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尾声
  “他非池中物, 与我亦不同。”曹宁瞥了绮罗一眼, 平淡说道,“我想毁掉这个世界, 可他……”
  “他想如何?”
  “他想颠覆这个世界。”
  四下无声,凉风簌簌,直吹的绮罗背脊发凉。她咬了咬嘴唇, 开口道:“此话怎讲。”
  “并没有什么证据, 他未曾告诉过我什么,我说的这些全部都是自己感觉罢了。信不信是你的事情。”曹宁道。
  他轻吸了一口气, 似是胸口发痛,只得作罢:“你这一刀真是狠……但你也该发现了,伤口在慢慢愈合呢。”
  “那人做出来的人, 都是不死的吗?”绮罗想了想问道。
  “非也,只有我是如此。”曹宁道, “他做出来的东西也并非全都完美, 大多数还是次品,只有我像正常人一样能够生长, 能自愈。我从他手下人的只言片语里听说……我是所有实验品中最完美的那个。”
  即便被切断了心脉,也仍旧好端端地活着, 甚至能够自愈,的确是……完美。
  “呵, 这么说的话, 还得亏我出来看看你了。要是我再耽搁一会, 你心脉复原了, 岂不是就跑了?”绮罗先是一愣,而后惊讶道。她揉了揉脑袋,颇为无奈,“你这人真麻烦。”
  “跑了你也会再抓我一次么?”
  “自然。”绮罗不假思索地道,“你这么偏执,回过头来再杀上山怎么办?你以杀人为道,我可没办法放着你不管。”
  “啧,真是好笑了,你这腔调可一点都不像个妖女,倒像是那些个正派的走狗。怎么,在正派被关的久了,已经被驯服了么?”
  “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善也好,恶也好,都是我的事,我也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绮罗不以为然地道,“的确,山里面这些人不是所有人都招我喜欢,可是玲玲招我喜欢,大娘也让我喜欢。哪怕这群人里面只有这么一两个招我喜欢的,我都不能坐视不理。”
  她顿了顿,又轻声地补充道:“我赢了你,或许靠的是弱肉强食的正义,但我更喜欢的是……这人间的道理。”
  “人间的道理么……”曹宁嘲讽地笑了,“这话从一个臭名昭著的魔头嘴里说出来,可真滑稽。”
  “也许吧。”绮罗也无奈地笑了,摸了摸自己的额发。
  “所以,你要拿我怎么办?”
  “我带你走好了。”绮罗说道,“我会先去一趟北疆,然后回屠龙宫去,把你交给屠龙宫主。他是天底下最无情无私的人,你该如何,由他来决断最好不过了。”
  曹宁轻笑一声,不置予否:“他能杀死我?”
  “我不知道。”绮罗这么说着,顿了顿又道,“但很少有事情能难到他。”
  曹宁又不说话了,今晚的对话似乎频频陷入了死局。绮罗摇头晃脑了半天,忽然状似无意地问道:“喂,你干嘛跟我说这么多?说这么多……我可没有口水钱给你。”
  曹宁从鼻孔里轻哼出一个不明不白地音来,嗤道:“约莫是看你有些傻吧。”
  绮罗:“……”
  然而,还没等她炸毛,曹宁就又开口了。
  “喂……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呢,你还听吗?”他轻声地说道,眼皮轻轻地耷拉下去了,像是个要入睡的孩子,“……我好久,好久都没跟人这样说过话了。”
  这一次,倒不像是玩笑话。语气里没有不阴不阳的嘲讽,只有疲累至极的吐息。
  天上偶尔飘过的薄云遮了月亮,片刻之后又被微风吹的散去。他半阖的眸子里映出着两汪破碎的明亮。
  “在听呢,你说。”绮罗也在曹宁身畔躺下来了,仰望着天上零星的星子,淡淡地说道。
  曹宁就真的开始说了,一句一句,想到哪说到哪。那种平淡的语气,让人听着,觉得他仿佛在讲另一个人的人生,或者是自己的上一辈子。
  曾经拼命地想要忘记那些事情,越想忘就越忘不掉。或许,放任那些记忆在脑中千百遍地沉没浮现,在疯狂的挣扎和压抑中归于平静之后,就真的可以像是看着另一个人的人生一般,自欺欺人,冷眼旁观了。
  可终究不算是忘掉了。
  他说,你知道吗,我死的那一天傍晚,山崖上的太阳也同今晚的月亮一般圆,只不过红的像血一样。自此以后,我就害怕起了黄昏。
  他说,我也有父亲。娘走的早,我儿时的印象里就只有这个老实木讷的男人,平日里不怎么爱说话,常常憨笑着揉我的头发。可是饥荒爆发之后,他带着我四处讨食,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不顾一切地从别人那里抢来半个脏馒头,流着眼泪捧到我面前的样子,狰狞又惶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他说,你大概不知道吧,身体被拼凑回去,灵魂被再次注入的过程,真的好痛啊。我在那个小院子里呆了十几年,都没什么人来跟我说话。我常常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摆弄那些尸体、傀儡、灵符。
  他说,我真的很恨那个救了我的人。就是因为他,我才不生不死,日复一日地担惊受怕。
  他说,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那个院子里逃出来啊。可是逃出来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这世上的人,每一张面孔都会让我想起来那个血染的落日黄昏。我看着着所有人的面孔,只觉得凶恶可憎,处处虚伪。他们朝我笑着,可我能看到他们皮囊下腥臭的獠牙。
  他说,我厌恶他们,憎恨他们,我只好杀、杀、杀……可是我每杀一个人,心中便会多一分惶恐,多一分莫名。我同他们又有什么不同?这世间所有的人之间又有什么区别?他们就像是镜子一般,也映出了,我的样子啊……
  断断续续的絮语散在夜风习习里,散在明月当空下。曹宁似是睡去了,绮罗也觉得意识渐渐地模糊。
  因着这份模糊,她也不知道自己只是在心中起了念头,还是当真在迷糊入睡前说出了这句话。
  “那这下好了,你不必再害怕了。你落在我手里,我不会给你机会了。”
  也是在这样模糊的意识里,她似乎看见了虚空之中,白衣的老僧双掌合十笑眯眯地冲她行了一个佛礼,而后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幼童转身离去,渐行渐远,直至消弭。
  ******
  再睁眼时,已经是清晨时分了。天色湛蓝,如同水洗了一般纯澈。耳畔的鸟鸣声甚是清脆,乳汁一般的曦光洒在小院子里,连空气中浮着的尘埃都似乎镀上了微光。
  绮罗坐起身来,朝四周打量着,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看见院子里那株枯树干上生出了一层薄薄的绿意,像是青苔重新爬上来了一样。
  一转头,便瞧见了身畔的少年。
  迟悟盘腿坐在她身侧,双肘撑在膝上,脊背微绷,显出了少年特有的清瘦单薄。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神情淡淡,望着躺在地上的曹宁,一言不发。
  绮罗:呃,我又、又睡着了?
  她心下立时就是一惊,怎么又睡着了!
  先不说这荒山野岭的,会不会碰上什么秽物,她自己身边就躺了不得了的主儿好嘛!万一曹宁心脉复原了,能活动了,反手给她来一刀,她岂不是在睡梦中就见阎王去了?
  自己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么大意?!
  这一惊着实不小,吓的绮罗大清早上惊出了一脑门子冷汗,心道好在没出什么事。
  她一边心有余悸,一边揉着脑袋坐起身来,黑色的袍子从她身上滑落下来。她微微一愣,眨巴眨巴眼睛,扭头一看,这才反应过来一旁的少年并没有穿外袍,只着了一件单衣。
  她手里握着迟悟的外袍,心中微微一动,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赶紧拍了拍他,将衣服递过去:“你赶紧把衣服穿好。”
  迟悟回过头来看她,忍不住笑了。少年眉目清朗无匹,一双桃花眼缱绻多情却又不带半分矫揉,清澈的如山泉一般。朝她露齿一笑,真真是赏心悦目。
  莫名的,比这清晨的微凉曦光还要让人心旷神怡。
  他笑道:“你还真是在哪里都能睡着。”
  “呃,这个……”绮罗一时间也有点尴尬,讪讪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睡着了。”
  “昨晚我看你睡得挺熟,就不曾吵醒你,但你这样,实在是太过危险了,以后万万不可了。”迟悟似是对她有些无奈,柔声说道。
  “嗯嗯,嗯嗯嗯嗯嗯。”绮罗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
  “虽说是在禅院里,但毕竟也算是荒郊野外。若是没人守在身边,万一出了……”
  “停!停!停!不会出事情的,我能有什么事情?”绮罗连忙打断了他。她自己知道自己此番实在是大意,心里早就已经把自己数落一遍了,可是偏偏死要面子,不乐意别人来数落她。
  她鼓起了腮帮子,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你怎么这么啰嗦,都快赶上……赶上……”她想了半天,一本正经地道:“都快赶上我爹了。”
  “哦?”迟悟无奈地摇头笑笑,“令尊大人很罗嗦么?”
  “呃,老实说,也不算是很罗嗦吧。”绮罗似乎真的想了想这个问题,笑道,“只不过,除了我爹之外,也没人会跟我说这些了。和旁人一比,你们俩就显得罗嗦了。哈哈。”
  迟悟一愣,微微垂眼,面上又柔和了几分。
  一个人呆了七年,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关心,就称得上是罗嗦了么。
  绮罗这才想起曹宁来,对迟悟道:“他怎么还没醒?我打算带上他一起走的。”
  “带上他?”迟悟似是有些疑惑。
  “嗯。”绮罗点了点头,神情也严肃了起来,“我原本是打算下了山之后,把他随便交给附近那个仙门正派,叫他们来发落的。但现在我发现他身上藏很多不得了的秘密,不能交给那些饭桶来处理。所以我打算等从北疆回来,直接把他交给长生,这样我也才放心。”
  迟悟听罢,望着她默了片刻:“不成了。”
  “嗯?什么不成了?”绮罗道。
  “你带不走他,他已经死了。”
  “什么?怎么可能!”绮罗大吃了一惊,赶忙去看曹宁,“不可能,他怎么死的?他说过他是不死的!我一刀切断了他的心脉,他都没死!”
  可她去探曹宁的鼻息,哪里还有半分活气?觉得不可思议,她回过头来看向迟悟:“这是怎么回事?”
  绮罗赶忙把昨天曹宁给她说的那些话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地全说给迟悟听了。她一急起来,说的颇有些颠三倒四的,也难为了迟悟听了一遍就给听懂了。
  迟悟沉吟片刻,说道:“既然他的肉身不会死,那么现下这种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了——他的魂魄散了。”
  “他说他和那些走尸是用同样的原理被炼制出来的,那么他们的弱点应该也是相同的。对付那些走尸,最根本也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将灌进其中的魂魄度化,邪术不攻自破。所以,曹宁他,大约是被度化了。”
  “度化?谁度了他?”绮罗吃了一惊。
  这次,迟悟却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地看着绮罗,眸中头一次带了晦暗不明的光茫,叫绮罗看不明白。
  那目光杂糅着些许的困惑、不解、疑虑、茫然,似是想要把她看个通透一样。绮罗头一次被人盯出了这样一种感觉,一时间竟然稀里糊涂地被镇住了,也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他。
  绮罗:“……”
  就这么僵持了半晌,最终还是绮罗忍不了了。自觉再看就得被迟悟盯个对穿了,这妖精柳眉一竖,咋呼起来:“你干嘛!看什么看,再看就要你给钱啦!”
  迟悟这才收回了目光,缓缓开口,似是试探:“你真的不会度化之术?”
  “不会,怎么着了吧!谁规定修行之人就一定得会这个!”绮罗忿忿道,“我又不修佛又不修道的,你还指望着我一个魔头去念什么劳什子的经吗?我又不比你,是个什么都会的。”
  “不。”出乎意料地,迟悟这般回答了她,甚至又强调了一边,“我并不会。”
  他淡声道:“或者说,我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会。之前那些度化的阵法都只是些皮毛,对于一些残魂还算是有效,但对于曹宁这种……我自知是没办法将其度化的。”
  语气和神态都极是认真。
  绮罗:“……哦。”
  绮罗:“所以呢,你跟我说这个作什么?还要我教你不成?笑话了,搞得好像你不会我就会似的!”
  迟悟听绮罗发了一通牢骚,也未再言语,但仍旧微微蹙着眉头瞧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绮罗俯下身去看曹宁的尸体,伸手摸了摸。尸体已经冷下来了,可却并不僵硬,仍然是像活人一般。
  绮罗也没怎么意外,毕竟这本来就不是一般的凡人之躯。她眉头微凝,默了半晌,道了句:“这样也好。”
  不用再害怕和挣扎了。
  绮罗站起身来,问迟悟道:“你有什么法子能带上他吗,我还是得把他带回去。他的这副身体里藏了不少东西,我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但肯定不能放任不管。带回去,长生应该能想办法查清楚的。而且,就不论他本身,我其实更在意的是救他的那个人……”
  她说到这里,眸子不易察觉地眯了眯,双拳不自觉地微微握紧。
  她爹的残魂就是被那人抢走的。
  “无论如何,得把他找出来。”
  ********
  曹宁一死,蛤.蟆山的迷阵不攻自破。隔绝山内外的结界消失,山中的迷雾也自然而然地散去了。
  绮罗看见老树树干上的绿意也不是幻觉,而是阵法破了,将死之山重新又活了过来。树干上又爬上了青苔。
  绮罗估摸着,过不了多久,这里的枯木就该齐齐抽芽重生,染绿山林了。
  迷阵一破,聚在蛤.蟆寺中的人们也都回到了村子里。过路的商客匆匆忙忙地同众人告别,便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飞也似的赶路去了。毕竟,客行他乡,几月不归,等在家中的人不知该有多着急呢。
  从上山到现在已经耽搁了两天了,绮罗急得不行,急吼吼地就要赶路。可玲玲她娘拉着她的手好一通叮嘱,玲玲更是直接在她身上黏住了不愿意下来。最终,好说歹说的,这小姑娘才总算是放了手,不高兴地嘟起小嘴,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村里的两个汉子自告奋勇地说要送他们离开,真到了要走的时候才一拍脑袋,想起来自家的牛车早已经只剩下了车,没了牛了。惹得众人一阵哄笑。绮罗哈哈大笑着朝众人作别,转身离去,心里想着,日后,这山里面的人该是如往常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
  下山路上,绮罗步子迈的轻快,一路上都哼着迟悟没听过的小调。迟悟瞧着,忍不住笑道:“心情甚好啊。”
  “嗯哼。”绮罗冲他神气地挑挑眉,笑道,“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小时候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绮罗面朝前方,没瞧着他,眉眼间具是笑意,“不记得是几岁的时候了。只记得有一段时间,我老爹带着我四处流浪,走到哪就借宿到哪。时常半夜的时候敲开一户人家的门,便能寻得一处避风的地方倒头就睡;早晨走的时候,还常常能蹭到一顿便饭……真要细数,我吃的饭又何止百家,所以我看见山里面这些人,就觉着……还挺亲切的。”
  绮罗说着,自己也乐了。
  同样曾经暗无天日地活过,她和曹宁不同的地方在于,她曾真切地见过这世间的善意。
  这山林的生机被压制的太久了,此刻迷阵既破,便如山洪一般不可抑制地泄出来。本是秋日时节,这山竟然在半日之间,生出了满山的绿意盎然。从山上到山下的路,于绮罗一行人来说不过片刻光景,却走出了一种季节轮转的错觉。
  绮罗絮絮叨叨地说了她小时候的一些事情,经常说着说着自己就咯咯地乐起来了。迟悟负手走在她身畔,垂眼瞧着她,笑吟吟听着,时不时搭个腔。
  少女眼中,映着满眼的葱郁风光。少年眸子里,却只有那一道红的绚丽的俏丽身影。
  也不知他们眼中所见,哪个更称得上世间绝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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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超级肥的一章,主要是因为卷二已经有很多章了,就不想再分章了,索性一章结束。
  下一卷就要开始了,暗搓搓地搓起小手手,菜鸡作者要开始写感情线啦哈哈哈。(上几章里面貌似迟悟的存在感不太强?不!后面会很帅的~)
  emmmm,第二卷结尾曹宁的死可能会看起来有点bug,后面会交代的。以及,关于度化的法门,是我个人私设,后面也会说的!
  一起开始新的旅程吧!
  感谢气势汹汹和幻泪成雪给我投的地雷,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