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早晨醒来的时候,钟翮像往常一样已经穿戴整齐,她靠坐在房间的软椅上低头吹手中的八宝茶。据说这加了乱七八糟配料的茶水是这地方的特产,钟翮虽无口腹之欲,但她乐得给陆嘉遇带一些来尝尝,虽然她没有味觉,但是用茶代替水也不是什么坏事。
  陆嘉遇早晨刚醒来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长发乱糟糟被滚成了一团,目光呆滞看着钟翮,似乎是没想起来自己怎么会在师尊的房间中醒来。
  钟翮抬眼,“我的小仙君啊,醒了没?”
  陆嘉遇被这声还带着笑意的“小仙君”砸了一脸,后知后耳根发烫,钟翮从没这么叫过他。昨天夜里身上的不适感全部消失了,那一夜没有任何梦境的睡眠让他休息得极好,就像是屏息从深海下浮上来呼吸到空气那样的舒服。
  陆嘉遇推开被子下了床来,“师尊。”
  “洗漱吧,带你去吃早饭。”钟翮抬了抬下巴,眯了眯眼睛看着他,“有什么问题慢慢问。”
  客栈一旁便是一条小吃街,陆嘉遇见到什么都想尝一口,可是饭量又不大。平时钟翮都拘着他只买一两样,剩下的下次再吃。可今天不知道怎么,钟翮格外容忍,准他多买几样。
  陆嘉遇觉得惊奇,抬眼看钟翮,他是被人疼着的,脸颊雪白还有些微微的婴儿肥。
  钟翮仔细瞧着他的脸颊,“怎么了?好不容易来一次,让你多吃几口有什么不对么?”
  她又想起了什么,伸手将他手里剩下的三个糖果子全部拿走,“但是每一样都只能吃一小口,不能吃多明白么?”
  这样宽宏大量的师尊简直珍贵,陆嘉遇当即点了点头,转头扑向了下一个摊子。
  钟翮也不追他,远远缀在后面瞧着他在人群中。
  一身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有细微的气吹动钟翮的长发,她似有所感停住了脚步。正巧陆嘉遇瞧见一个杂耍,远远跟钟翮喊了一声,“师尊——我去看一下,你等等我。”
  钟翮的声音凝成一线,从人群中落进陆嘉遇的耳边,“好。”得了应允,陆嘉遇便不再顾虑,高高兴兴钻了进去。
  “渊主怎么想着来找我了?”钟翮回过头,而她身后正站着一抹紫影。
  安秧的视线并未落在钟翮身上,那双属于蛇类的兽瞳闪烁着冰冷的光,“那就是你那小仙君?”
  她早就知道安秧盯着她,这样无伤大雅的玩笑她倒是也不介意,钟翮将目光放在陆嘉遇的身影上,微微勾起了嘴角,“是啊。”
  安秧像是凝神感知了片刻,好一会没说话,半晌竖瞳复原,“你倒是好运气,一个纯阴之体都能被你捡到,他的眼睛呢?”
  “我这里。”钟翮伸手点了点自己的眼角。
  安秧看到她的眼尾骤然出现一道鬼火,伸手状似思考,十指轻轻蹭过自己血红的唇,唇角便染上了一抹薄红,“人鬼殊途钟少主没忘吧?”
  钟翮的目光冷了下来,偏头看向身旁风情万种的妖王,“渊主放下了么?”
  安秧的眼中染上一抹薄红,神色却忽然真实了不少,从前他那双眼瞳中总像蒙着一层薄纱,什么情绪都看不真切,一颦一笑都像是陷阱,可就在这一刻,他像是真的高兴了,“快了吧。”
  “你说你要做鬼就做鬼,要成魔就成魔,如今卡在这么个地方四不像,算什么样子。”安秧漫不经心道,“这里已经生灵涂炭三百年了,是你们上修界主动放弃的,若是一直封了也便罢了,你我族类魏晋分明,未尝不好。”
  “或者说,你来解释解释,当年苍梧山鬼门是怎么回事?”
  出乎蛇妖的意料,钟翮摇了摇头,“苍梧山其实没有鬼门。”
  安秧抱臂换了个轻松一些的站姿,“那你开的是什么?”
  钟翮垂了眼睫,“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那一年,误打误撞,开的是我家师祖钟鸾的坟墓。”
  “那陈旧的墓室里,全是厉鬼,那些厉鬼屠了我的凤凰山。”那些带着血色的过往已经过去快二十年,她五感俱失,唯独能记住的是那一夜的血腥气。二十年来她的梦里,只有一地血腥。
  “阵印,只有修道之人才能损毁,我去的时候,阵印就已经毁了。”她面上半点情绪都没有,冷得像地狱里的鬼。
  安秧冷笑,“好一出狗咬狗,脏水倒是都泼在你身上了。哦,也不能这么说,他们都觉得你是入了魔才做出这样的动作,纯血的魔族这些年来几乎绝迹。”
  “师尊?”话音未落,陆嘉遇却回来了,钟翮止住了话题。
  安秧勾了勾嘴角,伸手轻轻捏了一下陆嘉遇的脸,叹道,“养得真好。”
  这人的气场让陆嘉遇觉得有些压抑,他往后退了一步躲了躲,“前辈好。”
  “别这么叫我,我与你不是一路的,平时见了我还是喊打喊杀好一些。”安秧细长的眼睛像是含着一块璀璨的猫眼石。
  “这位是雪衣楼的楼主,我们此来有事要请楼主帮忙,所以这几日我们去雪衣楼住。”钟翮低声对陆嘉遇道。
  话正说着,人群之后忽然一声巨响。一道饱含杀意的剑光正正下,可安秧连头都没回,那道剑光像是被看不见的屏障挡住,停滞在半空中片刻,轰然炸裂。
  可安秧连衣角都未动一下,身后被剑光波及的妖修炸开一团团血肉,将原本热闹的集市染得肮脏而泥泞。
  对面执剑站在路中央的是个剑修,瞧着应当是陆家的外门弟子。
  李岑觉得自己今日真是走了大运气,悄悄跟着内门弟子来敦煌,想着不生事,就是蹭一下任务,来杀几个妖族取些妖丹回去修炼用,毕竟作为外门弟子能得到的资源实在是太少了。她今年已经三十岁,如果境界仍旧停滞不前明年就要离开陆家了。结局不过两个,要么回去成为整个家族的笑柄,要么成为一个籍籍无名的散修客死江湖。无论哪一个……她都不想选。她当真是有运气的,吃个早饭都能碰见银环蛇。
  陆嘉遇被满地血迹溅得一个刺痛,那些惨死在地上的妖修不过是一些小摊贩,修为低到刚够化形,他们未曾伤天害理,只一瞬息便落此下场。
  他攥在剑上的手指骤然收紧了一寸,月华“噌”得一声出鞘半寸。只是剑柄忽然被一股寸劲压回去了,那股力量太过熟悉,陆嘉遇知道是钟翮的意思,于是并未轻举妄动。
  安秧的长发微微浮动,回头看向那个野心勃勃的剑修,“剑修?怎么熟人就这么多呢?”说着安秧微微笑了。
  李岑背上一阵发冷,对面那条毒蛇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都有些腿软。可开工没有回头箭,李岑咬了咬牙,“妖物敢尔?!”
  安秧细长的眉尾微微挑起,眼露三白,像是看着一个死物,“傻孩子,陆汀州都不敢跟我这么说话呢。”
  李岑心里大骇,这银环蛇怎么会跟家主有关系,猛然她听见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站在不远处的安秧连动都没动,他撑着一张风情万种的脸微笑着看着她,就像是看着最亲密的情人。
  很快,她就知道发生什么了。她的丹田忽然炸起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可她的躯壳半步都动不了,费劲力气只能低下头。或者说,这是安秧容许她低下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丹田被无形的利刃划开,鲜血像是开了闸一般往外涌,紧接着气海被划开,皮肉分离的粘腻声听得人牙酸。然后一片血污中,露出一颗品质不佳的金丹。那颗金丹色泽暗沉,安秧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失望。
  “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资质,就敢来杀我?”安秧走近了些,用脚尖拨了拨那颗李岑视若珍宝的金丹,“你的师尊是不是没告诉过你,你这颗金丹根本活不到三十岁……”
  李岑目眦尽裂,“不……不可能的……她……不是这么说的。”
  安秧欣赏着濒死的猎物,“用你的头去做个会友的敲门砖倒是不错。”
  “钟翮,”安秧回头忽然看向钟翮,“你不是有求于我么?”
  “是。”钟翮毫不避讳,可陆嘉遇的心却沉了沉。
  “替我杀了她。”安秧往侧走了两步,“我不想脏了我的手。”
  陆嘉遇心里的冷意冻得他直哆嗦,他下意识伸手去勾住钟翮的袖子。他在心里尖叫,不行啊,师尊,你杀了他还在正道如何立足。
  可他这次没能勾住钟翮,只一道人影晃过,对面跪着的人就成了一道尸体。李岑的头颅被钟翮整整齐齐的割了下来,她甚至连一声尖叫都没有发出,便直直地倒了下来。钟翮手中浮着李岑的头,轻轻向前一递人头就向安秧飘了过去。
  陆嘉遇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到脚下了。安秧站在那具尸体旁边看着他,有一瞬间陆嘉遇被他看得很害怕,蛇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他的心思。带着罪孽,带着不堪——还有不可说明的同情。
  安秧像是站在血河旁边,无声地笑了——这样的钟翮,你还喜欢吗?
  你敢喜欢吗?
  你会永远喜欢吗?
  钟翮回过头看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神色,“走吧,他们来了。”
  雪衣楼很漂亮,里面服侍的侍人都是貌美的妖修,陆嘉遇白日经了那么一遭心情有些不舒服,破天荒的连钟翮都没理,只跟钟翮打了招呼就关上了门。
  “不会怪我吓到你的小炉鼎了吧?”安秧调笑道。
  其实安秧是好意,他年轻的时候曾被秦雪衣负过,这些年多有些十年怕井绳的意思,他不过是借着这件事敲打一下陆嘉遇——又或者说是敲打一下自己。
  毕竟非我族类,不相为谋。
  各种意义上的都与钟翮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她放任了安秧,“不会。至少,陆家已经来了。”
  “来的是陆汀州,云家那个胆小怕事的也在外面,哦对,你钟家来的人也不少,你可要去叙叙旧?”安秧垂吹了吹自己手上不存在的浮尘。
  “去。”钟翮在安秧面前像是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从前存在她身上的温和荡然无存。
  敦煌这么个是非之地,众家想来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没人有正当的理由来打开鬼门的封印,这个世道灵气稀薄,能用来修炼的地方越来越少,整个中原像是即将沙化的沙漠。各家为了抢夺资源无所不用其极,钟鸾留下来的道心早已分崩离析。
  话说到这里,众家其实最开始就不太认同钟鸾的道心,毕竟她被捧上神坛的原因是因为她镇压了鬼渊,封印了魔君,换得道门安稳六百年。在这片风光之下,还躺着其他五个魂修。什么样的圣人会杀了自己的同族?人们信钟鸾的魂影,不信她的道。
  如今钟鸾最后一道封印碎了,敦煌就像是一块肥肉。而他们都记得,敦煌里还住着个安秧。
  陈英御剑站在一群魂修首位,身侧跟着浮在巨鲸之上的钟别意。其实以前远远瞧着钟家人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因为各个魂修的魂影都长得不太一样,聚在一起像个巨大的马戏团。
  “君上,我们到了。”钟别意上前。
  陈英看着那座高耸的雪衣楼脸色不是很好看,“秦家人不管?”
  钟别意瞧着那个金光灿烂的“雪衣”两字也是心情复杂,“秦家家主那个性子太温吞,怕是还没吵几句就气不顺了,倒是小辈里秦游跟着骂了许久。”
  陈英叹了口气,“谁能忍着自己家人的名字被挂在那里,与渎神无异。”
  钟别意摸了摸鼻子,“若是传闻是真的……那可不就是。”
  “走吧,我看看能不能见他一面。”陈英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高耸的雪衣楼心下生出些遗憾来。
  陈英与安秧是见过的,那时候他不过十几岁,秦雪衣比他大些。那年她应邀来太白讲学,陈英对这个年轻的佛修不感兴趣,为了躲清静自己在房中练剑。
  一抬头便瞧见一身红衣的蛇妖撑着头卧在墙上吃葡萄,妖族没那么多规矩。小蛇妖年纪不大,一双紫色的蛇瞳好看得紧。
  小蛇妖见他看过来便笑了,没有半分恶意,从墙上丢了两颗葡萄给他,“请你吃葡萄,我还挺喜欢你的,跟前面挤着看秦雪衣的莺莺燕燕不一样。”
  可惜后来,小蛇妖没能跟秦雪衣在一起,他建了一座楼,可是等不到说要娶他的人。
  钟别意安顿好师弟师妹们歇了一口气,正说找口水喝。一回头背后的椅子上坐着钟翮,吓得她一个趔趄,随即语气却变得惊喜。
  “师叔!”
  钟翮微微一笑,轻轻伸手在唇上比了一个十指,“小声些。”
  “师叔你怎么来了?”钟别意高兴得恨不得甩尾巴,转身找茶壶想给他倒些茶水。
  钟翮坐起来摆了摆手,“不用了,我是来嘱咐你事情的,看样子你练得不错。”
  钟别意有些脸红,“还得多谢师叔当年指点,是我魔障了。”
  “你明白就好。”钟翮打量了她片刻,“此间事了不要停顿,回去守着师姐的身体。”
  钟别意猛地抬了头,钟翮话已至此,不再多言。她看着钟别意心中歉疚,但很快她就会将当年的错误弥补上。
  一切皆有因果,分离飘散的魂魄,亦有归途。
  那一夜陆嘉遇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眠,梦里都是清晨的血水,血液从房间的缝隙中流出来,一直爬到他的床上,将他淹没在血水中。
  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猛地坐了起来,他大汗淋漓睁开眼剧烈地喘息,却发现身上什么都没有,血浆窒息都是一场梦。他再也睡不着了,借着月色爬了起来。陆嘉遇在自己的外衣中摸摸索索,半晌摸出来一只暗红色的绳编手链。
  那是他今早挤进人群得到的东西,一个坐在路边的妖修靠给人编绳子为生,陆嘉遇得了他的眼缘,妖修要了他一缕头发,手指翻飞编了个平安结给他。
  “送给公子,这叫结发,祝公子早觅良缘。”他心动了。
  陆嘉遇握了握这根红绳,推门走了出去。
  钟翮方才回来,灯还没熄灭就听见陆嘉遇敲门。
  “怎么还不睡?”钟翮开了门就见陆嘉遇衣衫单薄站在门口神思不属。
  “师尊,我今天晨间得了这个东西,想送给你,但是一直没来得及。”他仰头看钟翮,钟翮此时站在烛光中,脸上全然没有白日里的冷意,就像是无数个在山中的日日夜夜那样温柔。
  “我玩够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家?”陆嘉遇带着几分渴求,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
  钟翮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却没有准确的回答,“很快。”
  那一夜,钟翮对着那个暗红色毫不起眼的手绳静坐了一夜,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怎么能不知道呢?
  那一夜不成眠的也不只他们。
  正在榻上打坐的陆汀州忽然睁了眼,她安歇的房间中央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摆放了一颗惨白的人头。
  陆汀州盯了那颗人头片刻,抬头便对上一双眸子,“别来无恙?”
  房梁上坐着的正是蛇妖安秧,他的红衣从梁上垂下来,像是那颗人头早已冷硬的血迹。
  “秦雪衣呢?”
  陆汀州起身,“她三百年没回来了,大家都以为她在你这里。”
  那双朱红的唇动了动,“撒谎。”
  “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吧,你不是很想找到你那小外孙吗?你告诉我秦雪衣在哪里,我把那孩子交给你如何?”安秧像是没骨头一般顺着房梁游了下来,那双蛇瞳定定看着陆汀州,满是诱惑与威胁。
  陆汀州的拳在袖子中握紧了,为了陆嘉遇的消息她的心肝夜夜在火上煎熬,可她不能说谎,陆汀州的唇紧了紧。
  “她没回来。”
  安秧眯了眯眼,陆汀州的品性他再熟悉不过了,她没撒谎,他知道。一阵夜风过去,他便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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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单元的主角其实是安秧和秦雪衣,但也是陆嘉遇和钟翮分别的地方。
  这两对就像镜子一样,互为倒影,命运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