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
  周一傍晚陈越持接到她电话,说是有一份马上要交的作业落在了店里,要麻烦陈越持帮忙送一下。
  s大离下沉广场不很远,陈越持骑着自行车赶过去还不到上课时间。妹妹在校门口等他,连声道谢,问他要不要一起进学校逛逛。
  门口来来往往都是人,保安也不拦。陈越持问:可以进的吗?
  可以啊!妹妹说,你先进来,等我下课带你逛逛。
  陈越持忙摆手:你快上课去吧,不是要交作业吗?我回去休息了。
  妹妹知道他平时难得空闲,再没多劝,又道了一回谢,着忙地跑去了教学楼。陈越持调转单车,脚蹬子转了半圈又停下。
  进门隔一条马路就是一个飞碟状的建筑,走近才发现是体育馆。学校很大,因为地处旧城区,除了体育馆而外的建筑都上了年纪,越往里树越多,且大都是老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学生都去上课了,路走得愈发幽静,最后到了一条种着法国梧桐的路上。两旁是些青砖建筑。
  陈越持边看边走,确认了这应该是学校里面的居民区。
  不远处的路尽头是个小广场,广场过去已经看得出是教学楼了,楼里灯火通明,能望见有学生从走廊上经过。
  陈越持捏了刹车,一脚撑在人行道的台阶上。路灯渐次亮起来。
  有人过来喊他:同学,请问东苑怎么走?
  陈越持摇头,笑说我也不知道,那人苦笑:你也记不住路啊?
  我不是学校里的。他说。
  等那学生走远,他准备去找找最近的校门,脚蹬划到最高处,忽然看到一百米外的楼门口站着个认识的人。
  关容在抽烟。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外套,垂着头站在路灯下,只是依然避开了明亮的光圈。一点火星在他指尖明灭。
  楼门里有人在喊他,于是那火星最后亮了一瞬,终于熄在暗处的垃圾桶顶上。
  关容转身进了楼门。陈越持抬头数了一下那栋楼,一共五层。
  他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儿,直到身上觉出冷。树木茂盛的地方,寒意总是来得比宽阔处要早。
  刚刚出校门,短信提示音来了。陈越持担心是店里来的消息,停在路边立马掏出手机,是许久没有联系的关容。短信上说:刚才看到一个人很像你。
  陈越持回复:您是在哪里看到的?
  好半天没有动静,陈越持正想把手机装进书包,短信又来了:你回头。
  陈越持转头看到了关容。
  您怎么在这里?陈越持问。
  关容答得很自然:接了个工作。
  陈越持点点头,关容没反问他为什么也在这里,问的是:有空吗?
  有的。陈越持说。
  能陪我喝一杯吗?关容把手插进外套兜。
  啊?陈越持骑在自行车上愣住。
  关容带陈越持去了一家小酒馆,离下沉广场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让陈越持觉得安心。
  落座之后陈越持在追究自己的心态,一时没注意到关容问了什么。酒馆的侍者端上酒来,陈越持才猜关容问的应该是能不能喝。
  我请客。关容说,说得并不豪情也不霸道,就是一句简简单单的交代。他并不在意陈越持的反应,话说完就仰头饮下一杯龙舌兰。
  酒馆里有支小乐队,虽然不像迪厅那么吵,总归是没办法小声说话。陈越持从乐队那里收回目光,看到关容形容懒散地坐着,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一手拿着杯子。正在看他。
  陈越持有点疑惑地回看过去。关容笑笑,移开目光。
  陈越持长这么大几乎没喝过酒,关容推过来一杯,他抿了一口,只觉得又烈又苦。关容笑着不说话,看他喝了,抬手在他杯子上撞一下,一整杯一饮而尽。
  纵观整个酒馆,两个人这边应该是全场最安静的卡座。关容是不想说话,陈越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要喝酒?他心里有什么事过不去吗?能不能开口请他帮忙?应该怎么开口呢?可是这种时候,至少今晚,也许不该开口。
  陈越持乱七八糟地想。看关容的架势,找他来可能是因为今晚一定会喝醉。他由此推断,关容找谁喝酒其实都一样,只是正好碰到他。
  你说是我们相见恨晚
  我说为了爱你不够勇敢
  我不奢求永远 永远太遥远
  却陷在爱的深渊
  喝掉半打龙舌兰和一杯野格,关容转过头来说了句什么。
  台上歌手正唱到高/潮,陈越持没听清关容的话,往他旁边倾身。关容附在他耳边问:你来下沉广场做什么的?
  说话的气息扑在耳边,有点痒。没有烟草味道,酒气也不难闻。陈越持转头看他,想确认一下人是不是醉了,却看到那双偏长的眼睛还是清明的。他回答:来打工。
  关容点点头,又喝一杯酒。
  关老师。陈越持喊他。
  关容嗯一声。陈越持想了想,问:您心里很难过吗?
  为什么难过?关容笑了。
  陈越持也笑笑。关容忽然来了兴趣,抓住他小臂,追着他问:为什么觉得我难过?
  您喝太多酒了。陈越持说。
  关容不解:喝酒跟难不难过没关系。很多人不都开心的时候才喝酒?什么今天开心多喝两杯的。他说着说着还是笑起来,好像刚才不是自己在说,而是陈越持讲了个什么顶级笑话。
  自顾自笑够了,他转向陈越持:你的名字怎么写?
  陈越持:跨越的越,持是提手旁
  关容伸出手,支到陈越持跟前:写一下。
  第13章 夜风
  陈越持的记忆开始恍惚,他记不清那天给关容留号码的时候有没有存名字了。现在看来多半是没有。他用左手手背轻轻抵住关容的手背,伸出右手食指,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了个持字。
  等他移开手,关容盯着手心看了一会儿,再抬头时眼神稍微有点涣散。陈越持问:您醉了吗?
  没。关容又笑。这一回的笑有种宽容的意味。
  你要是问一个人醉没醉,没醉的人会告诉你没醉,醉了的会告诉你没醉,装醉的多半也会告诉你没醉。陈越持像个衷心的仆从,要做的只是等待。这询问因而不是催促,只是单纯的关心。
  他对所有交到自己手上的事情都是这种态度。
  小酒馆凌晨一点打烊。一点半的时候两个人站到路边。陈越持问要不要打个车,风迎面来,关容双手抹了一把脸:影响你明天上班吗?
  陈越持摇头。
  关容说:那走走吧。
  陈越持看不出来他醉没醉。说醉了呢他还能走直线,说没醉呢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实质性的内容。
  走出一段,关容忽然停住,很冷静地说:我走不了了。
  在路边等了一会儿等不到车,关容说:你载我吧。
  陈越持骑上车。
  关容垂下手坐在后座上。陈越持刚一用力就觉得危险,喝了酒的人身体不稳,等下万一摔了赔不起。他侧头,害怕吓到关容,说得轻声:关老师,您得抓稳了。
  关容低着头,好半天不回答。陈越持以为他睡着了,却听他应了一声好,又眼睁睁看着他把双手放在自己两边大腿上,抓住了自己的裤子。
  那面料立即起了涟漪,围绕着关容落手的地方,皱成纷乱的纹样。
  陈越持没忍住笑出声音。关容仰起头,仰得几乎整个人要往后翻过去,陈越持不得不用一只手拉住他胳膊,以防他真的摔倒。
  关容不满地问他:笑什么?我抓稳了啊。
  昏黄的路灯光映在他眼睛里。关容第一次发现,喝醉酒的人眼睛居然会这么亮,亮但是不刺眼。像蒙了一层水雾一样。
  他收了笑,认真地说:关老师,您要抓我,或者抓车座。
  关容皱眉思考:怎么抓?
  陈越持这时确定了,关容是真的醉得厉害,只是酒品好才表现得这么安静。这会儿估摸着是绷了一根弦,才硬撑着没睡死过去。睡死总好过撒疯。
  他扯了扯自己腰间的衣服,示意关容:您抓我这里。介意吗?
  关容照着他的意思,双手放到他腰间。
  坐稳了?陈越持问。得到一个点头,他开始朝前蹬。
  虽然起步不快,但关容还是本能地紧了一下手,后来自然而然地抱住了陈越持的腰。陈越持身体一僵。
  在记忆里,除了小时候被姐姐带,他从来没跟人这样亲近过。走了一截,大约是适应了,他慢慢放松下去。
  走的是江边的路,车少。风一吹头脑清醒得不像样,不冷,反而爽快。陈越持贪恋这点风,越骑越快。
  关容察觉到速度的改变,不由得把陈越持抱紧了些,含糊不清地说:你早说,早说是让我抱你啊我说怎么抓你,怎么能抓得住人
  说完就放弃支撑自己,头往前一抵,整张脸都埋在了陈越持背上。
  陈越持反手拍拍他:关老师,自行车上不能睡。
  嗯。关容瓮声瓮气地应。
  上次去过关容家,陈越持还记得路。到了楼下停住车,关容额头还抵着他后背。
  关老师,到家了。陈越持说。
  没人应声,腰上的力道也没松。陈越持怀疑他这一回真的睡着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关容忽然放开双手,直起身子,疲惫地说:谢谢你。
  要我送您上去吗?
  关容动作缓慢地下了车,站在他身边,闻言摇头说没关系,又说谢谢。
  他的酒似乎醒了些,脸色看上去比平时要冷淡得多,或客套或温和或懒散或戏谑的笑都没有。整个人被包裹进看不见的容器中。
  真是不好意思,浪费了你一晚上的时间。
  关容说得平和又认真,姿态一如第一次在便利店见到。陈越持看着他,突然没由来地一阵难受。
  真的没关系,陈越持说,跟您喝酒很开心。
  是吗?关容笑笑。
  他一笑,那种静谧的氛围就像玻璃碎开,然而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这笑短促,说不上他对陈越持的话相信还是不相信。
  陈越持骑在自行车上,看着他慢但是稳地走进楼门。那楼里的灯似乎修好了,把关容的影子拖得很长,却又在关容踏上楼梯拐角,消失在陈越持视线范围内的时候熄灭。
  没有灯您要紧吗?陈越持想这么问,但是没问出声。他在楼下等了很久,一直没等到顶层那个阁楼的灯亮。
  犹疑片刻,还是锁了车进楼门。
  里面漆黑一片,陈越持小心翼翼地走,上到通往顶楼那一层,他在拐角处踢到什么东西。
  他一惊,低头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
  关老师?
  关容没答话,陈越持弯下腰,确认了自己只是踢到他的脚。松口气问:要我背您上去吗?
  没事,关容说,我坐一会儿。
  陈越持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干脆也坐下去。他准备着如果关容让他走,他就说明天不上班,但是关容什么都没说。
  后来陈越持又问了一回:您醉了吗?
  关容保持着沉默,等陈越持忘记了自己在等答案,他才说:是啊,醉了。
  第14章 断片
  这一夜在陈越持的回忆里变得很奇怪,每个细节都清楚,但是连起来很像一场梦。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跟关容一起在楼梯间坐了半夜。
  一切都潮乎乎的,他在那夜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回想起来不是落雨,像墙角在结露水。
  他还记得关容在夜里问他:你明天下午在便利店还是蛋糕店?
  他回答午后直到八点都在蛋糕店,关容说:能帮我留一个手工面包吗?
  后来他就靠在陈越持身上睡着了。刚开始头不受控制地歪过去,简单地压在陈越持肩上,没一会儿被硌得受不了,往里挪了些。陈越持想让开,却听到急促难受的呼吸声,也许是关容在做噩梦。他踌躇片刻,轻轻掰着关容的头,让他枕在自己肩窝里。
  离得太近。陈越持确实不习惯与人离得太近,因此始终无法入睡。不过关容显然舒服了些,呼吸很快平稳起来。
  天蒙蒙亮时,陈越持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凌晨实在是太冷,棉被像是一种馈赠。他躺在隔了很久才漫上来的酒意里,在短暂的两个钟头之内,睡了无梦的一觉。
  第二天晚上八点,店该打烊了。老板雷哥收了账已经离开,妹妹赶去上课走得更早,店里只有陈越持。
  八点一刻,陈越持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昨天他虽然喝得不多,但也有可能有点醉。又或者是关容说话的时候依然醉着,醒来就忘了。
  八点半,陈越持打算要离开。
  手工面包是蛋糕店的特色,大师傅一天只做一次,很少有剩,有时候来晚了还买不着。陈越持拿出给关容留的那一份,自己给自己结了账。
  出去正准备拉卷帘门,扭头却见关容就在不远处。他正朝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个青年,两个人像是在争吵的样子。
  陈越持心觉非礼勿视,但还是忍不住仔细看了一眼,那青年并不是上回来接关容的那个。
  我应该很清楚地告诉过你了,不要再来找我。关容说。
  青年说话很着急,有点低声下气的意思:容哥,求求你给我个机会。
  陈越持听在耳朵里,险些跟着唱出来。
  关容远远看了他一眼,青年却没注意到。陈越持触到关容的目光并不躲闪,只是笑了笑。
  你再这样我们朋友都没得做。关容说。
  青年越说越难过: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改还不行吗?
  关容忍无可忍,语气里的温度已经降到冰点:你恶不恶心?听不懂人话是吗?你这么想要答案那索性摊开来,虚情假意的朋友名分你不要就算了,因为你对我来说根本称不上什么朋友,我平时是卖少年宫一个面子,不想在同事之间造成不必要的影响。从现在开始,再见到我请你装作不认识。否则结果是要么你立马消失,要么我立马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