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节
  他唇角控制不住地上咧着,傻笑着整装洗漱后,不忘在出门之前,蹑手蹑脚地又掀开一点还在炉上煨着、藏着里头还滋滋冒着淡淡清香的汤汁的瓷盖,往里头瞄了一眼,原想小心重新放下,却没能忍住馋意,偷偷地尝了一点熬得万般入味、令人回味无穷的欢喜汤。
  “昨夜你还未饮够?”
  感觉到轻轻覆于唇上的温热气息,陆辞困得懒得睁眼,更懒得恼他偷食,只轻轻哼了一声,沙着嗓子说了这么一句。
  狄青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得到警告后,赶紧将被褥重新盖好,神清气爽地去衙署了。
  当晚了好几步得到消息的范仲淹,匆匆忙完临近县城的事务、当天下午赶回州城,直奔陆宅时,看到的就是懒洋洋地坐在椅背上,正捧着本蕃文闲书,读得津津有味的好友。
  “希文来了。”
  陆辞眼都不需着急抬,就从脚步声中分辨出来人身份。
  他不疾不徐地瞟了眼最后一页的剧情,总算读完了昨夜为烹制那道难度颇高的欢喜汤、而不得不中断了的话本,笑着往身边的空椅一拍,亲昵招呼道:“快来我身边坐。”
  范仲淹丝毫没对陆辞未曾起身相迎、而是极随意地招他直接过来的做法起疑心,从善如流地坐下后,便一丝不苟地汇报起近期公务来了。
  陆辞起初当他是那么快又与自己这友人重逢,惊喜下的乱找话题,但在听了一阵后,便只剩哭笑不得了,唯有打断他道:“希文莫不是忘了,我早非秦州知州,这些事务,也无需叫我知晓?”
  范仲淹明显一愣。
  ……许是陆辞身处秦州陆宅的画面,实在过于自然,以至于他不自觉地就拿出了几年下来养成的习惯,本能地就向知州汇报工作进展了。
  知他脸皮薄,陆辞难得厚道地未捉着他揶揄,而是灿然一笑,将手中读完的话本,徐徐推到了他面前,诚心提议道:“民间话本固然是以天马行空的挥墨为主,但角色原型,往往蜕变于些不好轻言妄论的人物本身。在青弟忙于筹备使团行当时,希文不妨也读上一读。”
  范仲淹的注意力果然被瞬间转移开来——他认真接过这一话本,凭着几年里偶尔抽空学来的一点吐蕃话,皱着眉,艰难地读着这本书的标题。
  若他没理解错的话,这通俗话本的名字,应为《沉舟记》。
  在与陆辞简单闲聊过后,范仲淹惦记着接下来要随同友人出使吐蕃的差使,为避免会因语言不通而拖了对方后腿,也的确存了尽快提高自己蕃语的心思了。
  他心知陆辞那口吻听似玩笑随意,但从来不会真做无用功,于是听话地将书带了回房。
  当夜就一边查阅陆辞寻人编来的那本简单蕃语辞典,一边磕磕绊绊地读了起来。
  读着读着,他由最初的艰难缓慢,到后来的震惊疑惑,再是陷入深思。
  沉舟记一书并不长,取自破釜沉舟一词,所讲述的是一大户人家宠妾灭妻,后遭报应的故事。
  被驱赶的前妻室所出二子卧薪尝胆,忍辱在继母的刁难下讨生活,最后积蓄实力,一朝自立门户,后生意做得风风火火,回头将异母弟弟害死,夺回家业……
  整个故事,若只当做单纯的话本读下来,也称得上是波澜起伏,精彩纷呈,令人忍不住一口气读完的。
  但哪怕没有陆辞的婉言暗示,范仲淹也不可能品不出,这话本背景的似曾相识,以及其中暗藏的几分凶险试探。
  这话本能流到秦州来,虽多少有商道被重新开启、维护良好、商贾通行频繁的功劳,却也意味着,它在宗珂境内更有名气。
  对无心人而言,不过是足够起打发时间作用的一本闲书,但对有心人而言,就是十足的诛心手段了。
  至于瞎毡和磨毡角这两位赤赞,哪怕再对其父唃厮啰恶待其母的做法满怀怨恨,在尚需依附对方的情况下,也绝技不会这般愚蠢地大肆挑衅的。
  如此一来,这话本盛行背后的主使,除唃厮啰外,不作他想。
  陆辞取出一本新话本来,随意翻了几页,却未入眼,而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沉舟记》。
  ——看来那日的话,还是起了一些作用了。
  陆辞玩味一笑。
  第三百六十七章
  狄青之所以能一路通畅,弱冠之龄便达成如今成绩,既离不开陆辞的指导,也脱不开他过人天赋,更得归功于他的勤勉不懈。
  对练武习艺如此,对诗赋策论如此,对研究菜谱,更是如此。
  在那日彻夜研习‘欢喜汤’这道难得菜谱后,他颇食髓知味,忍不住夜里不住缠着陆辞,陪他一回又一回地反复练习。
  海棠花正值盛年,无需陆辞去精心料理,也有霸道味道,然而他也丝毫不觉轻松——狄青做事一板一眼,不肯让海棠干晾着闲置,硬要扯着软绵绵的娇贵梨花搭伴。
  在雪白的梨花熬成香膏的过程中,狄青这一技艺日渐娴熟的厨子,非坚持将最后一点香甜汁液都榨出来,让这道汤完完全全入了味,才算满意。
  如此连夜熬了好几宿的汤,备给唃厮啰的礼品还未好,自诩老人家的陆辞,已先吃不消,暗暗盼起了出发的日子。
  人说小别胜新婚,别有情趣。但他这把老骨头,也经不起日日做新郎的折腾啊!
  欢喜汤之味鲜美无比,然再精致可口的美食,也经不起天天食用,总得歇上一歇。
  更何况要烹制此汤,极费体力,狄青的精力就如无底洞似的无穷无尽,他可快受不了了。
  面对热衷于练习厨艺的狄青,陆辞在委婉拒绝数次未果后,终是忍无可忍,直接趁对方还未从兵营回来,由主人的卧房搬到了客房去睡,还将大门紧紧锁上。
  即便如此,他也无法真正放心——果不其然,一到狄青回家的时候,只听门外窸窸窣窣地一些动静,安静一阵后,细碎的声响就转移到了窗口方向。
  还真挡不住打小就在山里打猎、可谓野性十足的这头大狸奴。
  陆辞默默坐起身来,无语地看着狄青利落翻进三楼窗户的矫健身影,眯眼道:“我不信你真不懂。”
  他早发现了,狄青看似对自己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其实不乏装傻充愣的时候。
  狄青微赧一笑,也知自己近来是太不知克制了,才会惹恼公祖。
  他低着头,带着几分期期艾艾道:“我……只抱着公祖,绝不做别的。”
  他生得俊眉朗目,高大魁梧。平日只随便往某处一站,面孔即便板着,也是位赏心悦目、端的是英姿飒爽的青年。
  这会儿他堪称低声下气,摆出几分可怜巴巴的乞求模样,那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稍微软化一些。
  陆辞睨他一眼,沉默片刻,到底是看在不久后又将分别的面上,勉为其难地把这只装可怜的贪嘴狸奴放进了被窝。
  进到被子里后,狄青强忍住嘴角上翘的弧度,当真只将人温柔圈入怀中,就再无其他举动。
  看他遵守承诺,表现老实,陆辞知他不会胡闹了,便慢慢放松了警惕,与他闲话起其他来。
  狄青起初还残存了些许旖旎心思,然而随着话题的逐渐深入,那些婍念就跟着烟消云散了。
  陆辞问起军营中事,他自是毫无隐瞒,同恋人说道起这几天与种世衡明里暗里的几场小小交锋。
  对种世衡心中所想,陆辞虽并非十分了解,但一路同行而来,观其外紧内松的治军方式,多少窥出些许端倪。
  一军不可容二帅,更何况二人还是制科同年中榜,榜魁与榜眼之间,在这摆在眼前的建功立业的机会,自然都会奋力争取。
  在路途之中,陆辞与种世衡真正打照面的次数,其实并不算多,但凭他眼力,亦能看出对方固有野心,却是行事磊落,不会使出阴私手段。
  眼见为实,见种世衡之行为举止,陆辞心里那点最后因其与那钓名沽誉、故弄玄虚的种放沾亲带故,而本能生出的几分反感,也跟着变淡了。
  思及二人间碰撞着,彼此间进行良性竞争,相互锻炼,算是好事,陆辞才未采取任何措施进行干预。
  史上出身寒微,晋身坎坷的狄青,尚能凭一身本事鱼跃龙门,功成名就,成为名留青史的大将军。
  他心爱的小海棠,总不能因自己的过多插手,而落得连种世衡这一同僚都应对不来吧?
  加之——种世衡的些许举动,若能稍微分散一下这头精力旺盛得厉害的大狸奴的心思,让他不至于天天盘算着研究菜谱,也算间接帮了自己个小忙了。
  正因如此,陆辞才从头到尾连提醒都不曾,就揣着明白由狄青一人去发觉,再去设法破局。
  而狄青这几天下来的从容应对,以及这会儿阐述时的轻松口吻,也让暗中观察着情势的陆辞全然放了心。
  陆辞莞尔道:“种世衡面上粗豪骄横,实际上颇为心细,然多少有些心高气傲,锐气过头,你磨砺他时,不必客气。”
  狄青耳尖一抖,品出几分话下之意来。
  听公祖这话,莫不是过一阵子,朝廷就有意把种世衡调去别处?
  屋内光线虽黯淡,但从狄青的沉默中,陆辞也明了他是听明白了,笑道:“就是你所想的那般。”
  自辇官闹事那回起,赵祯的脑子就清醒多了。
  在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的同时,连每日瞧着那些对他表忠心的禁军侍卫,都偶尔有些疑神疑鬼。
  在世人眼中,国家安逸承平之时,最不缺的怕就是阿谀逢迎、蛊惑君王、祸害朝纲的谄臣。
  而实质上,为害更深的,其实还是那些一身傲气,自认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栋梁之才,平日没少拿乔,甚至身居高位的‘能臣’。
  疾风方知劲草,板荡方识忠臣,若非经此一出,被这‘能臣无数’的情景所迷惑的赵祯,怕是做梦都不会想到……狼烟未起,仅是备战时期,就已有些面上光鲜的‘勇士’吓得双股瑟瑟,想方设法不离开汴京这一繁华的安乐乡了。
  而一些个只会逞凶斗狠的,倒是愿赴戎机,却当不起统御一路的良将之名。
  若不赶紧将对君主忠心不二、又有勇有谋的真正将才尽快提拔起来,分布到各个重要战线上的话,仅依靠老将曹玮的震慑,又能撑上几时?
  赵祯对狄青这个师弟的看好,已是毋庸置疑的了。
  而对种世衡、杨文广和高继宣等经他与小夫子所主持的制举中,筛选出的儒将之才,他同样充满期待。
  狄青想通这些关窍,点头:“好。”
  如此再好不过:无需束手束脚,控制‘打压’力度,他倒是更方便了。
  “我知你素日从无懈怠,”说完了种世衡的话题后,陆辞话锋一转,意有所指道:“但在整饬军务上,你接下来的日子,最好费上十分的心。”
  狄青呼吸一滞,很快以笃定语气说道:“战事不远了。”
  “若我未料错的话,战机便在来年金秋。”陆辞不疾不徐道:“避开春牧,避开夏雨……以唃厮啰的谨慎天性,还得有个稳定的就地取粮的补给处。”
  在夏末秋初发兵,争取在冬日来临前速战速决,无疑最合宗珂与宋廷两边的心意。
  但他们都能轻易预见的事,李元昊难道就会甘心坐以待毙吗?
  其实在陆辞看来,以李元昊的狡诈多计,定然会设法自救——这回发兵拖如此之久,实在不是个称得上明智的决策。
  唃厮啰虽精于防守,前些时日令李元昊吃了大亏,却不代表在接下来这攻守互换的远征战役中,他还能取得同样骄人的战果。
  然而因路途遥远、军粮输送艰难,宋廷是既不会、也不适合成为此回西征的主力军,注定得将吐蕃军推在前头。
  而唃厮啰一方虽确定发兵,但具体发多少,又在何时发,就得看陆辞与宗珂君臣们接下来的讨价还价,以及宋廷那头的商讨结果了。
  “这回逼狗跳墙,铁定是一场硬仗。”陆辞先是叹息一声,又笑了:“不过,这次仅是小试牛刀,所有人皆是心知肚明——对你们而言,倒是个再好不过的磨炼机会。”
  狄青点点头,眼底是快要满溢出来的跃跃欲试。
  靠着朦胧光线,陆辞将这头充满朝阳般勃勃生气的大狸奴的神色尽收眼底,不禁笑了一笑,忽飞快凑近前去,轻轻在他侧颊落下一吻。
  趁着狄青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有进一步动作时,陆辞已难得敏捷地把被子一卷,赶紧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该睡了。”
  狄青情窦初开,又是才尝欢喜汤的滋味不久,哪里知道,这世上还有勒令他老实听话、却肆意四处点火、之后理直气壮地耍赖的‘恶人’。
  他咂了咂嘴,眼巴巴地望着陆辞,一言不发的模样,似在控诉。
  若不是这几天都被拽着一道熬汤,熬得手脚发软的精力,陆辞怕是都要被看得心软了。
  然而身上还酸软着,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纵容对方的了,既不能眼睁睁看着大狸奴的心机招数,陆辞……直接将眼睛给闭上了。
  狄青安安静静地等了一阵子,确定公祖是当真不愿了,虽有些沮丧,但也不多加纠缠,只翻身下床,从柜橱里抱了床备用的冬被来,贴心地不去拆那自己团成可爱一卷儿的公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