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丁瑞自是跟班听差,自然也是听见了,从后头弯着过来。
  这求医问药可是大事,要宫里的东西,可指走关节这一样,非到办起事来才知难,宫里的公公那里,事情往往可大可小,他们终究是下人在奔波,丁祥虽有些脸面,但府里上下如今都知道老爷夫人生了嫌隙,事情要办起来,也只办那三分,如同那算盘珠子一般,拨一拨,动一动,王溪行事便越发的难了。
  走一步,打算三步。
  只是她的性子绵里藏针。
  情愿难些,也不愿从齐靳这里服软府就。
  下人俱在,王溪目示菖蒲,将东西挪开,一同站起行礼。
  这一礼极为规整。
  “老爷。”
  齐靳抬手示意,自己踱了进去。
  院内众人本被王溪支开去,适才齐靳唤了一声,一时丫头仆妇端茶斟水,忙乱了一阵,也不敢擅离,只在一旁候着屏息凝神。
  齐靳坐在正位,理了理衣袖,对着丁瑞道:“我也不问个缘由,革你两个月的银米,外头只是你的兄弟,你看着办,传我的话下去,府内上下的人,凡有哪个糊涂东西对夫人不周到的,照你的例,你是总管,我有事自然拿你作问,夫人待你儿子不薄,我想必你也体谅。”
  齐靳这话不假思索。
  众人都来不及细思,沉寂了一会,只见丁瑞跪下,“小的明白,是小的太糊涂,没有给夫人分忧,由我作例,想必府上众人便可改过勤勉。”
  第43章 妥协
  这是他跟班听差久了,自然能砸摸明白主子的话。
  丁瑞又在砖地上碰了个响头,已罚了例银,口里仍旧说:“还请老爷夫人治罪。”便趴在那里。
  众人见总管如此,都不敢吭气,忙都跪下,连着菖蒲也一齐跪下,外头洒扫的不知就里,遥望着里头情形,也都跪下了。菖蒲心内又惧又喜,喜的是这一番“乱石铺街”在底下人传开了,那些背地里怠慢、使枪的便要收敛些。
  “我说了,你看着办。”齐靳稍放慢了语速,恢复了平日的语气,“我这里只给你打个招呼,治罪不治罪的话我也不在众人面前不拂你脸面,”说罢抬手让众人起来,只众人都把头低下,唯恐露了一丝表情,齐靳慢道,“罢了,我同夫人还有话要说,你们先下去吧。”
  待众人都出去,齐靳眼光略向边上移去,王溪只十分安静的坐在那里。
  他把目光收回来,端起适才下人沏上的盖碗茶,抿了一口。
  “那日母亲定不止同你说了问药一事吧。”齐靳边开口,边将那盖碗茶置回几上。
  王溪一凛。
  凛的倒不是他所问,却是他直截若此。她自通人情,这桩事虽属内眷,但事涉公事,自是要齐靳应准的,若齐母有意瞒着儿子,详情度理,自然不会当着他的面提起,实则便是要她做这个“听翁传话”之人,只是绕开同儿子当面置气,齐靳宦海飘蓬又如何不知,再者他做儿子的,自知母亲亦深于事故,只待儿媳周全。
  “老爷既然问起,我自不瞒你。”王溪顺水推舟,将齐母的意思说了大概,只略去了人牙子发卖珍儿这一节,以避“口舌婆母”之嫌,末了跟了一句:“想必母亲也知你为难,当日才让你移步,同我说来,也是她老人家体谅你的意思。”
  只说完,屋内静了半晌。
  齐靳漠漠听着,王溪不免乜一眼。
  乍闻此事,便是齐靳这般久历人事,也是略惊。
  他立起来,踱了几步,又走回来,只未坐下去,扶着一侧的扶手,眼风略过妻子的面上。
  她今日头上挽了一个随常的髻,簪了一支亸云簪,此外别无装饰。
  “母亲怜儿之意,此时炙盛,只是”,齐靳眉头一皱,仿佛想起什么。
  王溪见他沉吟,便想起之前他同俞四间的过节,前事沉积,一时五味杂陈,“俞四终究是我面上的亲,睿儿的事,我难辞其咎,但此事我只为母亲,并无私念。”
  齐靳这才想起尚月蓉之事,目光里透了些歉意。
  只见她这般提起,定是疑心他为前头的事容不下俞四。
  齐靳虽同俞四有隙,但官场之上,讲究议事归议事,以赌气置气为拙,见王溪态度,于是也不说那些箴规,只明道:“此事虽然荒唐,只是母亲此时提出来,既不明说,倒也不是不可先缓一步。只是治中言谈之间,对‘夹袋’极为反感,公事上我才接此任,并无十分拿手,治中几番同我说起,只为我实心用事,我现下正要倚重此人,此为我适才所虑。”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母亲所虑之事,我量俞四这个性子,若真要摆在台面上说开了,也是吃不起这‘倚势霸道’的亏”。
  没成想齐靳说得如此诚恳…
  她所虑者,虽可心会而不可语答。
  他却也明白告知。
  王溪未接言,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他,目光微动。
  两人都是一振,着实许久未交换目光。
  沉默片刻,目光一动,齐靳声调也低沉下来,“诸事烦难,各人有各人的为难,也都只好勉为其难。这件事便有我来料理,今日听闻治中母亲只病,公私冗沉,劳夫人为我费心周全琐事。”
  他言语诚恳,王溪黯了一会儿,站了起来,向他行了一礼。
  意料之外,却又是意料之中。
  恰在此时,两人都想说些什么。
  只讲完此事,竟不知还有何话可讲。
  两人都是人情熟透之人,不禁心中五味杂陈。
  ——这情分,终不知在何处伤了,竟扎到了根里。
  这一头商议定了,齐靳便入朝点卯,再度面圣,却是言语温和,未提前事,且询了他情况,嘱咐他“公事宜勤,也应善自保养”,雷霆雨露莫非天恩,齐靳先是引罪自责,后又表上锡天恩,唯实心用事,以图报效,圣上觉其虽年轻,实非拘手挛足,更非“受不得半点委屈”之人,圣心甚悦。这番关窍,待回到顺天府,自顶至踵,众人也又另一番敷衍,自是不必多说。这头齐母所示俞四一事,齐靳也不得不顾虑着治中,故着缺并未做实,只暂行以借调之名,因着俞四前头伤了九门提督的外家亲眷,进了司狱里头,小军机的杂佐差事也不让他应了,只有个捐班的虚衔,听得还有一番出路,虽有些矫情,但拗不过家中母亲长辈,口里虽未十分应准,行动间却是应了。
  这论理,要合官体,俞四必要到齐府“站班”一见。
  这日丁瑞站在正房檐下,迎将出来。
  见外头来一人,英眉秀目,穿一件半旧的灰靛缎面的薄锦袍,极挺括的玄色扎脚裤,下头着了一件黑缎鞋,身量高大。
  骤然一见,竟然有些眼生,再近一些才发现正是俞四,忙上前,“给四爷请安。”他知自己略有失态,于是补道:“几日不见,四爷越发英挺了,想必是越发有历练的缘故。”
  这话多少有点根由,含些指点的意思在里头,他做下人的态度却卑。
  说着,哈一哈腰,伸手肃客,然后在前引路,把俞四往通往书房那头的路引。
  俞四把丁瑞前后的样子都收在那里,眼见他是有些生疏了,有些脾气在身上,这前头的事还未淡,从前他跟着齐靳之时,这些人可敢怠慢。
  但今日毕竟是来见,也不摆脸色,况且要见齐靳,前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嫌隙,心里却有些紧,只是面上竭力显得平静,闭了闭眼,调匀了心气,踏进厅内。
  见齐靳正伏在案上,案上展开一张供状,只两眼沉沉的看着。
  俞四自然知道这是一套“矫情镇物”的功夫。
  这京里山海一般的红顶,凡可畏者,必是讲官话,说官谶者。
  论前途,自先要合官体。
  齐靳便是这般人物。
  但现如今连个虚职也挂不住,如不低头,这人生的后半程便是晦暗、沉滞、毫无前途,故而也只能忍得。
  他也不唤“姐夫”,拱手作揖,“齐大人。”
  齐靳脸上表情未变,只边看边思,是待一副要将这张供状看完之态。
  “俞四。”齐靳突然唤了一声。
  “大人。”
  “之前你同我说,你要在军机里头历练,现历练得如何了?”
  这自然是“明知故问”,他原本就在小军机里头杂佐,连个正式的名头也没有,好不容易捐班补了个缺,只是有个虚衔在上头,开罪了人,连点卯都不用了,只整日混在戏场子里,连冲场戏都看了下去,何来什么“历练”?
  俞四也见得世面,自打定主意过来,也把心气稍沉了些,想了想答到,“不曾有所建树。”
  自因冒失打伤了人,言语里也确含三分愧疚。
  齐靳这才把目光望向了俞四。
  “如今另起炉灶,顺天府不比小军机里头,文墨的职你自然是做不了,”说到这里他搁了笔,站起来,绕过那紫檀木雕云蝠番莲纹架几案,背着手走到他前头,“只后头照磨那头照刷卷宗一职暂思无人,你又是代过值庐的,我想你暂在那一处,同照磨、检校等人先学一番,不知你意下如何?”
  俞四愣了半晌,只答应了一个“是”,便垂头下去。
  他知齐靳地位身份,断然不会应尚月蓉之事发难于他,但却又不会这般轻易答应帮他。
  一时间竟反有些紧张起来。
  只怕有什么变故。
  这书房设在芭蕉叶间,原是一隅听雨之处,外头有一洼浅塘,恰配得半卷残云,这一时出奇的沉静。
  恰在这时,一个仆妇从外头过来,拿眼一看,竟是秦业他娘,“大老爷,老夫人他说久未见到夫人娘家兄弟,要是这里的话说完了,还请俞四老爷移步后院。”
  “知道了。”齐靳道,“也无甚要紧的,妈妈先领了他去罢。”
  俞四目光扫过齐靳背后的案台,道:“愚弟不辜负姐夫,定把差使当好。大人还有公务,愚弟先告辞。”
  秦业他娘自然知道些缘故,也是齐母怕俞四同他姐夫之间再起龃龉,好好的一桩事没了转圜,于是派她来打听打听,早些带了出来,见俞四人才相貌,从千般大有些不同了,想必老夫人欢喜,于是脸上也有些喜悦。
  俞四见了齐母,竟同先前大不一样,先前总觉齐母有些瞧不上自己,今日却不然,有了些逢迎之意,齐母起先是高兴,问了他一些情形,接着声音有些沙哑,后头沙哑中又难掩几分哽咽。
  从齐母房里出来,有些浑浑噩噩。
  ——竟有些忘了,自己是来站班听差的。
  这府里原是见熟的,秦业他娘带了他见老夫人,便没有引束之人,这一忘之间,一个念头从脑仁里头钻出来,想到齐珏无意间说到过尚月蓉仍做丫头,没被置在里头,而在东边原本那几处屋子里,一时打定主意,脚下便乘快作步。
  他一路避着人,那先前见过的自然也只行一礼,他胆子甚大,做“贼”也不把虚气挂在面上。
  到了那几处屋房,沿着窗格子便看到了他朝思暮想之人。
  尚月蓉也瞥见他,很是惊异,俞四想把门扉带上,尚月荣让丫头把门打开。
  “俞四老爷有何话,我们去外头廊下说。”尚月蓉放下手中针黹活计,正言道。
  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淋下,那一腔自火热冷了半截。
  俞四有些激动,只说道,“原是你在‘和声署’里头,我总怕你吃了亏,念在当日,你也不应这般对我。”
  “你走吧,老爷知道了,恐生事端。”
  “好,好,”听得尚月蓉称他老爷,俞四自以为他们是“明堂正道”了,一时间红了眼眶。
  “我只问你一句。”
  尚月蓉未答应,他接着道,
  “那年‘走月亮’,我们头一次见的晚上,从月洞里头走出来,你先见着的究竟是我还是他。”
  “这便是你当日在冬院外头口口声声要问明白的话?”尚月蓉皱眉。
  那皱眉间有一丝嫌意,俞四已无心气言语,只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