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3)
  矮坡上,邵云朗自箭筒里取出羽箭,搭弦张弓。
  距离近了,那小东西就会有所察觉,故而他离得极远,加上风雪,几乎到了目力的极限。
  少年手臂发力,弓弦绷到了极致。
  此时的后山林间,时不时就有羽箭破空声撕裂寂静,顾远筝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在林间踱步,他箭筒里羽箭一支没少,也没心思找什么白狐,只想找到邵云朗。
  方才相府暗探借着送马靴的时机,把他一直在查的消息送到了他手里。
  此前他和邵云朗因为禁军统领姜沛的缘故,认为买卖地坤的幕后之人是三皇子郢王,但没有十足把握的事,顾远筝始终觉得不够稳妥,便派人又去青州追本溯源,同时查了姜家的底细。
  这不是顾家一早就培植势力的清平郡,他们也是初来乍到,查这两桩事难度极大,耽搁了不少时间。
  青州那边尚未给回话,但查姜沛的人却挖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姜沛的嫡子嫁与三皇子为正妃,明面上所有人都会觉得姜沛是郢王的人,但事实上,郢王宠妾灭妻,逼得王妃差点落发出家,倒是姜沛次子被户部侍郎引荐进了户部,正受太子管制。
  那日要算计邵云朗的,未必是郢王,也可能是太子。
  太子离开太学十余载,也不曾回来过,偏偏今日回来,只怕事出反常必有异状。
  顾远筝宁愿是自己想多了。
  他和邵云朗从两个方向入的山,进山时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有异动,只得进山后再寻人。
  马儿感受到他的情绪,原地焦躁的踱步两下,顾远筝小腿一夹马腹,勒紧马缰便要调转方向。
  有人自林中来,见他在此便喝住马匹,笑着打招呼道:顾公子,战绩如何了?
  是宇文涟。
  本就是随意打个招呼,宇文涟对上顾远筝阴郁的神色,微微一怔,你
  你可曾遇见过五殿下?顾远筝沉声问。
  啊?宇文涟回神,忙点头:顺着结冰的河道往下游走,我刚才看到五殿下了
  不等他说完,那马便长嘶一声,几息之间便与她错身而过,只留下她一头雾水的嘀咕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良驹脚程颇快,沿河道一路下行半盏茶的时间,顾远筝便在林间看到了一身玄色劲装的邵云朗。
  那少年竟也没在打猎,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抱着个什么东西,闲庭信步的任由马儿在林间踏雪。
  邵云朗也看见了他,抬手招呼道:顾兄!
  待顾远筝到了眼前,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对,策马凑近了去看,眉头一皱:你脸怎么回事?在哪儿刮的?
  顾远筝一愣,抬手蹭过颊侧,才忽觉刺痛,大抵是方才抄近路过来时,被河滩上低矮的灌木刮擦破皮了。
  他顾不得许多,压低声音道:殿下,姜家和太子也有牵扯,此番他到太学来,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邵云朗并没有太多意外的神色,从怀中掏出丝绢递给顾远筝,先擦擦脸。
  顾远筝依言接过,眼角余光无意瞥见他怀里的还拱动着的小东西。
  那是条狼崽。
  我也觉得邵云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邵云朗略作停顿,但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他还能做什么?你说咱俩是不是想多
  五殿下!顾远筝!
  远远的,有人喊了他们一声,出事了!速速回演武场集合!
  两人对视一眼,邵云朗转而扬声问:劳烦问一句,出了什么事啊?
  那人又道:丁鹭洋死了!
  出了人命,这考核自然无法继续下去,所有人陆陆续续的都被叫回了演武场,邵云朗和顾远筝算是回来晚的,两人一入场,便发觉周围人的视线颇为诡异。
  邵云朗翻身下马,将马鞭和狼崽一并扔给侍奉在旁的杂役,大步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沈锐旁边。
  不等沈锐开口,他便问道:丁鹭洋死了?我杀的?
  沈锐顿时尖叫:他大爷的!真的是你啊?!
  你们眼神都是这么说的。邵云朗嗤笑,自然不是,所以你们做什么这种眼神看我?
  沈锐张了张嘴,突然顺风嗅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信引。
  那气味杂糅在寒风里,却比冬雪还要凛冽几分,只是若隐若现那么一下,竟然让沈锐产生一种被猛兽凝视的战栗感,背脊上寒毛皆尽竖了起来。
  他抬头,愕然的看着站在邵云朗身后沉着脸的顾远筝。
  你他慢慢张大眼睛,震惊道:你是天乾?
  啧跟你有什么关系?邵云朗挡住沈锐的视线,所以呢?干什么都看我?
  沈锐回神,咽了下口水,低声道:射中丁鹭洋的箭矢,末端刻着你的名字。
  邵云朗:
  好低劣的栽赃手段,但他父皇对他各种看不上,也许还真是粗暴有效。
  陛下驾到
  老太监底气十足的声音一出,演武场上的众少年便整齐的跪下行礼,清了积雪的演武场上霎时黑压压的一片。
  皇帝这次没坐在高台上。
  八名小太监手脚麻利的搭了暖帐,捧来了炭火,邵云朗垂首间只听得脚步有序,数人来往间,庆安帝终于落了座,抬头看着跪在前面的邵云朗。
  你自己说说吧。庆安帝缓缓开口,怎么回事儿啊?
  邵云朗这才抬头,答道:儿臣也是到了演武场方才知晓有人遇害,听同窗说射杀那人的箭矢上有儿臣的名字,但此事绝非儿臣所为。
  庆安帝撩起眼皮,不置可否。
  父子二人对视,看见邵云朗那双浅色的眼瞳,庆安帝皱眉,他和端妃分明都是黑瞳,邵云朗却偏随了那做舞姬的外祖母,让他一看就觉得心烦意燥。
  他不说话,太子邵云霆却恭顺的给庆安帝奉茶,父皇,您且先消消气,小五虽说顽劣些,但这些年稳重了不少,也没再闹出过人命,这其中定然是有误会
  没有误会。邵云朗提起放在身侧的箭筒,唇角笑意讥讽,只有栽赃陷害。
  他手一翻,箭筒里的羽箭纷纷落在地上,邵云朗冷笑道:儿臣今日入林,一箭未发,三十支箭皆在此处,还请父皇明鉴。
  他突然身形一僵,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此计虽说阴毒,却也做的仓促简陋,若儿臣没猜错,现在应该还有人在林中搜寻儿臣射中的猎物,只要贼人藏起一支箭,便足以陷害儿臣,还请父皇着刑部搜山,捉拿真正的贼人。
  跪在他身后的顾远筝收回抵在他背上的手指,幸而所有人都低着头,他们二人挨的又近,便无人发觉这细微的提示动作。
  顾远筝状似无意的整了整袖口,侍立在门口的杂役里,便悄无声息的退下了一人。
  17.第 17 章
  太学的一个小杂役来报,说在后山回收箭矢时,遇到了个鬼鬼祟祟的可疑人物,禁军找过去,却只带回了一具还没僵硬的尸体。
  随后刑部和京兆尹的官员先后进了暖帐,有宫人上前,暂且放下了明黄帐门,隔绝了众人视线。
  杀人灭口的消息一传回来,下面站起身的众位少年皆是面露惊慌,有人忍不住小声的和同伴议论起来,演武场上一时人心惶惶。
  要知道这里可不是雍京人口杂驳的西郊民居,而是京中大员乃至皇子们修习课业的太学,而方才就在这里,有人不仅杀了人,还意图栽赃给皇子。
  这是何等藐视律法,丧心病狂。
  沈锐身为刑部尚书的长子,一时间更是惊怒交加,他愤愤然的扭头要找人倾吐一番,却见站在他身侧那两人的表情几乎如出一辙。
  邵云朗和顾远筝皆是一脸平静,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片刻后,大太监贺端一矮身,从暖帐里出来了,高声道:传陛下口谕
  众人又只得跪回干冷的校场上。
  此案交由大理寺探查,刑部督办,太学内与此案相关的诸多人员,一律配合大理寺问询取证。
  传完口谕,贺端神色一松,和颜悦色道:诸位公子小姐们便各自散了去吧。
  他又转而面向邵云朗,五殿下留步,陛下有几句父子间的话,让奴才传给您。
  邵云朗客气的颔首道:公公请讲。
  贺端看了眼还站在一边的顾远筝,以及不远处根本没走的甲班学子,迟疑了一下,殿下,这
  邵云朗对沈锐摆摆手,示意他快点带人走远点,又看了眼顾远筝,扯着人走远才凑过去小声咬耳朵,回头再跟你说就是了,先回鸭子窝等我。
  然而那温润端方的少年黑眸中却浮现出执拗,顾远筝低声道:陛下怕是有意拖着
  他给我当了十七年的爹,我还看不出来他要拖着?邵云朗摇了摇头,没事,你先回去等我。
  顾远筝薄唇颤了颤,还想说什么,邵云朗突然牵住了他的手。
  在外面吹了这么久的风,两人交握的手都很凉,邵云朗捏了捏他的掌心,笑道:回去给脸上药,你若是破了相,小爷可就不喜欢了。
  一如两人在青州成亲那夜,在黑暗崎岖的小路上,这少年也是这样牵着手安抚他,顾远筝垂眸,手臂一动,用力抓住了邵云朗的手。
  两人掌心相贴,便渐渐生出了暖意,谁也没说话,片刻后,顾远筝放开手,转身踏雪离开。
  邵云朗这才转过身,看向一旁始终低着头,宛如泥塑木雕的贺端,耽误公公传旨了。
  贺端抬头,仍是一张笑脸:唉,不是传旨,就是几句体己话,陛下说了,既然这太学的考核已经结束了,便请殿下稍后一同回宫,殿下今年也累了,回去后多在景华宫休息些时日,没事便不必出宫了,也省得那贼人惦记。
  他已经说的十分客气,然而这花哨的一套话用几字便足以概括:回宫禁足,别再惹是生非。
  邵云朗觉得他父皇原话应当就是如此,只是这贺端向来八面玲珑,才说的这般温情脉脉。
  他早就不该觉得失望了,只是嗓子里仍像塞了团棉花,哽的他胸口滞涩闷痛,被寒风这么一催,几乎化成泪意。
  邵云朗抬头看了一眼那明黄的暖帐,哑着声音拱手道:儿臣领旨。
  既然要回宫,邵云朗便要回寝舍收拾几件衣物,贺端十分有眼色,指派了两个小太监跟着邵云朗一并回了群鸭回,帮他收拾东西。
  眼见着要休年假,又出了丁鹭洋这桩事,各府也坐不住了,得消息早的,一早便派了人来接家里的孩子,又知道皇帝还未起驾回宫,生怕冲撞了圣驾,因而后山虽然人来人往,却也安静的很,只等着圣上一起驾,便各回各家。
  邵云朗带着两个小太监穿过海晏湖,刚下了湖上回廊,便被一个双眼通红的女人给拦住了去路。
  见她穿着三品官服,面容还有几分眼熟,邵云朗只思索了片刻,便拱手道:丁大人,节哀顺变。
  这人是丁鹭洋的长姐,是朝中少有的几个女天乾官员。
  他客气,丁鹭浼却不领情,抬手便揪住了邵云朗的襟口,上了眉黛的眉毛紧蹙着,她咬牙问:五殿下,是不是你害了我家洋儿?
  尽管对死者不敬,但邵云朗是真的想笑,他按捺住笑意,淡淡道:不是。
  那他也是因你而死。丁鹭浼仍不放手,恨声道:是有人,用他的死栽赃于你,但为何是我洋儿?因为你和他刚生了龃龉!
  邵云朗不言,他面无表情的低着头,看着这个悲伤的女人,半晌抬手,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
  丁大人,节哀。衣襟扯出来,邵云朗退了一步,冷漠的看着她,大人有时间纠缠我,不如冷静下来想想,究竟是谁用令弟一条命来陷害我,那位才是凶手。
  他说罢,绕过丁鹭浼,快步下了台阶,到了鸭子窝门口,他砰的一声反手关上了门,两个急急追来的小太监被关在门外,一时面面相觑,却也只敢小声叫着殿下。
  邵云朗只当听不见,扶着门栓的手细微的发着抖,他胸腔内像是燃着一把无处宣泄的火,灼的他五内俱焚。
  他恍然觉得这四肢像灌了铅,麻木沉重的不像是他身上的部件,落地便要生了根,再也不想挪动分毫。
  不知这么站了多久,他才发觉头上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有人站在他身后,叹道:殿下。
  邵云朗回头,顾远筝双手将他那梨花纹的大氅撑在身前,就这么站在他身后,为他挡住了斜吹过来的风雪。
  他嘴唇颤了一下,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我
  顾远筝将大氅披到他肩上,那上面犹带炭火的温度,应该是他一回来便备上的,暖意透过内里早就被冬雪打透的衣衫,熨贴着少年冻得僵直的背脊。
  大氅分明没多沉,邵云朗的肩却垮了下来,他抿唇,唇角压下的弧度隐晦的透出一点委屈。
  顾远筝给他系好带子,却也没放下手,而是又上前一步,圈住邵云朗的肩膀,将人按进怀里。
  操他娘的邵云霆。邵云朗闷声骂:狗逼玩意儿现在就下狠手,真哪天遇风化龙了,还不得把老子扔到湘州林子里去当野人喂蚊子。
  顾远筝哄小孩般拍了拍他的背,声音透过胸腔沉沉的响在邵云朗耳畔,殿下,在一个天乾怀里,就别提另一个天乾了,我可要吃醋了。
  邵云朗抬手抱住顾远筝的腰,叹了口气,爷今个是受打击了,顾美人,让爷靠一会儿,等爷缓过这口气有赏啊。
  冻僵的耳朵被顾远筝温热的颊侧蹭了蹭,美人轻笑:求之不得。
  然而在邵云朗看不见的地方,那笑意却分毫未及眼底,两点黑眸反而如寒潭般轻覆了一层薄冰。
  这次若不是邵云朗足够谨慎警觉,入林便一箭未发,那么这杀人的罪名说不好真的会扣在邵云朗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