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培火
  疾风不断捶打着玻璃,呼呼作响,像野兽发出威胁的低吼。
  “想试试看吗,和我一起?”
  寒冷使羸弱的肉躯拥聚,围在明亮的火焰旁,渴望摄取一丝温暖的希望。噼啪声奏响,她再添一根柴。林静的眼瞳如此清澈,映出两张惶恐的面庞。
  “什么机会?”取暖的人不安地开口。
  “跟律法对话的机会,”培火的人坚定地回答,“我希望你可以出现在法庭上,向法官证明俞泽远是个同性恋,证明这场婚姻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诈骗。”
  “可是......”谢奕帆迷惑地问,“为什么呢?”
  “不是他打你的话,就可以离婚了吗?”
  “这还不够,”林静说,“我需要的不只是离婚,而是他知道自己是同性恋,却伪装成异性恋骗了我,因此我们才会离婚。”
  “好好吧,但难道我随随便便说几句话,他们就会相信吗?”
  “不只是几句话——”
  林静沉着一口气:“照片、聊天记录、视频、通话记录,你们在一起那么久,总归会留下些什么吧。这些东西都可以作为证据。”
  “啊?”
  “不好意思啊,我......我可能还是不太明白,”谢奕帆有些迷茫,“就你说了这么多,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呢?”
  “他会变成一个案例!”
  林静飞速地回答他。
  “当人大提议同性婚姻合法化的草案时,他会被统计进去。如果我是因为家暴而离婚的,那么根据裁决文书关键词统计制作的报告,就只会被定性成家暴的危害,推动《反家暴法》的完善。”
  她望着谢奕帆,回想着出发前准备的话术,慢条斯理地说着,垂下的手却是抖的。
  “但如果越来越多的婚姻,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站出来,让社会和法律发现——同性恋因为得不到承认,而选择跟异性结合的现象,同性恋在《婚姻法》中就不再是隐形人了。为了维持社会的稳定,法律也必须为同性恋指一条出路。”
  “我......”
  谢奕帆张了张嘴。那双浓墨般的眉用力地蜷起,在眉宇间,理性和感性厮杀的战场上,留下一轮辙痕。他无声地挣扎着,往昔的感情海啸般汹涌袭来,他处在惊涛的中心,可云端又降下逻辑的铁链,将他层层裹束。
  “可他毕竟以前跟我在一起过,我......不能这么对他。”
  最终淹没了,沉入蓝黑色的海底。
  林静将视线寄托在Joe身上,希望他的醋意能在此刻发挥作用。可是没有,Jo在接到了林静的目光,却只是低下头。
  没有谁会比同性恋更了解同性恋出柜的艰难。再果敢的人,都能理解这种痛苦,像是割除心口的病灶,是当机立断地快刀斩乱麻,还是彷徨于手术的风险,选择慢性自杀?医生给予的利弊再恰当,凡是生过病的人总难免心生怜惜,尊重当局者自己的决定,而不是旁观者冷酷的分析。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还不能放弃。
  这是一场艰难的战役,她的手上没有任何筹码,可她必须胜利。因为她站在了冰山的角上,而海平面下是这个国家1600万女性浮肿青紫的尸体,无人问津。
  “如果你真的为他考虑,就不应该看着他一而再,再而叁地错下去。”
  林静注视着谢奕帆。他也低着头,整张脸沉入深海般的阴影中,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林静无法再通过他的表情,来判断自己是否需要调整说辞,她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跳出环环相扣的理性,用最原始质朴的感情来试图打动他。
  “两个多星期前,你跟我说对不起。这句话是真诚的吗?”
  林静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回想着自己被俞泽远按在地上殴打的凄惨模样,在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刺激下,她的眼泪很快就出来了。
  “现在这个年头,诈骗只需要超过叁千元就可以立案,可他骗我结婚,骗我生孩子,骗我少工作多照顾家里照顾他爸妈,自己却在外面找男人,却没有任何惩罚。”
  她流着泪,说:“为了快点离婚,我们有些人放弃了孩子,有些人放弃钱、车、房子。我们大多,这辈子都等不到一句对不起,甚至可能还傻傻地觉得错的人,是我们自己。”
  “的确。”
  直视着谢奕帆的眼睛,林静不允许他有任何移开的机会,不惜装得楚楚可怜,用道德来绑架他,只要有效就好。
  “我的确可以用被他打了这个理由来离婚。可是其他人要怎么办呢?谁可以救救她们呢?”
  但说到最后却分不清是说服的手段更多,还是真情的流露更多。
  “抱歉,莫名其妙说了那么多......”林静垂下眼,有些粗鲁地擦去了脸上的泪,深吸了几口气才把情绪平静了下来。
  “但其实我们才是一边的,我们才是受害者啊,不是吗?”
  再说话时,只有眼中湿润的红血丝,证明她曾经哭过。她勉强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我因为这些骗婚的人,做了六年免费的保姆。你们也因为这些骗婚的人,被人看不起。分明伤害那些无辜女人的不是你们,可有些勇敢地站出来为同志正名的人,却要为——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老鼠背上社会的指控。”
  “多不公平啊,”她看着不知何时抬起头来的Joe,压低的嗓音好似一根抱着火种的芦苇,“不是吗?”
  “......”
  Joe咬着下唇,原本保养得到的粉色,在无意识中被咬得艳红。灰白的石像被鲜血染上新的色彩,在破败的寺庙中逐渐复活。
  “老公,”他用舌舔了舔流血的创口,做出了艰难的抉择,“我觉得......她说得其实还蛮对的欸。”
  他缓慢地罗列:“首先,骗婚是不对的,他本来就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其次,他犯的错让所有人一起承担,就是不公平。虽然那些有偏见的贱人,我们不理他就好了。”
  他每说一句都悄咪咪地看向谢奕帆,好似第一次上台演讲的孩子,做贼似地瞥向坐在观众席上的长辈,生怕哪里出了错误,“但也会有那种心里比较脆弱的姐妹,就可能会困扰啊,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被傻逼瞎几把说......”
  他看着谢奕帆默默抬起头,却并没有直接反驳,默默挺了挺胸,原本压得极低的声音也逐渐拔高,“凭什么啊?”
  谢奕帆没有说话,但他的缄默在林静看来,何尝不是一种动摇?
  林静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她的喉咙好似一口干涸的井,她的声音却是一口铿锵的钟,“你们的存在本来就是一种天赋的人权,人造的法律怎么能剥夺自然的赐予?法律装作看不见你们,社会选择性忽视你们,但是你们自己不能放弃自己。既然没有罪,为何要妥协?向世俗的目光低了头,终身伪装成主流,这样的人生的确比较容易。”
  她的眼中含着苦涩的泪,头脑一片空白,但那些涂涂改改地细心准备,磕磕巴巴地排练了无数遍的话,却似水般流淌,似火般燃烧,冷静却又热烈地脱口而出,绽放于这个平凡的冬日。
  泪再次落下,最软弱的液体,砸在最坚硬的石头上。
  她以水击石,向他叩问:“可是我们的后代要怎么办呢?我们今天的社会,依然有那么多人这、辈、子、都不知道同性恋是什么,这是为什么呢?你们有想过吗?正是因为我们的先辈选择了苟且,所以今天的我们失去了声音。而假如今天谢奕帆——你!依然选择沉默,那么我们的后代就依然会被社会歧视。永远沉默!永远歧视!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
  谢奕帆捂着眼睛,他粗肿的指节挤出脆弱的苍白色。窗外漏出的风刮到骨头里,如此冷,可胸腔中翻滚的血液,又如此热。
  “能让我......不好意思,可以再给我叁分钟吗?”他乞求。
  在心存的热血烧完前,在淳朴的灵魂冻死前,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