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6)
  男人之间,何需多言。宋凌轻笑着扯住罗锦年衣袖往下一拉,将人按在甲板上,啄了啄他的鼻尖,手顺着外衣往里滑,刚触及到温热皮肉,动作忽然被一阵咳嗽声打断。
  咳咳咳咳咳,王家人找来了。王矩站在舱外隔着木门极不自然的撇开眼盯着静谧江面,画舫上隔音并不好,这俩人闹出偌大动静,他老人家既不聋又不瞎怎可能听不见?王矩心中又恨又气,恨罗锦年不识好歹非要和短命鬼搅和,气这二人不要脸,才认识头一天就往床上滚。
  咔,木门一开,宋凌束了发,衣衫齐整,镇定自若的向王矩一礼,笑道:今日之事多谢老先生。
  王矩眼角抽搐,对眼前人脸皮之厚感到由衷的叹服,敷衍的拱拱手,郎君快些吧,王家人催得急。
  宋凌闻言往岸边一望,果然林林总总亮了数十灯笼火,又有一乌篷船缓缓向画舫靠来,船翁带着斗笠身量颇高,正是王弗阳。
  不过片刻功夫,乌篷船已靠了来,宋凌再谢王矩,随后踏上乌篷船。
  眼见小船逐渐驶远,王矩脸色一阵扭曲,夺命般推开木门,进船舱一看,只见罗锦年两眼迷离的躺在甲板上正盯着莫须有处发呆,可怜的外衫不知被扔去了哪儿,脖子上还有点点红痕,俨然一副被浪荡子糟蹋了的小娘子模样。
  臭小子!你他妈的就不会听人话!让你别和他纠缠,你他妈直接滚床上去了?他欺负你了?草!小瘪犊子,日日在柳州横,我当你是个能人,今日怎么了!只会窝里横的怂蛋!王矩怒从心头起,扯着罗锦年领口不停咆哮。
  罗锦年早失了神,耳眼皆闭,他被抛入云端又沉入海底,心神完全被陌生情绪掌控,攒不出力气来和王矩对吼,微微蜷缩试图将挽留宋凌的余温以及萦绕鼻尖的冷香。
  王矩见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心中一个咯噔,遭了,这小子真中招了。他松开罗锦年,颓然道:罢了我不管你,只是那人他一句命不久矣比千斤还重,王矩数次张口,又被罗锦年眼里的雀跃憧憬击退,最后叹了口气,造孽啊!
  他不叫那人,他叫谢陌,罗锦年又抓错重点,看向王矩认真道。
  此时月隐云头,静谧大江一舟独行。
  独玉心情很好?王弗阳单手摇桨,回首问道。
  宋凌一愣,问道:长兄何出此言?
  王弗阳摇摇头,直觉?
  宋凌负手回望画舫,遇见了值得欢喜的人。
  第155章 苦海难渡(一)
  上京的云团成团黑压压的罩在将军府顶上,华盖一般倾泻而下,空气中混了人性最负面的情绪绝望、呐喊、悲痛、恐惧,流动起来滞涩无比。
  老妈妈斟上碗热茶,声音像两节干木头相互摩擦,老夫人,监察司来人摘匾。
  老夫人穿着丧服,晚上拴着白色丝绦,她端坐正堂,接过茶碗轻呷一口,问道:什么名?
  盖与碗相碰,发出声清脆轻响,老妈妈哆嗦个不停径直跪下便地上磕头,边磕边断断续续道:监察司文书在仪门外,老奴去看了,罪老奴说错了嘴,老妈妈抬手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闭上眼飞快道:朝廷说三奶奶私通狄戎犯叛国之罪,按律移其三族,但朝廷感念罗府先辈功高,今子孙悖逆却不该叫先贤成那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
  念此多方裁定商议,褫夺罗氏镇国封位,名下家产尽归国库,自此后男丁尽数削为白身,留在罗氏宅院供奉先灵。
  叛国,好大的名头。老夫人冷笑一声放下茶碗,满头光洁银丝瞬间暗淡,她掀起眼皮看向正门,门外呼吸急促,马蹄杂乱,人人都想从罗家身上剜下肉来。
  她上身一动,老妈妈旋即起身递上龙头拐,老夫人拄拐站起,鼻翼微微抽动,女眷呢?
  老夫人!老妈妈突然惨嚎一声,女眷发为官奴!
  是非颠倒,指鹿为马,斥有功之臣为叛国罪人,好个天下,好个圣明!
  老夫人步履蹒跚的步入天井,天上乌云似倾,她惨然道:想我罗家世代忠良,到头来却落得这个下场,天理何存!
  轰隆隆,空中厚重云层突现电蟒银蛇,银蛇乱舞,照得室内亮堂堂一片,紧接着沉重雨珠滚石般落下,水汽上涌,周围被雨幕隔开。
  老妈妈捶胸顿足,哭得面色青紫接不上气,她既为罗府遭难悲鸣又为将来自身境遇悲痛不已,想她年近花甲竟然再逢巨变,这时她突然听见老夫人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让所有女眷到此处,安排人即刻送石先生出府,他非我罗府之人监察司不会为难他。
  少时,女眷已齐至天井,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被雨滴敲击声塞满,老夫人拄着拐环视众人,说道:我田家从无屈死受辱之辈!
  喀!龙头拐顶端弹起,露出森白剑尖,老夫人看向祖祠目露决绝之色,转杖将尖端对准自己直刺而下,只听噗一声响,利刃割断衣料,果决刺入心脏。
  瞬间炸起大蓬血花,又被大雨冲散。弥留之际,老夫人脑海中的回忆逐次浮现,幼时承欢父母膝下,闺中密友同眠,新婚琴瑟和鸣,育子故作严肃,夫亡悲痛欲绝,子丧心肺同眠,送媳千里远征,迎尸正门之外。她这一生历经生死,临了时原以为能云淡风轻的说一句,不过如此。
  但田婉出征时那一句无悔犹如孽蛟掀浪,怎能无悔!老夫人无神的双目骤间清明,一点将散未散的神采支着她望向皇城,悔啊!
  老夫人!太君!哭声再也压抑不住,众女眷跪在地上嚎哭不止,一地白巾像白玉兰层层绽开,这是礼朝最后的良心。自此后鬼祟横行,唯有将良心挖出嚼碎咽下,身坠十殿阎罗方与各路魍魉有一战之力。
  以恶斗恶,以杀止杀。
  白氏替老夫人合上眼,转身面向众人高声道:诸位,死与辱自择罢!说罢取出匕首往心口一扎,人世牵绊多,她一忧家中父兄,二忧小女芊玉,三忧宋凌体弱。玉儿啊,凌儿啊,我只盼你们能安乐一生,逃吧,逃得远远的,再别回上京。
  众女眷哭泣有之,沉默有之,咒骂有之,唯独无一人怯懦。
  百来号人的血从罗府蜿蜒而出,被雨水冲刷着进入水道染透整个上京。
  罗府,一处密洞。呜呜呜!五言死死捂住罗芊玉不让她挣脱,哽咽道:姑娘你还这样小,夫人怎舍得你去死,又怎舍得你被送去腌臜地受折磨,姑娘你听话,一切都会好的,你不是喜欢吃桂花糕吗,奴出去给你买好不好。
  罗芊玉停止挣扎眼泪大颗大颗的滑下,她抬起手向莫须有处祈求,像在祈求温暖的怀抱。
  祖母,娘,哥哥,我害怕。
  雨突然停了。
  罗府正门外,监察司人皆披甲,为首之人沉声道:拿攻城杵来,砸开!
  轰隆隆,轰隆隆,片刻功夫后大门洞开,监察司指挥室大手一挥,命令道:列队,进!
  等等!这时一道略显急促的声音自侧边传来,指挥使手一顿耳尖微动已经分辨出了来人,他抬手下按:停!
  转身迎上来人,笑道:许久未见傅公子,真真宛如天上中人,晚生恍惚一看还以为是傅丞相大驾光临,听闻傅公子领了吏部的缺儿,今日怎么得空来寻晚生?他往后让了让,又道:正如公子所见,晚生忙得腾不出地儿,公子不如稍后片刻,待晚生料理完再与公子治上一桌小叙别情?
  来人正是傅秋池,他头戴方巾,身穿青色夹纱直裰,足上踏着粉底皂靴,比之少年时清减不少面颊略有凹陷,周身仪态也逐渐像傅丞相靠拢,如出一辙的临渊峙海。
  傅秋池向指挥使略一拱手,寒暄道:大人如今也身居高位,日日皆新大不同以往啊,说来失礼,今日我来有一桩事要叨扰大人盼。说罢含笑看向指挥使。
  指挥使作洗耳恭听状:公子直言无妨。
  傅秋池用扇骨点了点手心,也不和大人兜圈子,今日我来其实是受敝父之命,说到此处傅秋池笑意收敛,绕着监察司众人走了一圈,停在一小后生身前,以折扇拍了拍小后生肩膀,监察司美多人和罗府勾连不清,从祖上开始就有联系。他又走向指挥使重新挂上笑,当然我绝没有怀疑大人徇私舞弊的意思。
  小后生手心浸出冷汗,里衣也被白毛汗打湿,小腿微不可查的哆嗦。
  指挥使拍着胸脯保证道:公子放心!这些都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人,决计没有那些个吃里扒外的,公子你便随我一道进去,瞧见有哪些个搞鬼直接拖出来乱棍打死!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傅秋池拱拱手,领着小厮跟在监察司众人身侧。
  进!指挥使提了口气高声道。
  一行百余人进入罗府,除了彼此踩水声与呼吸声外再没其他声响,指挥使不由得更慎重,下令道:慢些,多检查周围。他可不信罗府众人会束手待毙。
  慢慢转过仪门即将步入正堂天井时,浓重血腥味蓦的拧成一股扑面而来。
  指挥使心觉不妙,当即叫停,当即点了二人出列充当斥候,先去探个究竟。
  不多时,随着一阵呼爹喊娘的惊叫声,二人跳着脚奔了回来,一脸的鼻涕糊弄着眼泪,声音瓮瓮的,但话里的惊绝谁都能听出。
  死了!全死了!都死在前面,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一人软软扑在台阶上,指尖颤抖指向被檐廊隐藏的天井。
  在这兵荒马乱时,谁也没注意到随众前行的钦差大臣不见了。
  傅秋池领着小厮轻车熟路在罗府穿行,避开众人进入后院小花园,他停在座假山前,将折扇递给身后小厮,耳朵贴在假山上凝神细听。
  呜,一道逸散的微弱哭泣声被捕捉,傅秋池眼神一亮,喃喃道:就是这儿。他退后两步绕到假山背面,半跪在地在草皮上寸寸摸索。摸到一块看似寻常的青石块,傅秋池动作一停,转头在小花园内四下察看,确认没人后,手掌用力缓缓按下。
  咔,咔,咔,一阵令人牙酸的响动,假山中间分出个只供一人钻入的黑黢黢洞口。
  洞中骤然大亮,五言不由得眯上眼同时下意识将罗芊玉紧紧搂住,从靴筒中掏出血滴子攥在手中,母狼一样的目光射向洞口。
  玉儿?
  这时洞外传来声轻唤,罗芊玉动了动,从五言怀中抬起头,泪眼朦胧道:明心哥哥来了。
  傅秋池挡住洞口,让小厮脱下衣物扔去洞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后罗芊玉穿着明显大一号的衣物钻出洞口。
  傅秋池松了口气,向洞内拱供手道:姑娘武艺高强想必自有办法脱身,我先带玉儿到安全的地方。
  二人一路往府外走,全程有惊无险。
  城中已备好车架,傅秋池抱着罗芊玉上车,沉声道:出城。
  此时天破云霾,渐行渐远的上京城被镀上层浅金,傅秋池探出车窗往外看,长久以来困住他的枷锁终于松动,他想要的从得不到,他想做的从不被允许,他从不想位极人臣,只愿三两好友快意一生。
  他收回身子看向熟睡中的罗芊玉,这是他迄今为止按自己意愿做的唯一一件事,唯一能保护的,他的翅羽,他的解药。
  自此天高路远,江湖逍遥。
  快完结了。私生子
  第156章 苦海难渡(二)
  老师,明心带着罗家小娘子走了,车马已过二门。孔日朝捡起从门缝里递进来的折子稍一翻阅,向睡在太师椅上的傅御说道。
  让他去,成不了事的东西。傅御面上裹着白纱,说话也酿了药味儿,来给我换药。他心思重谁也不肯轻信,换药之事决计不肯假手旁人。
  嗳,孔日朝将折子放在案上,走到博古架旁取下药箱走近傅御,他眉尖簇着,一时摸不清老师想法,明心是老师独子,焉能就这样让他一声不吭的走?
  他抬眼一看,却见傅御靠在太师椅上,周围翻涌着浓重暮气,再往上看,傅御手搭在腹上的手已经细细爬满岁月纹路,孔日朝突然回过神老师老了,想放过自己儿子。
  哒,哒。傅御指尖在扶手上敲了敲,眼皮子半耷拉着看向孔日朝。
  孔日朝一个激灵,忙不迭凑上前来,打开药箱开始换药,纱布与肉长在了一起,他取的手抖,傅御却眉毛也不抬。
  为了分散注意力孔日朝主动挑起话头:宫里递出消息来,陛下近日多番秘密召见石修远。
  傅御眸中折出道冷光,宋允礼嫌刀太快怕割伤了自个儿,想换把新刀。
  孔日朝事先也有猜到,闻言也不急接着说道:老师可有对策?
  傅御哼一声合上眼靠在椅背上不说话了。
  孔日朝也闭了嘴,仔细给傅御上药,他这面上创口太大,缝了上百针,由于失血过多在床上养了小半月才醒来。而且这伤日后哪怕好了也算毁容了,日后上京出名的玉面丞相怕是要换个名号。
  傅御久久不言,孔日朝误以为他睡着了,当下放好药箱行了个礼,拉下挡阳的隔板要就要退出书斋。
  走到门前时,又听身后人说道:公羊途怎么说?
  公羊先生送了信回来,他已经见过王渠,但王渠顾左右而言他,态度始终不明。孔日朝转过身,垂眉答道。
  傅御唔一声,又问:那小子呢?
  哪个小子?孔日朝一时拿不住在问谁,明心,又或者江东思及此处孔日朝福至心灵,公羊先生说他甚是安分。孔日朝其实不清楚为何老师会对个毛头小子分外在意,在他看来那宋凌哪怕真如老师料想的得了王商命脉,但要想成事钱权两端缺一不可,如今上京被他们打造得铁通一般,他可不信单单个宋凌能掀起浪来。
  傅御仿佛看穿了孔日朝想法,意味深长道:你觉得宋允礼为何要派他去江东?
  孔日朝心说,这不明摆着的吗,昌同帝把屎盆子全往他们脑袋上扣,在宋凌眼中罗府之灾可不全赖丞相等人?但若没有昌同默许,如何能做到这一步?
  为了监视公羊途。孔日朝按着自己想法如实说道。但话刚出口他也愣了,不对啊,宋凌如果真信了昌同鬼话又为何对昌同吩咐的事置若罔闻,一门心思做糊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