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3)
  当然,那也得是忽略掉他正被官兵追杀这个事实来说。
  呼呼
  多亏此时并不是深夜,大街小巷都并不宁静,否则他这藏都藏不住的喘息声绝对足以使他暴露。
  他只能将拳头握得死紧,用力抵在胃部与双腿之间以缓解疼痛,他甚至没有进气只有出气,喘息声也渐渐变成了一声接着一声的闷哼。
  像以前的无数个夜晚那样,他恨不得把这没用的胃给割了才好。
  不远处又有官兵的脚步声,人数似乎是增多了。他们知道裴郁离就在这附近没有跑远,于是增派了人手仔细搜查。
  裴郁离稍稍抬起了头,隐约能看见连成片的火光,应当是追兵所持的火把光亮。
  不能再耗下去了。
  裴郁离放开了手,顶着满头满身的大汗站了起来,沿着高墙悄声向前。穿过了不知多少条小巷,他看到了记忆中的城南马厩。
  此时正是闭城的时辰,白日里所用之马都会一匹匹地牵回马厩当中。
  裴郁离眼睛都亮了亮,循着墙壁靠近过去,趁着牵马之人不注意,跨上一匹就跑。
  他的所有动作都是有所预谋的,牵马之人反应不及只能大叫,当然引来了附近的一队官兵。可此时的裴郁离已经一骑绝尘而去,追兵要务在身哪顾得上这些那些,征用了马厩中的其余马匹,忙不迭地追上去。
  停下!停下!身后的追兵高声疾呼,喊着这些没什么用的话。
  裴郁离一只手牵着马绳,完全直不起腰来,他的马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沿着大街直向着城内奔。
  第一次见往城里跑的!这嫌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追兵的声音在风中劈了好几个叉,不可置信地吵吵道。
  前面就是大统领府!看他往哪儿逃!有人接了一句。
  这些官兵做梦都没想到,他们口中要逃跑的嫌犯真就是冲着大统领府去的。
  裴郁离仓皇逃窜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刚奔至一处府邸,便急急从还未停稳的马上跃了下去。门房还不知来者何人,就见他半摔半掼地迎面栽来,跪倒在地高声道:求见卫大统领!
  追兵的马匹疾停在了后方,他们虽都不知道眼前的嫌犯犯了什么毛病,可抓捕才是第一要务。
  那府邸前的门房也云里雾里,道:这可是大统领府,你是何人?可有拜帖?
  追兵的脚步声匆匆而来,转瞬间已至身后。
  裴郁离掩住了因为胃痛而抽搐的双手,努力稳住了声音,道:前东南总督裴瑞之子裴筠,求见卫大统领!
  身后追兵的步子顿停。
  那门房同样惊诧地愣了愣。
  裴郁离再度开口,声音里混着一丝决绝:裴筠今日以戴罪之身前来,劳烦通报!
  *
  东南陆域的夜并没有被这样小小的插曲所扰,可海域的夜却已经躁动到了极点。
  小北舵的几位帮众在船中照顾完这个照顾那个,终于在子时将至时迎来了唯一一个好消息:窦学医醒了。
  窦学医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顶着看起来摇摇欲坠的身体,先去探了范岳楼的脉。
  一旁照料的小北舵帮众还未来得及搭话,就只见到他的面色越来越凝重,凝重到了天即将要塌的地步。
  寇爷呢?那帮众刚要出言安慰,窦学医已经冷静下来,先抬头问了他寇翊的情况。
  舵主在隔壁房间里,帮众答道,同样昏迷不醒中。
  窦学医对那帮众伸出了手,说:扶我一把,我去看看。
  他看似镇定的语气中其实满含着焦急,帮众自然感受到了,立刻便照做,毕竟寇翊的安危此刻正悬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上。
  船外的天鲲与戍龙大大小小的领首还被小北舵与范党心腹所控制。
  数万人仍旧围在港口,每个人的眼睛都盯住了寇翊的住船,无一人去休息。
  主船的大火被熄灭,里面挖出了曹佚秋支离破碎的尸体,却未见其余人的遗体,这让所有人还勉强按捺着心中的躁动。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包堵下,寇翊静静躺在卧房的床上,呼吸和心跳都虚弱极了。
  但人事不省显然也未能让他远离纷争,他的眼皮正在不断地抖动,似乎正被什么噩梦惊扰,并没能得到喘息的空余。
  吱嘎一声,木门被人轻轻推开。
  窦学医在一人的搀扶下走进了寇翊的房间,他脖子上乱七八糟的红痕还清晰可见,在见到寇翊的一瞬间,他的双腿都抑制不住地一软。
  搀扶他的小北舵帮众立刻使了力气将他扶稳,肃着脸将他扶到了寇翊的床边,又扶他慢慢坐了下去。
  窦学医一眼看见的,便是寇翊枕下露出一头的青玉枝。
  他将手搭在寇翊的颈部脉搏上探了探,肉眼可见地松出了一口气,而后才又转而去摸寇翊的手腕,边问道:小裴呢?
  身边的帮众顿了顿,答道:他夜前乘船,说是要去东南陆域。
  窦学医的表情似乎也一怔:他说了要去做什么吗?
  没有,那帮众摇摇头,道,只说让我们瞒住此时的情况,并托我们好好照顾舵主。他似乎有所犹疑:兄弟们都觉得他是跑了,否则去东南陆域又有什么用?
  窦学医感受到寇翊的脉搏突然快了几分。
  小窦大夫,舵主何时能醒?那帮众方才多嘴了一句,深觉闹心,一方面是为眼前这局面烦恼,另一方面也为自家舵主感到不值。
  他们的舵主此前多番嘱咐,无论情况如何,都一定要护住他那位姓裴的心上人。
  可他这心上人倒好,跑得比谁都快。
  继续说。窦学医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
  那帮众还不解其意呢,窦学医又将青玉枝抽出直接放到寇翊的手心里,补充道:继续说小裴,好话坏话随便说,附着寇爷的耳朵说。
  *
  这边,大统领府的门房迟疑片刻,答道:张口胡言可做不得数,裴瑞连同其家眷早在十一年前便殒了,你这个罪臣之子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裴郁离身后的两个官兵同时上前,一人按住了他的一边肩膀,作势要将他往起拉。
  我是不是裴筠,卫大统领自可决断。裴郁离脸色灰白,身后两人触到他时,隔着好几层衣物都摸了满手的虚汗。
  他咬着牙快速道,你担得起不做通报的责任吗?
  门房张了张嘴,没再反驳,而是快步入了府内。
  裴郁离整个身体都很沉,两只胳膊又被官兵扯得难受,他的声音都开始发虚:别拉着我成吗?大统领府前,我还能跑了不成?
  那两个官兵都是木头脑袋,才不管这些,闻言也没有放开手。
  正在此时,府中传出了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隔着很远的距离都有一阵威慑感迎面而来。
  一道魁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来人神情肃然、目光凌厉,立于阶梯之上,居高临下睨了裴郁离半晌,缓缓道: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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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东南赤甲
  卫巍,东南大统领,正一品武将,麾下赤甲军构成东南陆域与东南海军的全部力量。
  与东南总督一为武将、一为文臣,共同治理偌大的东南十一区。
  因此,他与前东南总督...准确来说是前前总督裴瑞,称得上是旧相识。
  裴郁离来这一趟,不仅冒着被府衙逮捕的风险,同样也不计后果地自爆了他本该隐瞒一辈子的身份:他是裴瑞独子,戴罪之身。
  这个罪是死罪,是十一年前就该被处死的罪。
  卫巍正襟危坐于主位之上,不苟言笑的样子带着极大的威严,他自上而下的目光如钉子般打在裴郁离的身上,给裴郁离施加了莫大的压力。
  你说你是裴筠,卫巍问道,证据呢?
  裴郁离跪在堂下,低着头颤抖了半晌,答道:没有证据,但我与家父长相相似,大统领想必能识辩几分。
  这是自然,否则卫巍也不会轻易允他入府。
  但凡与裴瑞熟识多年的人都该看得出,裴郁离与年轻时的裴瑞,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五官、长相、身形,都有七八分的相似,不过就是裴郁离看起来要瘦弱许多而已。
  好,卫巍的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又说,裴筠早在十一年前便随其父一同被处死,你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有何目的?又真能承担其后果吗?
  裴郁离身形晃了晃,用着一只手支撑了下地面,咬着牙答道:身份不过是诓大统领见我一面的幌子,我此次来,是为了别的事。至于后果,我顾不得。
  卫巍破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问:何事?
  裴郁离即便是痛得头脑不清醒,也该看得出卫巍的态度有些蹊跷,不说别的,卫巍对于裴筠还在世这件事似乎接受得非常快,甚至可以说是毫不在意。
  裴郁离抬起了苍白无血色的脸,目光在卫巍的脸上略带疑惑地飘过一遭。
  他又皱了皱眉,言归正传道:不知东南海域可归赤甲军管辖?
  卫巍道:自然。
  这大魏的领土凡是带着东南二字的,都是赤甲军的管辖范围。
  既如此,便也该受到天道王法的制约。裴郁离抬手抹去了额上滴落的汗,喘了两口气,道,海上帮派如今正在动乱,人命被随意践踏,大统领管不管?
  你是在请求,还是在质问?卫巍面上并未露出什么表情。
  若说是请求,这语气可不太像;若说是质问,区区一介奴隶,敢对堂堂东南大统领这样说话,也是怪有意思的。
  裴郁离顿了顿,语气软了下去,说:罪奴是在请求。
  卫巍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半晌,抬脚自主位上走了下去。
  站起来。卫巍说。
  裴郁离闻言用两只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身体不适?卫巍一边问一边握住了裴郁离的手腕。
  这大统领年过花甲,可依旧孔武有力,他粗糙的大手轻轻一握,便能将裴郁离纤细的手腕包得严严实实。
  他只是随意一握便放开,而后斥责般地说:小小年纪养出这么副破铜烂铁的身子,管得倒挺宽,海上的事与你何干?
  裴郁离瞳孔的焦距一散,又被他堪堪拉了回来,答道:与我无关,可与大统领一定有关。
  天鲲戍龙两大帮派说白了也算是东南赤甲的助益,海上贸易兴起,域内与域外的海寇猖獗,镖师集团就是行商的最佳保障,是自发的护卫军。不仅帮海军承担了打击海寇的责任,同样也有利于大魏海外贸易的发展。
  于朝廷来说,海上帮派虽难以统辖,但绝不可缺失。
  换言之,天鲲如今收编了戍龙,人心动乱,大战一触即发。而对于朝廷来说,天鲲的统一与稳定才是最好的局面,此刻朝廷若能出力,便是收服天鲲的最佳时机。
  何乐而不为呢?卫巍心中自有思量,转而说道:你不惜自爆身份,就是为了这个?
  是。裴郁离答。
  我不管你所言真假,出了这扇门,便休要再提。卫巍瞥他一眼,依旧无甚表情道,天道不仁,但稚子无辜,我不捉你,好自为之。
  裴郁离无暇思考卫巍话语中的深意,可却惊愕地意识到,卫巍放过他了。
  没有调查没有审问,就这短短的几句话,便将他这不知真假的罪臣之子给放了?
  十一年前轰动一时的高官通敌大案,在十一年后的今天掀不起任何水花。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毕竟裴郁离在此之前一直以为自己会被抓去重新处死。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他的身上可不止这一个罪责,门外尚有府衙的官兵在等待,他如何逃得掉?
  *
  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总得给个说法吧!
  长川港众人对着住船大眼瞪小眼瞪了足足一整日,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帮主和舵主尚在休息,之后自有交待,小北舵一帮众拦在住船前,斥道,急个屁啊!
  帮主若是性命无忧,便给兄弟们报个平安,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还有寇爷呢,怎么一去不回了?什么都不说,叫兄弟们干等着吗?!
  你要是想见我们舵主,我他妈进船帮你把他叫出来!你敢吗?小北舵帮众气不过,这样怼了一句。
  而今戍龙的人全围在周边,都在静观其变,倒是天鲲的人先上赶着动摇军心,这就很气人了。
  方才那问话的天鲲帮众沉默了一瞬,空气也跟着沉默了一瞬。
  有人道:好啊,你去叫寇爷出来。
  住船内,窦学医已经为寇翊施了整整两个时辰的针。
  窦学医施针施得手抖眼花,身边那帮众变着法儿地说裴郁离也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寇翊的手啪嗒一声,按到了青玉枝的刀柄上。
  那刀柄被摁得不停震颤,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窦学医眼睛都亮了亮,立刻伸出拇指,摁住了寇翊的人中。
  舵主!小北舵帮众一个激灵,忙不迭从旁窜跳起来,按照窦学医先前的指示按压住了寇翊的胸膛,两三次施力后,寇翊猛地倒抽一口气,从昏迷中骤然睁开了双眼。
  呼窦学医紧跟着呼出一口气,将手探到了寇翊的颈部动脉之上。
  你终于舍得醒了。窦学医一颗悬着的心好歹往下放了放,问道,怎么样?哪里最不舒服?
  寇翊的眼珠子来回动了动,费力找回了焦距,低眸先向着自己的手看了看。
  在看到青玉枝的那一刻,他的脸倏地血色上涌,张口用着嘶哑的声音问道:他呢?
  窦学医犹疑片刻,答道:孤身去了陆域。
  寇翊神情一滞,突然呛咳起来,这一阵呛咳开始了就停不下来,震得他身上每一处伤口都在跟着疼。
  窦学医连忙轻捋过他的胸膛帮他缓解,边道:你先别急,小裴定有他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