此前匪夷所思的猜想更加合情合理。只不过他了解阿耶为人,知道断不至于此,沉默许久,他方开口道:“这事,先不要告诉旁人。”
  阿樱微微扬起唇角,便是她的目的,于是应道:“自然,所以我才将那信烧了,为了阿娘,断不能认她回来。”
  元剑雪道:“不,即便真如此,终究要认,只是……不急一时。”
  阿樱沉声道:“阿兄未免太自私了些,难道不曾想,若阿娘得知此事,当如何伤心。且真要认,以阿娘对阿耶之心绝不会拦,难道阿兄愿意阿娘委曲求全,心怀芥蒂?”
  元剑雪打断她道:“莫多言,我自有分寸。”
  阿樱闻言心中一突,自己虽为阿素捏造了身世,但元剑雪却仍旧未打消认回她之心,知自己不过暂时躲过一劫,要彻底解决这事,还需从阿素身上入手。
  元剑雪心事重重出了琢玉阁,却见安泰身边的萦黛正向这边走来,望见他急切道:“世子请随我来,长公主正寻你。”
  元剑雪随她步入安泰寝居,见了阿娘还未请安,便听她急切道:“方才听闻霍东青丢了你阿耶送来的信,可有此事?”
  元剑雪一怔,未想阿樱先命人回报,已令阿娘先入为主,认为是霍东青失职。看来这事原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元剑雪没有辩驳,只顿了顿道:“阿娘莫急。“
  安泰沉声道:“如何能不急,你阿耶刚离京便写信回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望见她因忧心而憔悴的面容,元剑雪着实心疼,沉声道:“阿娘歇下吧,明日府中还有秋宴需操持,我已派人去了信,兴许能在阿耶下丹江前赶上他,问一问究竟。”
  然安泰依旧执着,元剑雪却不由分说,扶她到榻上歇息,安泰靠在隐枕间,望着如今越发沉静的长子怔怔想,原来鲤奴也这般大了,只是知子莫如娘,他定然有事瞒着自己。
  而另一端,待霍东青走后,阿素方知,李容渊说到做到,是真的要放她离开。不知他怎么与朱雀吩咐,朱雀得令后只深深望了她一眼,便带着饮澜听风与霜月雾月忙碌起来,为她收拾行装。
  西苑中已满是匆忙往来的侍女们,第二日晨起后,阿素站在空落落的院中,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就连琥珀也一脸惊慌地跑来问她:“娘子,咱们是要搬家吗?”白团子则活泼地在她脚下窜来窜去,阿素拎起它的两条前腿,将它抱进怀里,低声道:“你愿意……和我走吗?”
  这倒把琥珀问懵了,不过片刻后她便答道:“自然是娘子在哪,我在哪,只是……”琥珀又抬头打量一番西苑里熟悉的一草一木,有些伤感道:“甫一说离开,还真有些舍不得咱们住惯了的院子。”
  阿素心中一颤,抱起白团子默然向室内走去。按她喜好的房间几乎被搬空,阿素蓦然发觉,虽不过在这里住了三年,然自己吃的住的,用的穿的,置备的物件可真不少,足足几辆牛车才装得完。
  李容渊虽命人做这事,自己却一点不见踪影,阿素忽然有些心慌,抱着白团子向东苑走去。
  直到悄悄走进那间熟悉的寝室,阿素隐约望见李容渊竟未起,只静静倚在榻间,长长的睫毛垂着,不知是梦是醒。
  在帐幔外站了一会,阿素方开口,低声道:“西苑的东西,我便……我便不带回去了。”
  她本想说这些年来的照顾无以为谢,自己怎能再贪些什么,然而此时,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嫌弃了。闻言,李容渊果然抬眸望了她一眼,阿素方知原来他一直醒着,眼眶微红,似一夜无眠。
  见他嘴唇也有些苍白,裸|露出的胸膛上皆是自己留下的一道道血印,阿素不由有些慌乱,抱紧白团子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带它走便好了。”
  这话不知哪里更刺痛了李容渊,阿素见他只是抿着唇,片刻后哑声道:“你高兴便好。”
  此后两人相顾无言,沉默了许久,阿素低声道:“那……那我便回去了。”
  许久也没等到李容渊的回答,阿素终于下定决心转身,却忽然听他低声道:“不等……你阿娘与阿兄来迎?”
  阿素心中也有些疑惑,为何阿娘与阿兄竟全然无动静,然而她也顾不得这么多,想到能回家,一颗心都雀跃起来。
  望见她如同脱了笼的雀一般欢欣,李容渊许久说不出话来。待阿素走到房门口屏风处,方听到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然而她再回头时,却连他模糊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脚下的步伐忽然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身边却是朱雀催她上车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又得了李容渊的吩咐,朱雀未再提已收拾好的那些东西。阿素只领了琥珀,抱着白团子出了门。李容渊并没有来送她,迈上牛车之时,阿素郑重望着朱雀,低声道:“以后……劳烦女史,多看顾殿下。”
  朱雀只望着她,却并不说话,阿素一咬牙上了车,那牛车便缓缓地动了起来。走出不久,她便忍不住悄悄掀起车帘向外看,只见离住了三年的那座府邸朱漆的大门越来越远,李容渊住的东苑也只能看的见一个塔尖,只有朱雀站在那里目送着她乘的牛车远去,正如三年前站在那里迎接她一般。
  牛车离开了丰乐坊,阿素方听琥珀低声问道:“娘子,咱们这是去哪?”
  阿素轻声道:“一会你便知道了。”
  见她心情似乎没有方出门时那么好,琥珀也不敢多言。半个时辰之后牛车停在兴道坊的靖北王府前,望着门前熟悉的幡旗和戟架,阿素忽然近乡情怯起来。
  按理说阿娘与阿兄得了消息,早该来迎她才对,现下动静全无,难道是出了什么差错?
  阿素虽暗自揣测,但依旧下了车。今日似乎极不同,王府外一派车水马龙,宾客如云。阿素领着琥珀,远远跟在弘农杨氏的七娘子身后走到府门前的石阶上,便见知客的罗长史走下来,望着她道:“娘子可是来赴秋宴,可否拿请帖一观?”
  阿素一怔,才想起今日原来是阿娘办的秋宴,原本她答应过阿兄要来,这几日心绪大起大伏,竟忘了日子。见罗长史的态度,仍当自己是五娘的样子,阿素心中惶然,不禁退了一步,嗫嚅道:“我……我未带请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