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节
  牢卒回复说:“回天子,是大司马进去了,刚进去不久。”
  原来是武曼来过。
  姬林点点头,众人便走进去,他们一走进去,还没看到潞子仪,便听到潞子仪的轻笑声,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而且说话声带着笑意,完全不像是个阶下囚。
  潞子仪的声音笑着说:“大司马,你们中土不是有句,一日夫妻百日恩,子仪与大司马,也是险些喝过合卺酒之人,合卺礼行了一半,而且还有过两次的夫妻之实,大司马忍心如此薄情么?不如……放了子仪罢。”
  潞子仪的嗓音很温柔,带着一些笑意,时不时还轻轻咳嗽一声,仿佛万千不胜。
  而他的人,比他的嗓音更加柔弱,平日里便显得像一只小白兔一样,如今戴上了枷锁,身上缠着锁链,那更是可怜楚楚,万千柔弱。
  潞子仪隔着牢房的栅栏,央求着大司马,武曼就站在牢房门外面,他还穿着一身黑甲,右手搭在腰间佩剑之上,眯着眼睛盯着潞子仪。
  大司马还没有回答,却听姬林笑着说:“大司马是不会放过你的,毕竟……大司马忠心之人,只有寡人。”
  姬林说着,负手慢慢走了进去,他身材高大,一身黑袍,出现在格格不入的圄犴之中,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
  武曼见到姬林,立刻作礼,说:“曼拜见天子。”
  潞子仪见到姬林和祁律而来,却没有什么过多的反应,视而不见,只是轻笑了一声,也没有作礼。
  武曼呵斥说:“大胆细作,见到天子,为何不作礼?”
  潞子仪幽幽一笑,说:“大司马所言诧异,子仪乃是潞氏之人,在你们口中便是赤狄人,咱们分明不是一路人,我为何要对你们周人的天子作礼?”
  潞子仪说着,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如果大司马想要子仪对你们的天子作礼,也不是不可。”
  武曼眯着眼睛盯着潞子仪,似乎觉得潞子仪在花言巧语。
  潞子仪不再看武曼,反而转向姬林,一改方才温柔柔弱的表象,眯着眼睛说:“只要天子肯放了我,待我回到潞国,必定让潞国与天子修百年之好,再无征战,如何?”
  姬林轻笑一声,说:“潞太子,如今潞国当政的,乃是你的叔父,潞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你拿甚么与寡人修好,空口白牙么?”
  潞子仪脸上微微变色,耐着性子说:“天子如果肯送我回国即位,不就好了?”
  姬林说:“什么好事都让你潞太子占全了,寡人还要派兵送你回国,帮你扳倒潞国的国君,如此大费周章,那还不如直接修书一封,送给潞国国君,告诉他寡人想要与潞国休战。”
  黎子仪轻笑一声,说:“天子有所不知,如今潞国的国君是我的叔父,没人再比子仪更加清楚此人,此人阴奉阳违,今日可以许诺,明日便能撕毁盟书,更别说什么休战了。”
  黎子仪又说:“但子仪不同,子仪说话算数,天子倘或助我,便是对我有恩,我又怎么会加害天子呢?”
  武曼眯着眼睛,说:“天子,这潞子仪油嘴滑舌,他的话切不可信!”
  潞子仪没想到武曼临时跑出来拆台,幽幽一笑,说:“子仪句句肺腑之言,大司马怎知子仪油嘴滑舌?是了,大司马昨日还拥着子仪,缠绵的紧,啧啧,子仪的唇舌现在还刺痛着,都是被大司马咬的。”
  武曼登时闹了一张大红脸,说:“你……”
  然而武曼你了半天,实在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潞子仪是个混不吝,将昨日他们亲密的事情全都抖落出来,那可就难堪了。
  祁律一脸发现新大陆的表情,看一眼潞子仪的嘴唇,又看一眼武曼的嘴唇,真的有些红肿,那眼神越发的八卦起来,兴致勃勃的。
  姬林咳嗽了一声,言归正传,说:“你们赤狄人所出来的话,寡人可不敢相信,倘或寡人派兵助你,送你回国即位,你却反咬寡人一口,到时候寡人岂不是得不偿失?”
  潞子仪收敛了笑意,说:“天子不必忧心,若想送子仪即位,或许不需派大兵呢?只要一场会盟便是。”
  “会盟?”姬林眯眼重复。
  潞子仪点点头,说:“正是会盟。如今天子已经派遣大行人责问晋国,没有了晋国的支持,祝聃将军必然破获我潞国兵马……”
  潞国的国君刚刚即位,还是篡位上台的,所以急于证明自己,便准备对黎国下手,柿子捡软的捏,但是他没成想,天子开始干预黎国的事情,派遣了祝聃将军帮助黎国作战。
  说到底这个潞国国君堪堪即位,人心不稳,而且还未掌握整个潞国的朝政,所以绝对不能和祝聃硬碰硬。
  潞子仪说:“子仪深知这个逆贼的秉性,他是个欺软怕硬之辈,天子不防乘胜会盟,向潞国提出会盟的要求,那逆贼胆小怕事,一定会打算用会盟赔偿的方式解决这次战役,到时候……”
  潞子仪幽幽一笑,哪里有什么小白兔的模样,分明是一头大野狼,嗤笑一声,说:“到时候,只要那贼子进入会盟大营,天子不防将他抓起来,乱刀剁成肉泥,如今潞国便只有我一人可以继承国君之位,名正言顺,再无人敢争抢,只待回国之后,便正式臣服天子,从此潞国作为天子的属国,年年进贡。天子无需大兵,只用一场会盟,便能收服我潞国,何乐而不为呢?子仪这权权是为了天子着想啊。”
  姬林听着,眼眸一直半眯,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这的确是一块很香的大肉,如果能收服潞国,那么对狄人也是一种威慑。
  如今的天子已经平定了淮夷,要是能在北面也有一番作为的话,何止是天下诸侯,就连那些蛮夷也会对年轻的天子敬畏有加。
  只不过……
  姬林还是有所考虑,毕竟潞子仪藏得很深,素来心机深沉,姬林并不能一口答应下来,还是要合计合计。
  姬林没有说话,没有再搭理潞子仪,转身说:“太傅,走罢。”
  于是天子与祁太傅二人便离开了圄犴,潞子仪一身锁链,站在牢房之中,也没有着急,而是笑眯眯的看着天子离开的背影。
  武曼等天子和祁太傅离开,自己也要离开,他刚抬步往外走,潞子仪便靠着牢房门,笑着说:“大司马,你们的天子已经对子仪的计策心动了,想必不日之后,咱们很可能同朝为官。”
  武曼回头瞪了一眼潞子仪,没有多说,赶紧抬步也走了。
  姬林和祁律登上辎车,姬林有些沉吟,一直默不作声,祁律了然得很,说:“天子怕是对潞太子的提议,很是心动罢?”
  姬林坦然的点点头,说:“若是真的能将潞国收服,便能震慑那些以潞国马首是瞻的赤狄人,对我大周来说,亦是一件好事。”
  “只是……”姬林迟疑的说:“有一个问题,这潞子仪你也看到了,狡猾多端,而且善于心机,寡人怕他只是假意投降,这一路会盟说不定会搞甚么小动作。”
  祁律眼眸微微一动,说:“潞子仪的确狡猾多端,如此狡猾的人,便应该用狡猾的方式对待,这件事情,律倒是有一个好法子,可为天子分忧。”
  姬林立刻说:“当真?太傅的法子果然就是多。”
  祁律笑眯眯的靠过去一些,突然撑身而起,在姬林的眉心上轻轻一吻,十足“油嘴滑舌”的笑着说:“天子放心便是,律可不忍心见如此貌美的天子皱着眉头。”
  姬林回到洛师王宫之后,立刻将周公和虢公招来,询问了他们的意见,二人也都同意会盟,毕竟不动大兵,便能让潞国臣服,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一来可以平息周人和潞国的战乱,二来也可以宣扬天子的威严,如此强大的潞国都要臣服于天子,周边的那些小国必然纷纷响应,相继臣服于天子。
  姬林说:“既然二公也赞成,那么虢公。”
  虢公忌父说:“忌父在。”
  姬林便说:“还请虢公快马加鞭,将会盟的书信送到潞国前线。”
  “是,天子!”
  因着时间紧迫,虢公忌父领命之后,等会盟的文书拟好,立刻启程,便往潞国而去,邀请潞国参加会盟。
  祝聃在前线讨伐潞国,已经打的差不多了,潞国人心不齐,国君是篡位而上的,朝中很多潞太子的党派,本就在内乱,根本不禁打,已经是败军之将。
  就在这个时候,虢公忌父送来了会盟的书信,潞国根本没有多加考虑,第二日便回了书信,请虢公忌父带回洛师,告诉天子,潞国愿意参加会盟。
  虢公忌父很快便折返回来,这一来一回直去直回,快马加鞭的,不到一个月的光景。
  不只是潞国要参加会盟,这晋国听说了天子要与潞国会盟的事情,也要参加会盟。
  不为别的,晋国可是和潞国结盟,一起攻打过黎国的,之前还被天子兴师问罪,这次晋国参加会盟,是来给天子赔礼道歉的。
  晋国为何如此“软弱”,要给天子赔礼道歉?当然是因着晋国现在的处境问题,之前说过,不只是潞国,晋国内部也发生了分裂,形成了以晋国翼城晋侯为首的派系,还有以晋国封地曲沃为首的派系,两个派系打得如火如荼。
  这个时候天子帮助哪个派系,偏护哪个派系,对另外一个派系都有致命性的冲击,晋侯生怕天子因着芥蒂自己,所以偏袒了曲沃,晋侯的翼城本就薄弱,曲沃强大嚣张,再得到天子的偏护,岂不是如虎添翼?
  因此晋侯才这样巴巴的送上来求和,想要给天子亲自赔礼道歉。
  虢公拿着文书禀报天子,黑肩正巧也来了,笑的一脸“阴险狡诈”,说:“天子,曲沃使臣送来文书,请求参加此次会盟。”
  祁律一听,真是说什么来什么,晋侯之所以要参加会盟,就是因为怕极了曲沃,而曲沃心里头清楚得很,所以也派遣使臣送来了文书,同样想要参加会盟,这样一来,会盟当真是热闹极了。
  晋国的翼城是都城,晋侯也是晋国的正统,而曲沃只不过是一个封地,说白了曲沃公是晋侯的臣子,但是因着曲沃强大,无论是地盘子,还是人口数量,或者兵马数量,全都碾压翼城,所以形成了如今晋国的分裂局面。
  晋侯也没有郑伯寤生那样的铁手腕,何止是没有郑伯的铁手腕,当年的晋侯还被自己的臣子直接暗杀了,臣子迎接了第一任曲沃公进入翼城即位。不过很可惜,晋国可是周人血脉,晋国人才不管什么弱肉强食,曲沃如此横行肆意,杀死国君,实在天理不容,因此最后翼城的百姓愣是把打进翼城的曲沃公驱逐了出去,又立了一个晋侯。
  第一任曲沃公到死也没能完成自己即位的宏图壮志,如今的曲沃公,史称曲沃庄伯,名鳝,为了完成曲沃待翼的梦想,也是一心一意的与翼城对抗。
  就在几年之前,曲沃公还暗杀了翼城的国君,可以说晋国的这几任国君都是“窝囊死的”,立一个,曲沃杀一个。
  晋国的国君死了,眼下又立了一个,便是与潞国联合攻打黎国的国君,这个晋侯名郄,是个病秧子,也没什么作为,因为前几任晋侯都死于非命,因此是怕极了曲沃,一心想要联合天子,制裁曲沃。
  可能晋侯郄想不到,自己前脚请求参加会盟,后脚曲沃也派了使臣来,想要参加会盟。
  祁律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表情,说:“天子,既然晋国和曲沃都想参加会盟,他们本又是一家子人,天子拒绝了谁都不好,不如全都应允了罢。”
  晋侯来参加会盟,是为了制衡曲沃,曲沃公来参加会盟,是为了贿赂天子,让天子正式册封自己为晋侯,晋侯和曲沃公的确是都是晋国人,但是你杀我我杀你不共戴天,何谈一家子?虢公忌父听着,只觉得眼皮狂跳。
  天子却用温柔的眼神看着祁律,说:“祁太傅说的有道理,既然是一家子人,便要多多亲近才是,那就如此罢,劳烦周公两面全都应承下来。”
  黑肩说:“是,黑肩这就去草拟文书。”
  黑肩与忌父从路寝宫退出来,忌父还感觉手臂上凉丝丝的,一搓便能搓下来一堆的鸡皮疙瘩。
  虢公忌父说:“周公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天子……好像很喜欢笑?”
  黑肩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原来是这种没有营养的话题。虢公忌父想了想,又说:“不对,天子只是对着太傅的时候,才喜欢笑,也不知是不是忌父的错觉。”
  黑肩听到这里,当真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忌父,没成想忌父都看出了一些端倪?哪知道忌父又说:“难道祁太傅的装束有什么不妥?忌父怎么未有发现?”
  黑肩登时眼皮一跳,自言自语的摇头说:“我当真是想得太多了,怎么会期盼这样的榆木疙瘩开窍?”
  说罢往前走去,虢公忌父在后面追,说:“哎,周公,去政事堂么?同往啊。”
  会盟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会盟的地点定在晋国的长子这个地方。长子邑位于晋国都城翼城和曲沃的东北面,恰好在潞国的西南面,如此一来就成为了会盟的最佳之地。
  而且让潞国来到他们的地盘子会盟,也比较安全一些。
  因着这次的会盟地点定在长子邑,长子邑乃是晋国管辖,因此周公黑肩给晋国送了一封移书,让晋国提前准备会盟地点,提前筑坛等等,天子亲自会盟,这次的会盟格调非常高,一切都需要提前准备。
  如此一来,晋国自然也得知了这次会盟的与会名单,那便是天子、晋侯、曲沃公,还有潞国国君。晋侯听说曲沃也要来参加会盟,气的火冒三丈,但又没有旁的法子,一面害怕,一面却硬着头皮要参加会盟。因着晋侯知道,曲沃这次来参加会盟,肯定是为了贿赂天子,让天子册封他为正式的晋侯,曲沃现在有了兵力,有了财力,只差最后的名正言顺了,一旦天子点头,那晋侯的一切都顽完,因此晋侯听说曲沃来参加会盟,更是铁了心也要来参加。
  晋侯想要参加会盟,但是又怕曲沃兵强马壮,搞一些小手段,仿佛之前暗杀其他几位晋侯一样,把自己也给暗杀了,因此有些犹豫,不敢亲自去长子。
  晋侯十分犹豫,找到了公子万,让公子万负责会盟筑坛的事情。公子万虽然是公子,但是他并非与晋侯同辈,反而比晋侯的辈分要高一些,不过本人年纪并不大,大约在三十岁左右。
  晋侯支吾的说:“这次会盟,孤十分看重,便册封叔父为晋国使臣,代替孤前往会盟,万勿丢了我晋国的颜面啊。”
  公子万比晋侯的年纪大,也比晋侯要稳重老成一些,他今年三十岁,面容却不显老,反而像是个年轻的公子一般,整个人看起来风度翩翩,俊逸而儒雅,大有一种温文尔雅。公子万长身而立,四指宽的腰带紧束挺拔细腰,儒雅之中透露着一股武将的英挺,英气之中又蕴含着一丝文人的雅致,相得益彰,仿佛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无论是哪个时代,权术都是一个大染缸,而公子万看起来正直而清白,与那些尔虞我诈之人都不一样。
  公子万听了晋侯的话,微微蹙了蹙眉,拱手说:“君上,恕万直言。天子召开会盟,君上既然主动参加,倘或会盟之时,君上不到,天子岂不怪罪?”
  晋侯十分不耐烦,不想听公子万的谆谆教诲,公子万偏生看不懂脸色一般,继续说下去,又拱手说:“倘或君上不参加会盟,曲沃趁机诟病君上不够尊敬,岂不是让曲沃钻了空子?君上与潞国人联盟的事情,已然被天子知晓,如今再出不得半丝差错,因此万恳请君上,亲身参加会盟,以示对天子的尊敬。”
  “天子天子天子!”晋侯登时大发雷霆,将简牍直接扔出去,扔在公子万的脸上,说:“你怕是只知道天子罢?也真是委屈了你生在我们晋国,没有生在洛师王室!你如此为天子处处着想,天子也不一定能知晓!孤不过是让你代替孤去参加会盟而已,你竟如此托大,仗着自己是孤的叔叔,便如此教训于孤,真是好大的胆子呢!”
  公子万被简牍砸在脸上,登时划破了面颊,微微“嘶”了一声,不过并没有动弹,听着晋侯劈头盖脸的辱骂。
  晋侯辱骂了一阵,口干舌燥,他口沫横飞,口水乱喷,公子万只是静静的聆听着晋侯的辱骂,也没有还嘴,仿佛十分逆来顺受似的,依旧保持着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晋侯骂够了,便说:“罢了!孤参加会盟便是了,你们一个个的,巴不得孤死在长子了!滚滚滚!全都滚出去!”
  公子万与晋国的卿大夫们退出治朝,好几个卿大夫看不过眼,便说:“公子的脸颊破了,快找医官医看医看罢。”
  公子万稍微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颊,还有些刺痛,不过没当回事儿,说:“多谢。”
  那大夫又叹气说:“唉——公子这是何苦呢?平白的触了君上的眉头,君上吃了败仗,又被曲沃那帮子逆贼打压,如今还被天子申斥,这一股脑的晦气,怕是全都要撒在公子您的头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