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阿璃,小心点,别弄坏了手札。”老侯爷神色紧张地盯着沈琉璃手中的手札,这要是坏了,就坏了。
  “放心,祖父,不会弄坏的。”沈琉璃笑着转身将手札放在桌案上,方才弯腰去捡书,捡的时候画轴不小心被展开,她奇怪地嘀咕道,“咦,奇怪,这里怎么会有旧画?”
  她回头,就见祖父两眼发直地盯着地上的画,激动道:“阿璃,快给祖父拿来。”
  老侯爷整理过无数遍发妻的遗物,却从未发现有此画作,而画下的落款分明就是发妻的字迹。
  沈琉璃将画递给了老侯爷:“祖父,这画有何不同。”
  “是她,是怀锦的。”老侯爷抖着手捧起这幅破旧的山水画,“日照虹霓似,天清风雨闻;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1)
  “这幅画画的是明城的山光水色,那个四季如春、花开不败的明城。”老侯爷热泪盈眶,“怀锦没去过,她想去过啊。”
  怀锦曾说,待到他解甲归田,儿女成家立业,她便同他去外面看看,踏遍山丘河流,她要与他一起看看这个他抛头颅洒热血为之守护的国家。
  她不要拘泥于上京城,提早过上被儿女媳妇侍奉的养老生活,女人的三四十岁并不老。
  然而,世事无常,没等到他解甲归田,她便去了,而他亦伤了腿,慢慢形同残废,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困于这老宅,困于上京城。
  沈琉璃看着老侯爷,忽然出声道:“祖母去不了,祖父可以代替祖母去啊。听说明城气候适人,对祖父的腿疾也有帮助。”
  老侯爷一愣。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沈琉璃没几句便说服了祖父去明城,其实也不算沈琉璃说服了他,而是祖父已经动了心。
  祖父虽对沈安有所偏见,但想着他也不会在明城长住上好几年,比起祖母的心愿,这点不痛快又算得了什么,便也就默许了。
  这个世界能让祖父改变原则的,也唯有祖母。
  沈琉璃见过祖母年轻时的画像,知道自己的容貌同祖母有多相似,也正是因此,才得了祖父诸多偏爱,哪怕自己再任性跋扈,祖父批评她后,依旧会一如既往地宠溺着她。
  她知道是祖母的缘故,可在这一刻,她是真的羡慕祖母。
  祖母身为女人,能得到祖父数十年专注如一的感情。哪怕祖母逝去二十几年,可祖父不续弦,不纳妾,守着对祖母的回忆便是一生。
  这般的深情厚谊真的让她动容,心有所感。
  “祖父,阿璃好生羡慕祖母!”
  “祖父这一生能得怀锦,实属祖父之幸。”老侯爷拍了拍沈琉璃的肩,语重深长道,“但是阿璃,感情里的弯弯绕绕太过曲折,即使你遇不到那个人,也莫要强求。”
  就像自己的儿子沈茂,骨子里就不是个长情的人,只要他不做出宠妾灭妻之事,他便不会在这上面去指摘他。
  “嗯,我省得。”沈琉璃的期许值已然降得极低,能不遭到傅之曜的打击报复,平安活到老,她就要偷笑了。
  这种情比金坚的感情,她羡慕羡慕,也就如云烟过去了。
  搞定祖父后,沈琉璃又假模假式地翻看了一通祖母的手札,方才辞别祖父归家。
  过了两天,又带着傅之曜去老宅小住了两天,既解了老人家的棋瘾,又敲定了启程去明城的日子,即半个月后。
  当然,娘这边也得想法子搞定才行。
  想让娘与祖父随行,什么儿媳侍奉公婆尽孝这套说辞显然行不通,她是承恩侯府的当家主母,掌管中馈,牢牢地把持着家里财政大权,娘怎可能甘心将权柄交与他人。
  去明城小住几天,娘可能会答应,要让她一直稳在明城,那便不容易了。
  沈琉璃托着香腮,双眸微凝,正在思索着该如何搞定亲娘,傅之曜便端了一碟杏仁酥过来,捻起一块送进她嘴里。
  有人投喂,便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傅之曜凝视着沈琉璃的小脸,冷不丁地问道:“祖父要去明城?”
  沈琉璃瞪他:“你怎么知道?”
  傅之曜勾唇:“前两日同祖父下棋时,祖父提过一句。”
  “那边的环境适合祖父调养腿疾,住一段时间,对祖父的腿好。”
  沈琉璃淡淡地回了一句,本就没打算隐瞒傅之曜,也无甚好隐瞒的,祖父和娘去明城的事不可能偷偷摸摸去,否则这突然消失的大半年时间,如何圆话,也是个大问题。
  何况,祖父和娘对傅之曜没有任何威胁,她不相信傅之曜的心思能敏捷至妖,能猜到她将他们送去明城的真实目的?
  傅之曜又捻起一块杏仁酥,熟练地投喂给沈琉璃:“上京冬日湿冷,确实不利于祖父的腿疾。”
  沈琉璃斜觎了一眼傅之曜,张嘴吃下。
  不知不觉便被傅之曜喂得过饱,沈琉璃揉了揉肚子,毫不感谢人家投喂的功劳,反手抽出一本佛经砸在桌上:
  “这是本小姐专门为你寻来的《金刚经》,从今日开始,你就每日抄写诵读。”
  傅之曜拿起佛经随意翻了几页,低问:“为何?”
  “人心浮躁,当修佛养性!”沈琉璃侧眸看向傅之曜,一字字,慢悠悠吐道,“本小姐三省吾身,发现自己的性格确实太容易躁动,听说佛经能让人修心养性,遂起了拜读佛法的兴趣。但让本小姐抄读,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只好由你代劳了。”
  傅之曜:“……”
  佛,养不了性,更止不了杀戮!
  第37章 辣眼睛
  翌日, 沈琉璃以出京游玩为由去试探柳氏的口风,哪知道刚起了个头,就被柳氏坚定地拒绝了。
  “无事不出京!”虽然被拘囿在后宅有些憋堵, 但女儿心疾缠身, 还有偌大的侯府需要料理,如何走得开。
  沈琉璃软声道:“如果我陪娘一起出京游玩呢?”
  “这倒是可以考虑!”柳氏面色勉强。
  沈琉璃眼眸一亮, 准备趁热打铁说服柳氏将日期敲定,谁知柳氏话锋突地一转, “不过, 等两月再说。这月, 御史中丞家的老夫人要过寿, 右相百里家的长公子要娶亲,娘得备礼。下月, 肃王妃要办赏花宴,估计是帮着给明月相看夫君,这肃王妃提早就下了帖子, 娘都应承了下来。还有……”
  与祖父定的日子,就在半月后, 哪里等得上两月?
  就算真等上两月, 娘也会有其它事要忙的。
  沈琉璃头大, 又听柳氏唠叨了半晌妇人后宅的一些事, 便找了个借口出来了。
  第二日一早, 沈琉璃未及洗漱, 便披头散发哭着跑到柳氏跟前, 一把抱住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娘,我又做噩梦了, 我梦见娘死在了上京城。呜呜呜呜,我好怕,我们离开上京吧。”
  柳氏拉着沈琉璃坐下,心疼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轻声安慰道:“梦是反的,你这是好梦,说明娘定会长命百岁。”
  沈琉璃怔怔地望着柳氏,眼泪扑簌簌直掉:“娘,如果我的梦境会成真呢?”
  柳氏笑了:“如果是真的,娘也愿意死在上京城,体体面面地死去,事后风光厚葬。”
  娘诶,还厚葬,要真在上京城出了事,怕是只能去乱葬岗了。
  沈琉璃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直到回了花溪院,眼泪依旧哗啦啦地流,怎么都止不住。
  无它,辣椒水用多了。
  恰逢傅之曜从隔壁屋过来,一进门就看见沈琉璃哭得好不凄惨的模样,眼泪鼻涕横流,眉头不禁一皱。
  眼前的少女衣衫随意,万千青丝,只用一支简单的发簪拢在脑后,松垮凌乱,头发随时都会散落下来一样。
  未梳妆,未洗漱,未正衣,就那么坐在榻上,吸溜着鼻子,默默流泪。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可她这般哭法却毫无美感,跟美人完全不搭边,可谓丑不可言。
  泪珠若汹涌决堤的河流,可她脸上也并非那种绝望难受的表情,倒像是泪腺出了问题,她想控制却控制不住的流泪,单纯的落泪。
  傅之曜及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走过去,温和道:“大小姐,何故落泪?再哭下去,妆花了,可就不好看了。”
  低冽的声音清润如水,温柔得宛若情人的呢喃,又带着一丝轻哄之意。
  沈琉璃暗暗翻了个白眼:“……”本来就素面朝天,没化妆好吧?
  “质子殿下,小姐是……”
  缩在旁边的绿竹刚出声,就被沈琉璃一记冷眼震得噤了声。
  沈琉璃挑眉看向傅之曜,不答反问:“你来做什么?”
  傅之曜抿了抿薄唇,将手中抄录的经书递给沈琉璃:“这是今日抄写的经卷,大小姐可要过目?”
  沈琉璃随意翻了几页,柳眉倒竖,低斥:“你抄的什么鬼?”
  鬼画符的字迹,横七竖八,难看至极,显然没用心抄读。
  她的鬼画符,都比他画的好看,至少能认出来是个字。
  啪地一下,将经书甩在桌上。
  “字迹潦草,书面乱七八糟,不入心,重抄!”
  傅之曜眸光变得暗淡,手足无措地看着沈琉璃,深邃的眸子掠过一抹显而易见的委屈:“这已是我尽最大努力,能力范围内,写的最好看的字了。”
  是了,十年为质,吃穿住行都是大问题,哪还有纸和笔给他练字?
  等等,不对。
  她被他囚禁在陈国时,曾见过他批改的奏疏,一手行书笔锋精妙,行云流水,虽比不上大家的手笔,却也不是这般歪歪扭扭,如同螃蟹走路。
  沈琉璃边流泪,边盯着傅之曜看了半晌,而后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傅之曜眼皮轻跳,油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兆,他凝着她泪流满面的滑稽样子,往前走了两步。
  “再近点。”沈琉璃不满道,并伸手揉了揉眼睛,眼眶里那股子辛辣味越甚,泪水似乎流得更汹了。
  傅之曜又往她跟前挪了几步。
  “傅之曜。”沈琉璃轻声唤他名字,拿起桌上沾过辣椒水的娟帕,抬手就朝他眼角擦去,“你脸上有墨水,难看死了。”
  一股辛辣的刺痛直钻傅之曜的眼睛,刺得他眼泪直淌。
  傅之曜脸色微沉:“你!”
  “哈哈哈!”沈琉璃顿时笑得前仰后俯,笑声清脆如风铃,似带着感染人心的欢快,“绿竹,打盆清水。”
  清水来了,却不是给傅之曜的,而是给沈琉璃自己的。她就那么当着傅之曜的面,撩水清洗眼睛,然而却霸道地不准他洗。
  傅之曜只能靠不停地眨动眼睛,缓解难受。
  沈琉璃洗干净残留在眼眶的辣椒水后,俏皮地眨了眨眼:“一个时辰不许洗脸,有难同当,有福嘛,自然是本小姐独自享受了。”
  如果有一天,她能与傅之曜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算了,心疾不允许她对他好,与他有福共享。
  听闻此话,傅之曜抬手揉了揉眼睛,遮眼的手掌挡住了眸底如冰雪般的寒意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