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 第124节
  可是淮真却仍旧忍不住,用她因感冒与喜悦、鼻音浓重的嗓音说,“谢谢你为他做的这一切。”
  “我也很开心他能遇见你,可爱的女士。他两岁以后,便再没接受过来自父亲的教育。但是作为父亲,我希望他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爱任何想爱的人,做任何想做的事,这兴许就是我唯一能给他的东西。”
  她吸了吸鼻子,接着问,“那么你呢?”
  哈罗德摸摸腹部,“说实在的,他那一拳可真够狠的,害我一个月才好……始终上了年纪。”
  淮真被他这冷不丁的笑话搞得笑出声来,又颇抱歉的说,“我是说,倘若他去了香港,让阿瑟先生知道,你怎么办呢?”
  哈罗德微微眯眼,像是有些感慨,却也像是早已做好准备:“我也有我的妻子与家庭,还有我的父亲,不知与他和解需要用上多少年。”
  浸信会的礼拜六福音尚未结束哈罗德便匆匆离去,淮真用后院铜水盆洗了个脸,竟然还赶上了十点钟来的唐人街青年球队。
  烧仍然是烧着,但那番谈话后,她心都飞了起来,钢琴越弹越快。两小时福音结束,球队青年目瞪口呆的盯着她,一个赛一个的满头大汗。
  连布力梨神父都忍不住打趣她说:“今天有什么好事发生吗?你几乎将四分音符都弹成了八分音符。”
  她仍旧不自知,茫茫然的笑问道,“有吗?”
  一旁的加西亚冷着脸,阴阳怪气的说,“得了报纸dragon daughter的赞美,真是追求者无数,比华埠小姐还风光。”
  淮真不解,“谁追求我?”
  除了一个拉夫·加西亚,实在再没别人了。
  加西亚说,“我都看到了,一个金头发的——中年男人!跟你在福音堂窃窃耳语!”
  淮真仍旧带着鼻音,听他这么说,陡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加西亚说,“你笑什么?”
  她实在懒得同他解释。合上琴键盖,夹着福音乐谱,一溜跑出浸信会,在斯托克顿街礼拜六阳光下的市集里飞跑起来。
  第148章 湾仔1
  罗文不太愿意她去远东,似乎总觉得国家遭逢乱世,兵祸党狱,没几处地方有好日子过。更何况香港是殖民地,一切以白人利益至上,要是出了点事情,总也讨不了公道。
  淮真说,“我是大学生,还是跟着教授去的。”
  阿福道,“就是,咱自己的国家,什么公道不能讨?”
  罗文笑,“你没听说过?租界和殖民地上人分九等,一等的英、法、德、美国人,二等的日本人,三等的白俄人,四等的中国官僚,上海的五等上海人六等广东人,广东的五等的广东人六等上海人,七等的殖民地华人,八等的江浙安徽佬,九等的外地佬。”
  阿福道,“妹妹是美国人。”
  罗文嗤笑,“美国可更厉害,路上逮着人都能分三六九等。”
  淮真接话道,“季姨尽管放心……不然,外地佬在中国可不要活了,要是出了事情,还能仗着美国法律给点庇护。”
  即便她这么宽慰罗文,听完这席话仍觉得有点心酸。
  洛杉矶龙岩的朋友家中有个在波士顿塔夫茨大学念书的女孩,因她念的是佛莱彻法律外交专业,是塔夫茨和哈佛合办的学校,所以阿福夫妇绕着弯子将那女孩邀请过来家中作了一天客。
  本意是想让淮真打消申请去香港的念头,哪知那女孩却直道,“去得好!”
  这回连淮真也纳闷,问她为什么这么讲。
  女孩说,“哈佛还没招女学生呢,上次记者招待会上,hul教授众目睽睽下领回去个女学生,教务委员会、兄弟会、男学生和跟radcilffe学院的女孩们儿也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等你去了,还不知怎么欺负议论你呢。你申请开学两个季度跟教授去远东,不仅可以省去两个季度学费,也多留两个季度时间让他们商量出来怎么接纳一个女学生。不止他们,hul教授与你都省去许多麻烦,大家都方便。”
  一席话,反倒安了季家两口的心。
  不过既然两个姑娘都念了大学,决定也由她们自己做,家长顶多提提醒。再者,唐人街洗衣连锁生意决议做了起来,做大股东的阿福洗番衣两口子也要时常活动起来,更没工夫搭理这两个小孩儿,连云霞牙疼都不清楚。
  淮真陪她去看的牙医。那医生拿小手电照去,惊叹道“几颗牙都给虫蛀了。”
  云霞道,“打紧吗?”
  牙医道,“蛀牙倒不打紧,拿盐兑水多漱口。倒是两粒智齿长得太坏了,有点麻烦。”
  淮真问道,“因为糖吃多了吗?”
  云霞翻个白眼,“兴许是日本语讲多了,嘴都嫌。”
  淮真好笑的不行。
  又问医生,“智齿怎么办?”
  医生道,“拔掉。”
  淮真问,“有麻醉吗?”
  医生疑惑,“有奥索方,阿米洛卡因和普鲁卡因,不过麻醉得自费。”
  说罢便将麻醉剂的用量和费用算给云霞看。
  淮真转过头去看医生手里那只高速旋转的电钻。她听过它转起来的声音,跟电视剧里打仗似的。
  她试探着问云霞“拔吗?”
  云霞也小心反问,“不拔?”
  淮真替她回答,“不拔。”
  医生说,“不拔也没事,但要千万少生气,少熬夜……不过不能妊娠,妊娠前务必要拔掉。”
  淮真道,“那就不拔,反正近期又不怀孕。”
  云霞目瞪口呆,差点从检查床上跳下来揍她。
  她一边躲一边大叫,“我这么讲是有理由的!”
  她当然有理由,但她总不能说这两年麻药费用够呛,还不够安全。二战催生了更安全、大量的麻醉剂,二战也会让她年轻的恋人进集中营。
  不等那段日子结束,若是云霞还跟早川在一起,说什么她都会拦着他两结婚。
  两人恋爱之后,唐人街有时一天能有三个街坊上门来骂;但凡两人有点意见分歧,总能扯到国仇家恨上去,一旦吵架,像两个国家在国际法庭上打外交战一样;话说重了,过几天云霞自己也很懊悔。
  每每觉得苦恼时,便向淮真抱怨“唐人街华人挨打受欺负时谁都嫌弃,不能跟国家共荣,却要跟国家共辱。”
  淮真叫她少讲这样的话,否则阿福听见不知多生气。
  她想起从前有天下午和云霞乘巴士去角堡,坐在石椅上看雾锁金门,云霞对她感慨说,“学校里都教‘去国怀乡,蹉跎岁月’,我们这些土生的小孩儿,也只能看看金门海湾里涨起的潮,哪里知道什么叫‘去国怀乡’?”
  其实淮真也无法深切体会到“国耻”是什么。那是个很模糊的轮廓,印在每个人倔强脸上,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亲人死亡,数年随时光消解后,却可以在每一个缺失的细节里真切地被触动。像她自己,来美国一年有余,一直生活在排华法案下的唐人街里,几乎没跟几个美国人有过熟络关系;现下要去中国了,陡然却觉得太平洋那头的世界更陌生,统统浓缩在几本读过的近代史里,连背景色调都是晦暗的。
  云霞将她年轻的日本恋人深深藏了起来,从九月起,就连淮真也只见过他几次,都在唐人街外。讲话轻声细语,很懂礼貌的一个男孩子,几乎使人想象不到他生气起来什么样。淮真从未问过他作为美国三代日裔的文化认同如何,但脑海里也自作主张替这一对情侣做过打算要是战争打到檀香山,作为医学生的早川可以申请去战场上,这样也能使家人幸免于被投入集中营。但不知他是否会愿意为自己曾效忠的国家所敌对的同盟国所效力。
  即便每个人在入籍美国时都曾宣誓“完全放弃我对以前所属的任何外国亲王、君主、国家或主权之公民资格及忠诚,我将支持及护卫美利坚合众国宪法和法律,对抗国内和国外所有敌人。我将真诚效忠美国,愿为保卫美国拿起武器”,但就如云霞所说,倘若能共荣尚且还好,若有一日和这盎格鲁萨克逊人利益主导的国家产生冲突,说不好究竟会催生出什么样的情绪。
  前往香港大学两个季度的申请,在教授收到她的电报便很快替她办妥。
  白星邮轮公司的船票在两周后寄到唐人街,航程是二十四天,因要赶在元宵节开课前抵达香港,所以一月二十四日就得出发。
  临圣诞与新年假日,四处商店都在打折;云霞得了空,每天下午都能陪她去联合街买东西自来水笔,速记本,日用品,还有少许夏天穿的短袖、短裤与衣服,因为她几乎要在海岛度过一整个夏天,而三藩市只有春秋两个季节,衣服几乎不能穿。
  云霞执意要她多买一些,最好一箱行李都是衣服,“等回美国之前,在香港一气全卖掉,也不亏。去年夏天那件毛线裙呢?”
  淮真道,“还在。”
  “全带上。”
  “去也穿不了。”
  “二月底也还冷着呢,等四月雨季过了,天才见热。”
  说起南中国,云霞也从没去过,功课做得比她还足。
  去会馆船运管事那里打听到二等舱乘客每人虽可托带两只箱笼,但联想到二等舱两间房四个床位,正好教授夫妇一间,教授女儿和她一间。一家三口行李怎么也比她多,即便她不能时时帮把手,也不好给旁人拖了后腿,清点来去,最后只打算携带一只行李出行。箱笼里衣服是最少的,她也解释给云霞“等到了热带再买,比三藩市合适宜得多。”
  因为八月底得回哈佛报道,教授却不急,返程只得她一人,可以在香港再买一只箱笼带上二等舱。她也可以在南中国多挑一些好东西带回给云霞,还有同住花街的几个女孩。
  云霞抱着去联合街买来的一堆夏装抱怨“我受够了这经年只有一个季节的城市,想去热带穿好看的裙子。”
  淮真大笑,“可以叫早川带你去佛罗里达,或者,达拉斯。”
  云霞白她一眼,“我怎么不去墨西哥呢?”
  淮真道,“也可以啊。”
  云霞自顾自道,“ucb只有三月去檀香山的课程,下半年不知有没有去香港的。”
  淮真笑,“下半年?我都回来了。”
  去东岸没给花街的女孩们带礼物,淮真一直心里愧疚。正逢回香港,便问雪介与黎红有没有想要带的礼物,两人列给她一张英文字条,但都是些便宜轻便的小件儿东西沙滩披肩、低价连衫裙、日历画报,殖民地上卖的英文小字圣经,还有雪介想买的仿毕加索小幅油画。她们也不太了解南中国,便又说云霞想带的玩意,她们也要一份。淮真一一记下来。
  周围朋友大多上了大学,黎红不擅长念书,因此既羡慕也苦恼。恰逢她提起最近长城画片公司在她舅舅位于洛杉矶的“新西贡”越南餐厅拍西部片,淮真偶然提起“不如黎红去帮帮忙,顺带叫摄影师教你拍片?”
  黎红说也不是不行,但有点犹豫。
  云霞立即劝她去,说淮真学过中国古老的周易扶乩,赚钱一赚一个准,信她总没错。不论如何,也能去派拉蒙长长见识。
  朋友们一席话,很快使她下定决心去洛杉矶。
  哈罗德同她讲的关于西泽那一番话,她没同任何人提起过,以免讲错了话,给他与哈罗德都招致麻烦。
  私下里,她只告诉云霞,西泽最大的上司曾做过驻港领事,他手下的副助理通常也都会去远东的英属殖民地。
  云霞这才恍然“所以你去香港的原因是这个?”
  淮真叫她千万谁都不要讲。
  云霞思来想去好几天,有天躺在床上又忍不住问“你跟他什么希望看不见时将他心都伤透了,见他前途大好时又跑回来……会不会让他觉得你踩红捧低?”
  听云霞这么讲,淮真莫名有点开心,笑了起来。
  云霞纳闷,“你笑什么?”
  她说,“他要真这么想才好,大家公平,我也不至于愧疚到今天。”
  云霞听得直摇头。
  改天考完试回来将淮真叫去企李街吃美式快餐,将她自己手头所有股票,家里所有积蓄,季家老一辈在广东的田产铺头统统收罗出来给淮真,说,“他要是欺负你,就给他看这个,你家有钱,我家也不差。”
  大庭广众地,将淮真吓得汉堡里的肉饼都掉了出来。
  临近一月底,四五白人找上家门来,递上大红的邀请帖,说经人推荐,邀季淮真小姐参加年初十的华埠小姐赛,想给她拍个照,做个简短采访。
  淮真当即拒绝,又问是谁推荐。
  来人说,华埠小姐名单通常在被推荐最多的二十四个名字中选择,曾有十九人推荐她参赛,排的很前。
  邀请人将所有好处都讲给她听,比如参赛便有两百美金奖励金,最终得名前三各有三千、一千和五百不等奖励,更有机会结识诸多前来华埠的名人,往后念书、工作,都不愁找人写推荐信;如今好莱坞找华人演员拍电影,大多时候也会考虑曾在华埠小姐露过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