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08节
  街衢之上,梅长生猛然驻足。
  重若擂鼓的心跳中,他要自己强自镇定下来,迎宵松苔都是心腹,她们已经带人去搜山,倘若找到她,定会将她平安地带回——不,不是倘若,她一定会平安。
  他此刻赶去,也不能一人将山翻过来,当务之急要找到出事的源头。
  是谁要害她?
  她失踪是主动避险还是被人挟持?
  六魂七魄都已飞到毓华山去了,梅长生还是咬牙逼迫自己钉住脚。姜瑾率步追出,他甩头吩咐,“三房父子此刻在哪,近日去了哪里见了何人,速速查来!”
  姜瑾看着公子那双猩红欲滴血的眼,应声踅身奔了去办。
  *
  梅家祠堂中,案鼎中三柱新燃的香白烟缭绕而升。
  梅柳山趺跪在牌位案下的蒲团上,锦衣绣冠,面色平和地嘀咕着:
  “后世子弟柳山给列祖敬香啦,其实这事,怪不得我不是?祖父,您说,您是不是太偏心了,大伯明明几次推辞承任家主,二伯为人处事不如我爹圆融,家主的位置,便该是我爹的,可您怎么就那么偏心呢?
  “大伯和我爹都是您儿子,梅鹤庭和我都是您孙子……算啦,您看着吧,您最疼的好长孙活不长啦,谁能振兴梅家?您将来在天上瞧我的好吧。”
  祠堂常年点着长明灯,将浮雕横梁悬挂的黄幡熏得发黑,行事不磊的人,在这种地方往往会心虚。
  可梅柳山不是,面对列祖列宗安静的名讳牌,他非但一点也不害怕,反而骄傲于自己的手腕。
  能在斗法中扳倒人人夸赞的梅鹤庭可不容易,这是他三公子的功绩,应该让列祖看一看。
  同时他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事出后,梅鹤庭怀疑到他身上是必然的。可梅鹤庭拿不到证据,自己在祠堂里,在这最讲敬穆礼序的地方,他奈何不了他。
  梅柳山越想越得意,回忆那一日看到这位堂兄与大长公主同乘一车的亲密,他之前竟是料想差了,还以为大长公主与堂兄掰了,这次同回扬州是为了代朝廷监督梅鹤庭。
  却没想到,这俩人之间居然藕断丝连。
  也好,他简直想看看梅鹤庭得知后的表情,惶急无依?恼怒无章?不管是什么样儿,一定很有趣。
  “砰!”四合的通梁大门突被豁开两扇。梅柳山回头,梅鹤庭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面沉如水出现在门外。
  迈进门槛时,男人顺手抽出随从腰间刀,向他而来。
  梅柳山心头一跳,他怎么敢在祠堂亮凶器,如此悖逆不道!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无辜地在蒲团上缩缩脖子,“堂兄,您也来敬香,怎的提着刀……”
  话音未落,刀尖指着他鼻尖,梅长生问:“你做了何事?她在哪?”
  “堂兄在说什么?小弟听不明白啊。”梅柳山夷然微笑,然后,笑意僵住。
  他觉得手腕好像有点发凉,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怔怔低头。
  那蓬血溅在梅长生靴上时,梅长生的眼睛一眨未眨,赤黑的瞳仁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再问一遍,她在哪?”
  他手中的刀槽,鲜红滴滴坠落。
  那只断手掉在蒲团旁后几个须臾,梅柳山的头脑都是空白的,然后,漫天彻骨的痛意席卷而来,他痛呼,抱着血涌如柱的断臂倒地,疼得钻心大骂:“梅鹤庭你这个疯子!!”
  “不及你疯。”
  梅长生蹲在他面前,无情无绪地看着他,“她你也敢动,一会儿我把你胆子挖出来看看,是有多大。你还有一只手,她在哪?”
  第89章 此门中
  “梅长生!”
  祠堂门口一声断喝,被梅柳山身边小厮搬来的梅家三老爷风风火火赶来。
  第一眼,他便见梅长生提刀在手,梅穆平怒道:“也不看看此处是什么地方,容得你放肆!”
  梅长生垂刀拄地,闻声漠然侧头。
  梅柳山被梅长生以刀相逼,终于发现了事情和他预想的不一样,正痛惧欲厥,这时听见父亲的声音,如闻纶音,躺在地上大声哭喊道:“父亲救我!”
  先前他咬死不松口,现在见了父亲,梅柳山更打定主意做下的事不能承认,否则这阎罗不会放过他的。
  而梅穆平不知发生何事,待急步走近,看见爱子断腕,脑海嗡地一下,继而便是气涌如山,血灌瞳仁。
  他伸手颤指梅长生:“你、安敢伤他,凭何伤他!祖宗祠堂里头亮凶刃,见血光,伤手足,梅长生你不怕天打雷劈吗!”
  那裘墨衣长身而起的同时挽刀尖重重一跺,在梅柳山又一声痛彻心扉的喊叫中,他转身,向梅穆平歪歪头。
  “清理门户,还要挑地方吗。”
  梅柳山的另一只手,也落地。梅穆平生生倒退两步,吾儿心肝啊!这竖子当着他的面,居然这就么把柳山的另一只手也砍了下来!
  疯子!
  梅长生面色很静,挑刀尖直指他三叔,踏步向前,眸子锋利得好像他手中吸饱了血的刀,“他不说,你说,大长公主现今何在?”
  什么意思,大长公主不见了?
  梅穆平急怒交加又一头雾水,看着儿子倒地的模样,他心中某个猜想划过,凛然一颤,又想三伢儿不至于会如此糊涂,强自稳住心神道:
  “你何意,公主殿下难道未在她的别邸?鹤庭,你先将刀放下,有事好生说话,你在家祠这么着,想被剥除名籍不成……”
  对面的年轻人无动于衷,甚至一步步逼近。
  梅穆平悚然后退,“怎么,难道你还敢弑叔!”
  “有何不可啊。”梅长生木沉的眼里没有一丝光彩,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不见血,不知道怕。
  他腕子向外偏转,迎着长明灯光,亮出森森白刃。守在堂门外的姜瑾目睹这一幕,叫声不好,觉得要坏事,梅氏家祠规矩外姓人不可入内,可眼下顾不上了,他当即便要进去拦公子。
  身畔清风袭过,一道身影比他更迅速地步入祠堂。
  梅父振衣唤声“长生”,他看到父亲,霜睫轻动。
  刀头本能地向旁偏开。
  梅父不看别人,目不旁视上前掰开他的手指收了他刀,轻扶梅长生肩膀,“我听说了,族里这边有为父,你但去寻人。莫急莫躁,殿下天胤福泽,会平安找回的。”
  梅长生被人支撑住,一口积压在胸臆的郁气终于有处可吐。
  他愣愣看了父亲两刹,目光恢复几分清明。
  正这时,余小七在外高喊一声“大人”,说第一批搜山的人回了。梅鹤庭连忙跑出祠堂,才发觉外面天色已暗。
  火把灯笼中,只见澄儿和几个身上受伤轻重不一的侍卫被找了回来,梅长生匆匆扫过,连声问:“公主呢?她呢?”
  “大人您先别急。”余小七将他收集到的情况快速汇报道:“这些人是在山彘出没的后山道旁发现的,公主殿下眼下还没找着。这些人目睹了当时情况,原是在躲闪彘群攻击时,梅二姑娘从山坡滚了下去,公主去拉梅姑娘,不慎一并掉落。”
  他见大人目光刹那血海猩沉,连忙又说交代,那山崖是个缓坡,不算过于陡峭。
  只不过,侍卫下去勘察,不见人影,见谷底有些许血迹,有模糊脚印痕迹,还有熊爪的痕迹。
  侍卫们循路去寻,沿途见衣布留记,有朱、蓝、黑三色,判断公主和二姑娘身边至少有一位侍卫随行。有空暇留记号,且机敏地留下三种颜色示意人数,说明直到那时她们还是清醒且安全的。然而记号在一处水涧边断绝了,脚印也模糊不见,不知她们遇到了何事。迎宵派两人回来报信,余者还在山上继续搜寻。
  余小七知道大人着急,怕受伤的人回事不清,便将自己得知的消息竹筒倒豆子一气说完。
  梅长生听后脸色纸白。
  她不是被人掳走的,是为救眉山落崖的。
  天暗了,有血迹,还有熊,剩下的简直不敢深想。
  靴面突然一沉,是澄儿哭着跪下抱住了他的皂靴。她胳膊和后背上都有淤伤,神色委顿不堪,却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
  “大人,之前奴婢不懂事,奴婢给您磕头赔罪。求您快想法子找回公主吧,奴婢怕公主出事!”
  “啊!!”
  就在此时,祠堂内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道凄惨不类人声的嘶吼。
  灯烛荧荧的牌位案下,梅父脚踩梅柳山一只断臂,弯身道,“不巧,好似不小心踩到侄儿你了,侄儿有话要说吗?”
  那种痛,是在断肢之上又强加一倍的剧痛。梅柳山眩然欲死,终于抵御不住,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嘴里冒出什么:
  “我就是圈了些野猪熊罴放上山,没别的,我发誓什么都没做!”
  一语终了,面无人色地厥了过去。
  梅穆平一个没留神,未料还有此等变故,又惊又恐地看着他,好似不认识他一般,“大、大哥。”
  梅父淡然收脚,扑了扑袍摆,“谁是你大哥。”
  堂里的喊声一字不落传入梅长生耳中,他牙关紧咬,断然转身而去。
  ——不能让她在山里过夜,必须马上知道她具体的位置。
  姜瑾见公子往梅府方向行,唯恐他急岔了脑子,忙跟上道:“公子,毓华山在西边。”
  “回府。”梅长生道。
  此时回府何益啊?姜瑾看着公子阴森的侧脸,心头胆寒,同时大恨三房的人作妖,明明公子已经要守得云开见月明,白日里还和他打听那个,是何等的风发足意。
  就因为不知死活的梅柳山横插一杠子,一切都变了。
  他梅柳山是个傻子吗,公主在梅家出现意外,他三房就能全身而退了?如若,公主真出什么事儿,公子可怎么活。
  *
  梅长生进屋后,反手落了锁。
  此时上山,他能做的不比侍卫更多。男人森沉的脸孔似刀凿出来的玄玉石雕,一步未停走到书案,染血的手指拉开桌屉。
  能派遣的侍卫府丁皆派出去搜山了,纵使毓华山有九沟十八涧,合围而寻,最多明天也会有个结果。
  可是今夜怎么办?梅长生不能等,夜晚正是野兽出巢觅食的时间。他不知道明珠眼前是何境况,不知道她会不会在这个时间入梦——这概率甚至极低,可这是他能想到最快捷的法子。
  咣啷一声,带血的匕首被主人丢在桌子上。
  梅长生漠然咬开金疮药的红布塞,随意倒撒一片,踉跄着扶墙上榻,喘息,闭眼。
  他的梦时来时不来,先前见言淮至别坞,他极力欲做一梦,亦是未成。只有刺心取血那两次,昏痛之后,必能入梦。
  “天公佑我。醋醋梦我。”
  *
  毓华山的南峰下有一条水流隐蔽的涧谷,好在有月色,偶尔见粼光闪烁,不至叫人两眼一摸黑。
  三两团黑影在夜色中警惕而缓慢地前行,正是落崖的宣明珠等人。
  当时宣明珠见眉山失重滑下崖坡,跃身去拉住她的手臂,结果错估去势,一个没收住,自己也滚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