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你会秃顶吗
  第二天,季岚仍然准备去图书馆。
  她申请的时间是两天,大早上便收拾东西过去,严婧瑶也没睡懒觉,开车送她。
  校门口停车没有昨天那么挤,季岚拎起包下车,正要走,看见严婧瑶跟屁虫一样下来。
  “岚岚,你带我一起去嘛。”
  “……”
  突然黏上她的感觉,季岚蹙了蹙眉,京华大学并不能随便入内,都装着人脸识别,“你想进去?”
  “我在外面一个人好无聊的,”严婧瑶贴上来,反正赖定了,“我最近躲风头,事务所都没去,也没什么事儿,你就带我进去嘛~”
  “……”
  其实也不是不行,但进得了校园进不了图书馆,难不成她要在里面逛上一整天?
  “严婧瑶,我会待图书馆很久的。”
  “没事,岚岚,你带我去嘛~”
  “……”
  胸部往她胳膊上蹭,季岚无语,想了想只能点头,带着严婧瑶穿过马路,进入京华大学。
  在闸机那里出示自己的证件,又谎称严婧瑶是自己的研究生,把她捎了进去。
  校园里面相当漂亮,很有北方的气派,严婧瑶好奇宝宝一样东张西望,季岚没空理她,想着自己没查完的资料,“你自己逛吧,我去图书馆。”
  说完在路边随便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上去走人,严婧瑶有点失望,却只能在后面喊:“岚岚,中午吃饭记得叫我啊。”
  声音散在风里,没有回应。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严婧瑶站在原地望着季岚远去的方向,图书馆掩映在一片绿荫里,恢弘大气。
  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跟进来其实是想和季岚晚一点分开,早一点见面,可现在似乎只是延长了那么几分钟的相处而已。
  失望点点滴滴坠在心坎,严婧瑶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兴致缺缺。
  京华大学的校园她之前来过好几次,但那时是因为高考游学参观,这时却是为了等待。
  谁能想到她会在这里等她的季教授。
  无聊地往前走了一段,严婧瑶陆续看了几次腕表,时间仿佛过得很慢,许久才终于走出一格。
  九点十五分,距离午饭时间很早很早。
  学校里也有一个湖,叫星海湖,不像黎大的天时湖养了天鹅,活泼灵动,京大的湖宽而静谧,放养锦鲤,两畔杨柳依依,意境悠悠。
  严婧瑶磨着走了半个小时才到湖边。
  湖水很清,这个时候只有叁叁两两不上课的学生在附近,有的是小情侣,卿卿我我。
  云淡,天蓝,严婧瑶安静地站在岸边,她今天穿的也是裙子,过膝的长款百褶裙,米灰色,很素淡,被风轻轻地一带,飘飘如仙。
  长发扬动,白色的灯笼袖衬衫,腰处一根条束带收拢,衬得人高挑纤细。
  严婧瑶抱着手臂望湖发呆,看见自己脚下,在湖水微澜里的散开倒影,这一身明明是特意打扮,可惜季岚没有注意。
  有些淡淡的沮丧,她正发呆,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严律师?”
  转过头,她竟看见了韦衣,推着轮椅朝她微笑,轮椅上坐着傅瑜安。
  忙打了招呼,严婧瑶走过来,朝韦衣点点头,蹲下,仰视着轮椅上白发梳得整齐的老人,轻轻地叫她:“傅教授。”
  “你是……”
  声音有点沙哑,傅瑜安围着红色的披肩,眼神迟钝,许久才笑着伸出手,慈祥地握住严婧瑶的。
  “你是不是认识我?”
  “当然。”
  老人的手干燥温暖,严婧瑶也轻轻回握,望着傅瑜安红润苍老的面容,温和地笑了笑。
  她的膝上放着一本诗集,傅瑜安看了严婧瑶一会儿,想起来拿书,却力不从心,严婧瑶轻轻接过,声音很柔,“教授,我念给您听好不好?”
  “好。”
  傅瑜安笑着点头,反应已经不再敏锐,一笑露出白白的假牙,眼角和额头的皱纹越发明显。
  严婧瑶看着,突然心揪,她真的老了。
  书是一本汇编的诗集,英文原版,严婧瑶翻开第一篇,《野鸢尾》。
  At the end of my suffering
  there was a door.
  Hear me out: that which you call death
  I remember.
  Overhead, noises, branches of the pine shifting.Then nothing. The weak sun
  flickered over the dry surface.
  It is terrible to survive
  as consciousness
  buried in the dark earth.
  ……
  微风习习,柳叶飘落,严婧瑶一节一节读得很慢,傅瑜安坐在轮椅上安静地听,神态安详。
  也许已经不再能听懂,她老了,曾经充沛活力的大脑不再灵敏,慢慢地,慢慢地迟钝。
  “Then it was over: that which you fear, being……”
  风也很温柔,沉稳低缓的朗读声里,傅瑜安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身后的韦衣马上给她垫了一个舒服的小枕头,她像一只老猫,沉沉欲睡。
  严婧瑶合上了书,把它交给韦衣,轻声问:“教授的老年痴呆症好像比之前还要严重了?”
  “是啊,”韦衣叹了口气,“院士的记性衰弱得太快,已经记不清许多事情了。”
  “以前的事情呢?”
  韦衣摇摇头,“院士好点的时候,倒还会看看物理的书,她还记得那些公式。”
  什么都遗忘了,唯是忘不了最热爱的物理学,严婧瑶看着傅瑜安,眼里许多复杂,“也挺好。”
  老人很安详,她轻轻撩起她左腿的裤管,里面的半截假肢已经没有了,只是一个支撑作用的假体,材质比假肢要软。
  外表看上去根本没有残疾的痕迹,韦衣说:“前几天院里特意订了一批最前沿的假肢,想给院士使用,但她的肌肉萎缩得厉害,没法用了。”
  “这个假体摸着比假肢要舒服,”严婧瑶放下裤管,掖了掖毛毯,“对教授来说挺好的。”
  韦衣点头,替傅瑜安理了理披肩,人睡着了便不宜在外多逗留,小声和严婧瑶说了两句,便推着老人往来时的方向走了。
  渐行渐远,严婧瑶站在湖边目送着两人离去,眼底一片肃穆的萧索。
  一代女院士,功勋卓越,在核物理这片领域留下不可磨灭的探索,国家从未忘记她的贡献,她却被浩瀚的时间丢在了遗忘的角落里。
  就像1997年的那桩案子。
  发了好一会儿呆,严婧瑶坐在湖边思考怎么跟她妈说这事儿,好帮季岚拿到卷宗。
  其实案子没有什么隐晦,只不过是牵涉到一些不可言说的往事,以至于无法公之于众,永远被埋藏在深深的尘埃之下。
  如浮云一般的往事啊。
  边想边打发地看手机,不知不觉到了十二点半,季岚终于从图书馆出来,看到留言过来湖边。
  严婧瑶正好看累了,收了手机,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双手捧着下巴,呆呆地望着湖水。
  风中有淡淡的花香,季岚站在几米之外,看严婧瑶安静的坐着,一身难得的素淡。
  黑茶色的发丝随风而飘,衣袂当风,米灰色的裙摆微微鼓动,整个人有种慵懒的随性,映着湖水岸柳,像幅生动的油画。
  走过去,严婧瑶似有感应地转头,望着季岚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地,“岚岚,我好饿~”
  “……”
  可能确实晚了点,季岚没说什么,“我们去吃饭,下午我再去图书馆。”
  严婧瑶开心了,却忽然又有点惆怅。
  “岚岚,”她盯着季岚的脸,皱眉,无比的担忧,“你以后会不会老年痴呆啊?”
  “……”
  “岚岚,你会不会不到四十岁就秃头啊?”
  “……”
  “岚岚,你以后会不会智商清零啊?”
  “……”
  有些人挺好,偏偏长了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