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冀
  每个残缺支离的过去,都在拼凑着今日悲喜。步履不停的前方,没有所谓的完满。当执念成空,或许当下已变作了另一个残缺支离的过去。
  在黑夜里绽放的花,世人总是惊艳它的绚丽外表,却忽视茎叶里流动的消颓怯懦。它们饮露披霜,偶然被人浇灌几滴心头血,便萌生出去触摸明日暖阳的期待。
  宵欢是朵‘夜来香’,她只贪念黑夜里的那轮冷月,自遇见那方皎洁起,就一直总想着摘下占为己有。
  她知道,自她踏上魔途的那一刻,就已经不能回头了。
  世上男子皆薄幸,红颜白发泪满襟。
  薄幸无情也好,好色荒淫也罢,食色性也,无论男女,莫不如是。
  然而在狭隘的道德定义里,男人三妻四妾是为天经地义,叫做延续香火,女子想换个丈夫便要说成淫.妇贱人,叫做不守妇道。
  女人沉默得久了,以为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当奴颜婢膝溶进血肉后,再剔除就要伤筋动骨,浴血涤魂。
  宵欢偏要做这世上首个打破陈规的女人,男人能做的,她一样差不离地学去,古来都是男子宠幸女子,将女子作为股掌玩物,而今她非要反其道而行,将男子作为股掌玩物!
  她修的是双合魅术,纵淫贪欲成瘾,至此沉溺男色一发不可收拾。
  她裙下之臣涵盖六界六域,无论妖孽魔障,凡人神仙,鬼魅精怪,但凡略有姿色,必尽数网罗,择精元为己用,其魔功也随之日益精进。
  她之所以一步步往上爬,为的就是将世间那些狗男人踩在脚底!
  可是明明实现了愿望,为何总不快乐?只因尽管阅遍红尘场,却无人真心付她,逢场作戏地走个过场而已。
  原来她想从男人身上得到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徒有其表的皮囊。
  久而久之,她也开始腻得乏味,再美再俊的男人,玩不过三宵,定会另寻新欢,所以得了个‘三宵欢’的诨号。
  不过,更为人所知的,是她魔老鬼未的身份。
  魔族有四位臭名远扬的魔老,分别是嗜血的鬼离,贪淫的鬼未,好赌的鬼罔,斗狠的鬼二。结果到最后,只有鬼未活到现在,风光依旧,艳彩照人。
  她辉煌,也落魄。
  还记得那天和往常无异,她从魔界去往人间猎艳。
  时值兵荒马乱的灾年,天下黎庶惶惶,盗匪四处横行,村落屋舍常被洗劫一空,人命贱如蝼蚁,不值半文。
  她只身路过一个村庄,里面似乎刚刚遭强盗光顾,尸横遍地,且血迹未干。死的多是留村老少,唯独不见妇人女眷,不用想也知道是被匪徒捉去了。
  鬼未环视一圈,冷笑一声,看吧,不单只有妖魔才残忍,在丧心病狂这方面,人类也毫不逊色。
  她正要离开,谁知还未出村子,五六个执刀提斧的恶匪突然折返回来,碰巧就被他们撞个正着。
  这些个恶匪在途中落了队伍,好不容易赶上却发现晚来一步,此处经大部队扫荡之后基本没什么好处可捞,不抱任何希望的几人打算瞄几眼就走。
  奈何天公作美,竟让他们捡漏捡到了如此美得不可方物的女人!
  此等姿色不堪说万古绝一,也能称得上百媚千娇,匪徒们咽了咽口水,上前拦住了鬼未的去路。
  “嘿嘿嘿,姑娘别急着走呀,哥几个刚到这里,你不留下来陪陪我们?”
  鬼未斜觑了眼面前的几个歪瓜裂枣,暗笑道:虽说老娘荤素不忌,但也不是什么王八羔子都能吃下!
  不过几日都未曾进食,于魔功有损,况且大荒年间能找到几个活人实属不易,还挑什么食?算了,陪你们玩玩也无妨。
  她上前微微行了一礼,客气道:“几位大哥,小女子千里寻亲,偶经此地,若有冒犯几位,请宽恕则个,暂且放我归去吧。”
  几个恶匪面面相觑,不怀好意地笑了出来:“姑娘,现在世道不太平,你一个弱女子千里迢迢的寻什么亲?这样吧,你若把我们都服侍高兴了,我们就是你的亲人,你还管他什么鸟的破亲戚啊!”
  鬼未红唇烈烈,弯起一个鲜艳的笑来,欣然点头:“既然几位这么热情,小女子却之不恭,不如咱们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如何?”
  恶匪们喜出望外,一拍即合:“成!哈哈哈,今日咱们果真是艳福不浅,这般识大体的美娇娥可不多见,走走走,赶紧找块好行事的地儿享享艳福!”
  可说巧不巧,故事里英雄救美的烂桥段出现了。
  此时村外路过一个瘦弱少年,恰巧望见几个男人簇拥着一个女人进了一户茅舍,后来又退出五人将柴门紧闭,依次守在屋外,只留下屋内一男一女,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不是自己该管的闲事,由他们去吧。
  少年回身即走,历尽艰险好不容易才从魔窟逃离,没道理惹祸上身,更何况他手无寸铁,身上还受了伤,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
  没走几步,他突然听到了屋外那五个男人议论的声音:“这小娘们真是够野的,竟然说五个一起上也没事,这听着倒是挺刺激,可惜咱们老大不喜欢这口,否则倒是可以一起快活快活,绝对赛过神仙……”
  少年停下脚步,捏紧了拳头,那个脑残女人是蠢么,若非被他们胁迫,否则怎么可能说得出这种话来!
  屋内女人还未褪尽衣物,恶匪头子光着膀子急不可耐,像只疯狗般胡撕乱扯一通,吃相十分难看。鬼未兴致全无,不推辞亦不迎合,只想着快点完事,然后送他去见阎王。
  恶匪将脸凑上前要去亲她,鬼未将脸朝向小窗不去看他,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她有些好奇吵闹的屋外怎么忽然没了声响。
  哐啷一声,柴门被踢得粉碎。
  本来阴沉沉的乌云被一道阳光破开,在开门的一瞬间,一同照进了这个晦暗的小屋。
  那一幕,足以让人相信世上真的有希冀这个东西。
  恶匪没来得及反抗,被少年手中的尖锐石块敲得脑浆迸溅,当场暴毙。
  鬼未怔怔地看着面前不过十来岁的少年,他眉宇坚毅,手段果断狠厉,杀人不带半点犹豫。
  与别的男人不同,少年看向身无一物的她时眼里全无半点污亵,目光甚至有些冷漠,好像眼前的皮囊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鬼未第一次为自己的模样感到一丝羞愧。
  “还愣着做什么?”少年拾起地上的衣裳,为她披上,催促道:“穿上衣服,我带你走。”
  真是稀奇,从来都是别人脱她衣服,让她穿上衣服的可是头一回遇见。这大概是遇到的渣滓多了,以为所有人都是渣滓的缘故,她甚至不指望遇见什么良人了。
  “带……带我走?”鬼未不敢置信地问,她无法拒绝这种赤城的邀请,种在心间的那颗种子已经开始蠢蠢欲动,萌芽待发。
  少年对她的反应有些迷惑,解释说:“他在外面的几个同伙是被我支走的,若不动作快些,恐怕你我都走不成!”
  “好,我跟你走……”
  鬼未还没说完,笑容忽地凝固在脸上。
  一把银白色的长刀突然捅向少年的后背,从胸膛贯穿而过,刀背上遍布鲜红刺目的血,刀尖笔直向前,突兀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方士曾说,她是天生的媚骨淫血,红鸾孤星,世世皆受风尘所累,姻缘寥寥,俱无偕老百年之命。
  百年姻缘自然不敢奢望,但情爱之物向来都是如此短暂的么?她这才刚刚见上他一面而已,眨眼之间便已经结束了。
  原来有个匪徒被支走后发现不对劲,立即掉头回来,刚进门就看见鬼未脚边躺着老大的尸体,二话不说提刀便刺向她,而少年不假思索地挡下了那一刀。
  一切都令人措手不及,匪徒将刀猛地拔回,少年身子吃痛一沉,整个人倒在鬼未怀里。
  等匪徒欲举刀再砍时,被回过魂的鬼未一掌拍飞,疯了一般只手将那人的头生生拧断。
  紧接着后面回来的四个也是如此下场,没个体面的死相。
  “你,你是魔……咳咳……”
  少年虚弱无力地依偎在鬼未身上,方才鬼未杀人的手段都被他看在眼里,这些是一个寻常凡人女子做不到的!
  他方才还奇怪,为何会有女子被淫威逼迫后还如此淡定,感情是自己多此一举了,呵,人家本来就是出于自愿的……
  而且,他总感觉这女人看着有点熟悉。
  “别说话,放心,你不会死的,因为老娘不让!”
  鬼未字句铿锵有力,她将少年身子扶正,正要替他疗伤时却被少年一手拍开:
  “滚,我不接受你们魔族的任何施舍,宁死也不用你救!”
  少年颤巍巍地站起来,还没抬脚走上一步,身子一歪重重地栽在了地上。
  这人可真是倔啊,但真害人越发喜欢了去!
  鬼未并不生气,见他摔倒反而像身上掉了块肉般心疼,忙上前拥他入怀:“我这可不算施舍,方才你救了我,现在换我救你,本就公平得很,小公子何须介怀妾身是什么身份?”
  “哼……”少年鼻腔冷哼一声再次将她推开,眉头执拗地拧成团,挣扎一番后歪歪斜斜地倒向墙角,终是懒得再与她说上只言片语。
  “你就那么嫌弃我?难道是觉得我脏么?”鬼未挪步上前,双手想去触他,却又不敢伸手,缩瑟畏怯如情窦初开的少女。
  她声音软和得像朵羞怯的云彩,不慌不忙道:“魔和人一样,都有好坏之分,你为何对我们成见如此之深?再者说了,我以前也是人的。”
  少年被她说的那句‘以前也是人’吸引了兴趣,忽然转头,声音沙哑地问道:“那现在为什么不是了?”
  鬼未笑容淡去,结痂的伤疤已经不疼了,但还是依旧捂得严严实实,她不想揭露自己过去丑陋肮脏的一面,尤其是在百年难遇的意中人面前。
  “如果有的选择,哪有人会走不归路?”鬼未平静道。
  这话如一把铁锥刺进少年的心。
  是啊,若是有选择,谁还会走穷途末路?并非是愚蠢,只是身不由己罢了,命运不公,哪还轮得着你来选?
  你是什么人,就走什么路,这是天定的。
  但偏有人不信宿命之说,认不认命,也是一种选择。
  少年看了鬼未一眼,终于知道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这世上美人无数,皮囊千篇一律者甚多,独独这张娇丽蛊媚的面容不难令人认错,她的骨子里流着一股不羁的风情。
  “好好活着,你的路还长,努力成为仇人们的痛处吧。”
  这话复又在少年耳边响起,那时,周围也像现在满是一地的尸体。
  少年咬了咬干裂的嘴唇,一时之间有种隔世再现的恍惚。
  半晌,他道:“你我萍水相逢,毫不相干,救你本是无意之举,你也无需上心。我向来厌恶魔类,你既心中明白,便快些离去,我不用你救。”
  “但你的伤……”鬼未还没说完,门口便来了两个蛤/蟆头人身的魔兵,它们恭敬地跪在门外,见主人气色不太好,两只蛤/蟆精支吾着不敢张口。
  “什么事?”鬼未拉下脸来,语气十分不耐烦,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
  一只蛤/蟆抹去额头冷汗,垂首道:“禀魔老,听说魔界逃走了一个活人祭品,大队魔军正在后面赶来,魔尊说让我们帮着追回!”
  “喔,是么?烈穹要的那祭品长什么样?”鬼未漫不经心地问。
  另一只摸着脑壳向她描述道:“说是一个十来岁的人类小孩,被魔尊震碎了魂魄,身上还受着伤,具体长什么样么……”
  蛤/蟆抬头望小屋望了望,发现屋内一地死尸堆旁还躺着一位身负重伤的少年,忽然灵光一现,指着他道:“噢,卑职知道了,大概是跟您屋内那位长得差不离……”
  “什么?”鬼未瞳孔一震,眉间戾色骤生,转身从手中掷出一把鸳鸯钺,一道金影快速闪过,地上唰唰掉落两只蛤/蟆头。
  少年眼皮没抬,唇边弯起一抹惨淡的笑:“不必如此,你大可将我进贡给烈穹,这样你还能得到不少好处。”
  “这我可舍不得。”鬼未走至门边,痴痴地回望一眼,“我去把追兵引开,你好生呆在此处等我回来,记着千万别乱跑,你还有伤在身。”
  她转身一晃,化作了与少年一般的模样往村子外头走,鬼未说到做到,倒真去引开魔兵了。
  少年待鬼未走后,并未听从她的嘱咐,顶着伤痛,漫无目的地一路往前走,行经一山,名为舜华,在心魂碎裂复又血枯力竭的境况下,最后葬身此处。
  鬼未一直找不到那个令她心动的少年。
  她等了几百年,再见时,没想到那人却乔装成一个姓陆的道士,借用别人的名号唬了她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