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路人甲 第19节
  才子与冬秀不一样,冬秀先前也没真死过一次,吕氏又是妇道人家,心肠软,哪能真看女儿饿死,不过做做样子,很快就妥协作罢了。
  而才子就不一样了,他本身既怕死,这一世家里的父亲又是个说一不二的迂腐顽固之辈,母亲更没指望,典型的三从四德旧式妇女,只晓得唯夫命是从,父亲一声令下,说裹脚就得裹脚,哪能容一个四岁女娃置喙,人小力弱的才子,便只能被五大三粗的裹脚婆子随意摆布了。
  冬秀对裹脚的细节描写得极为详细,其残忍血腥之态足以让人虎躯一震、菊花一紧。
  江澄平读过裹脚的这一段,只觉得自己的双脚也隐隐发疼了……
  想着妻子每日行走时,都是踩在自己被生生折断的趾骨上,不亚于在刀尖上行走,他就颇为不忍,因此才想要她放脚。
  而且现在天足运动闹得正火,许多学生、文人甚至政府官员都公开表示不再让家中女儿裹脚了呢,可见天足是大势所趋。
  “其实也不疼,我……”
  汪氏从四岁开始裹脚,从小就以自己一双标致的金莲为傲,要是把脚放开了,那将来回到村里还不被人笑话死,她是不愿意的。
  可不等她说完,江澄平便坚决的说:“放了吧,把脚放大了,你也好外出行走,到时候我带你到这沪市好好逛逛。”
  听着丈夫还打算要她将来出门行走,汪氏更不乐意了,谁家年轻媳妇会抛头露面啊,这显得多不庄重。
  可看丈夫的神情,显然是已经拿定了主意了,她在此地孤身一人,又没人帮着说话,万事全凭丈夫做主,只好委委屈屈的答应了。
  第40章 唐才常
  次日一大早,江澄平便叫了辆人力车直奔《字林沪报》的报社。
  报社主编唐常才近日颇为气恼,他们《沪报》最初成立,就是因为《申报》里一位编辑受了排挤,一气之下办来跟《申报》打擂台的,其中不免多有效仿、借鉴之处,导致其在报界的口碑一直不太好,幸亏后来那《申报》不知怎的取消了文艺类刊载版块,他们《沪报》反行其道,却是给文艺类作品开了个专属版块,这就是《消闲报》的由来了,不想却是兵行险招,大获全胜,一时间,《沪报》发行量甚至远超《申报》,名声大躁。
  接着,便飘了,这一飘就出事了。
  《消闲报》因为自身定位的原因,报上连连出现血腥、淫秽甚至反动的作品,又被人爆出报社利用鸦片烟控制作者的丑闻,还屡屡发生暴力催文事件,一时间声名狼藉,简直成了过街老鼠。
  连带的《沪报》也不受人待见,发行量在短暂的辉煌后便逐月走低,已经到了闻者落泪的地步。
  唐才常就是这时候临危受命,被聘来做主编的,面临一天比一天惨淡的业绩,直愁得他脑后的辫子都细黄了。
  冬秀这样的外地人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内幕消息,就是江澄平也不甚了解,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路人眼中,这还是一份牛逼哄哄的知名报纸,所以冬秀才会选择往上面发小说。
  这时候的文人还是很牛气的,一般有点名气的作者,只要了解真实情况的,出于爱惜名誉,和表达他们文人风骨的目的,也是不会往这份报纸上投稿的。
  所以,即便唐主编在报纸的昭文广告上不断提高稿酬,有了名气的作者们也只硬气的表示富贵不可淫,他们是不屑于这些铜臭之物的。
  因此,听闻底下的人说,有人拿着支付宝先生的小说来投稿时,唐才常立马破格亲自出去接待了。
  江澄平是脚底生风一般走进报社的,他觉得只要自己报出支付宝这个名字,报社不说扫榻相迎,起码也得对他礼让三分吧,毕竟《提刑官宋慈》余热未消,支付宝之名正甚嚣尘上,正是炙手可热的的时候呢。
  结果居然是报社主编亲自迎了出来,这可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了,要知道,这时候的报社主编们,可绝不仅仅只是个给人打工的编辑而已,一般来说,他们本身就是社会名流,或有才或有名或有钱或有势,都是有名的大人物,江澄平这样的小萌新在唐主编面前,那就像屁民受到了县官的亲自款待,很难不激动啊。
  支付宝的大名,唐才常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沪市的报界就那么大,去年一部《提刑官宋慈》横空出世,让《绣像小说》报的发行量在短短两个月内直接涨了一倍不止,要不是李老先生无福消受,突然病死了,后面还不知怎样呢,即便这样,也让那后面的商务印书馆仅凭全书销售赚了个饱,听说那支付宝还是以卖断的方式来结算的稿酬,这样一来所有收益全进了印书馆的腰包,把其他报社和书局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现在这只会下金蛋的金鸡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唐才常简直有种被天降馅饼砸中的感觉,嗨呀,这种作者,他们可千万要留住了。
  不过所有的事,都得先等他看完小说稿件再说,现在也不乏写完一本小说就江郎才尽的作者。
  唐才常看完稿件,心里就踏实了。
  这篇小说立意构思之巧妙,简直闻所未闻,一个男子,居然在洞房花烛后变成了个三岁女娃,这可真是乐极生悲,这才子不愿也不甘变成女娃,一直在找各种法子变回去,其间发生许多或爆笑或悲催的事,十分引人入胜,一气读下去,畅快非常,完全没有不适感。
  只是看到裹脚的这段时,唐才常与江澄平一样,不免产生了双脚作痛的幻觉,原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三寸金莲居然是这样的血腥残忍。
  以一个男人的视角,去经历一个女人的一生,这是极其有意思的,而且十分引人遐思,让人不禁猜想这个才子最后会变回去吗?还是会找一个男人嫁了?或是找一个女人,咳咳,变成磨镜呢,而且文中说他变身成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原配妻子,难道以后他会嫁给自己么?
  仅看这开头的几十章,唐才常就可以肯定这篇小说必然会带来不逊于《提刑官宋慈》的轰动。
  这支付宝先生真是叫人不得不服,难为他每本小说居然都能做到标新立异,与众不同,仅凭这小说的构思就已经稳稳的赢过其他小说了。
  “敢问您就是支付宝先生么?”唐才常拱手致意。
  江澄平忙摆手否认:“不,我并不是支付宝先生,我只是代先生投稿而已。”
  “哦?先生为何不自己投稿呢?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若有,不妨告知一二,鄙人虽不才,却也有一二可靠的朋友,愿为先生排忧!”必须得先笼络住这作者,这可是会下金蛋的金鸡啊。
  江澄平屡次被江耕围交代,不让透露出实情,他虽不解,但既然答应了,就要遵守承诺。
  因此含混两句糊弄过去。
  唐才常这样老于世故的人,自然不再追问,反正来日方长,当下便直接拍板,收了这部小说,而且给予了千字五元的高额稿酬,还承诺后期会根据发行量而酌情增加。
  “冒昧问一句,不知这篇小说总有多少字?现手上是否有存稿?咱们报社也可按情况来安排刊载量和刊载周期!”
  “哦,这部小说最少三十万字,现已有了十万字的存稿,支付宝先生希望贵报能做到每日一发那就最好不过了,毕竟连载是不好突然中断或不定期发行的。”
  唐才常心下了然,这位先生一定是被《绣像小说》报的突然倒闭给坑怕了,当下拍着胸脯保证到:“这个请一定放心,只要作者写文速度跟得上,我们报社便可以保证每日一发,假使因报社自身原因造成小说未能正常刊载的,我们愿进行一定赔偿!”
  双方就各方面的细节进行了一番商谈,拟定章程,江澄平便要告辞离去,唐才常却叫住他说:“不知小兄弟现在何处高就,对报社编辑一职可感兴趣,鄙人冒昧,想诚聘先生为我报的专职编辑,每月付与十元薪资,平日只需你负责与支付宝先生联系商谈就可,不知你意下如何?”
  唐才常想得很清楚,这个江澄平就相当于是支付宝的管家和代理人,正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们报社现在根本没法直接与作者联系上,只有通过这个江澄平才行,稳妥起见,必须先把这个牵线铺桥的“月老”给拴在身边他才放心哪。
  江澄平哪有不愿意的道理,这不就相当于白拿一份月钱嘛,况且这一月所得都能赶上塾师两个月的薪水了,妈呀,他这好兄弟还真是一条登云梯啊,连带着他都鸡犬升天咸鱼翻身了。
  江澄平兴致高昂的回了家,从此每日都要到邮局里去转一圈,看有没有徽州的来信,也怪家乡实在偏僻落后,别说电话,连个电报也发不了,要不然使用电传的法子,多省心呢,不怕丢也不怕迟。
  报社这边则是迅速调整了《消闲报》的结构,直接给《才子变身记》腾出了专门的版块,一下子放出了前五章,而且还在主报《沪报》和其他报纸上花重金打了广告,其中“支付宝”的名字更是加粗加黑放大的印刷出来,力求引人注目。
  于是第三天,很多去报摊买报的人,不论买的哪家报纸,都得到了一份免费赠送的《消闲报》,白送的东西,那真是不要白不要,拿回去烧火糊墙也是好的呀。
  华国公学学生宿舍里,胡竞之桌前放了好几份报纸,他现在是《竞业旬报》的主力干将,为了办好这份校报,必须不断的像其他报纸学习,吸取办报的经验,因此每日都会买上许多不同类型的报纸进行研究学习。
  《消闲报》,《消闲报》……怎么这么多《消闲报》?
  胡竞之仔细看了看,还都是同一期的,这《消闲报》是卖不出去了,搞优惠大赠送还是怎地。
  他展开报纸,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支付宝”这三个硕大的花式字体,哦?难道是这位宝先生又出什么新作了么,那到可以看一看。
  是的,冬秀的读者们嫌“支付宝”这个名字太绕口,现在都亲切的叫她宝先生呢,这称呼里透着十分亲昵,五分可爱,和三分俏皮,可见大家对她的喜爱。
  胡竞之很快就看完了报纸上的篇章,这篇《才子变身记》是完全不同于《提刑官宋慈》的小说,但相同的是,它们都是新题材,构思都十分巧妙,轻易就能让人沉醉到书中的世界去。
  初看时,还以为是讲进步青年追求幸福婚姻的故事,结果本以为的美满结局却不过是神转折的开端。
  作者语言描述也十分有趣,简直将白话文的妙处运用到了极致,写得得心应手,既不拖沓冗长不知所云,又能比文言文更加细腻充分的展现人物情绪,即便是件悲伤的事,用一种不同角度的内心独白讲出来,也让人觉得妙趣横生。
  这种吐槽式的幽默,是今人从未见过的写作方式,却轻易的就能让人在犀利的话语里找到共鸣。
  可惜文章才讲到转折处,才子居然变身为幼童,还是女童。
  哎,这后面到底如何了呢,可恶,刚好卡在这里,让人不上不下的。
  跟胡竞之同感的人不在少数,有离得近的人还专门去报社询问后续了。
  可惜这时候是清朝,连信件邮递都还不甚方便快捷呢,更别提电报、电话了,也不是什么人家里都能安得起的,要不然,这时候估计报社的电话都得被打爆了。
  要知道,这时候的娱乐业,简直匮乏到后世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就是有钱人也只能选择听戏、上茶馆、逛妓院什么的,稍微拮据一点的人,那就只能等天黑回家生孩子玩了。
  报纸绝对是一种对人们生活方式起到了冲击作用的产物。
  可以说,许多人,特别是读书识字的人,一天的娱乐活动可就指着看报纸上那些新奇有趣的东西呢。
  而一部抓人眼球,撩人心绪的好小说,又绝对是广大群众最喜闻乐见的,好容易看到一部对胃口的,那还不得盯着看。
  可惜报社没法快速收到读者的心声,在收到反馈前,唐才常还着实惴惴不安了好几天,他现在可是亏本赚吆喝呢。
  但是不出一个星期,他就彻底放下心来,前几天他们还在跟散传单似的白给人送报纸呢,这才几天啊,就供不应求了,而且发行量还一天比一天高,连带着他们的主报《沪报》的销量也是持续高涨,喜得唐才常恨不得抱着那书稿亲上几口。
  这就是通俗小说的魅力啊,能不能开启民智、救亡图存不知道,至少能让人精神愉悦,可以带动更多人开始读报,他们办报的初衷不就是要让国民通过报纸开眼看世界嘛。
  冬秀对沪市的情况一无所知,按照列好的大纲,她十分顺畅的就写到了才子长成大姑娘的情节。
  长大成人后,前世,才子作为一个富家少爷,家里给他安排了教导人事的通房丫头。
  而这一世,作为一个深闺小姐,家里给她安排了教导月事的老妈妈。
  本以为变身女子,被锁深闺,还要裹脚已经够惨了,不想长大后还要迎来这更加惨烈的噩梦,从此以后的每个月,他都将有那么几天要忍受着胸口肿胀,肚子绞痛,浑身冰凉,甚至连床也下不得的凄惨下场。
  冬秀当然没有怎么描写葵水,这时候的人都认为这是一种污秽邪祟,是决不能提起的。
  她重点通过才子的身心感受,来描述女性为此所受的折磨,这样的事发生在女人身上那是习以为常、不值一提的,有谁会为女子痛经而产生重视和怜悯呢,可发生在男人身上就不一样了,每月一次的酷刑足以叫他对人生感到绝望,正是这种强烈的情绪才足以引起读者对这件事的正视。
  而且才子是留过洋的,知道很多卫生健康常识,冬秀便通过他的口,对女性如何保护自己做了详细描述,比如不能碰冷水、不能嗜辣、不能过夫妻生活、要勤换月事带等等,否则留下病根,损坏根基,生出来的孩子也不会健壮,这一点自然是针对男性读者的,要让男性读者们学会体谅女子的不易,那很困难,可一旦牵涉到子嗣后代,那就没有男人会不重视的。
  冬秀只希望男人们为后代计,也能顺便怜惜一把女性。
  这时候的才子虽然还是忘不了自己的一颗男儿心,可很多东西早已潜移默化的改变了。
  在家中兄弟可以去读书,而他只能被关起来学女工、厨艺、管家时;在兄弟们每年参加祭祖,而她只被允许在门外叩头时;在她一向柔弱温和的娘当着她的面惩罚姨娘、打骂丫头时;在她被庶出姐妹欺骗陷害,推入池塘时,在数不清的让他心灰意冷的时候,他胸中那些前世的意气风发、肆意盎然不知不觉间便消失殆尽了。
  他一直以为,就算自己变成女子,凭自己的才华,也能闯出一片天地,最不济也能成为巾帼才女,却不想,身为女子,本身就没有去争取和奋斗的资格。
  渐渐的,他也在这深深宅院中学会了另一种活法,争宠夺爱,三从四德;渐渐的,他不再开怀大笑,步行如风,而学会了低头浅笑,莲步轻款;渐渐的,他都快忘记他到底是谁了,反而越来越像记忆中原配的模糊形象。
  他身不由己的被礼教裹挟着、被家庭压制着,成了木讷寡言的淑女。
  他一直安慰自己,只要离开这个家,他就自由了,而目前来看,唯有嫁人这一途径了。
  冬秀对才子转变的描写,是很详尽的,力求自然而不突兀生涩,不会使男读者们产生在看脑残文的感想。
  至于本文的结局,冬秀也早已设定好了。
  后来,才子见到了前世的自己,那个真正的才子周谦,他今生的丈夫。
  事情果然如前世的记忆一般,他嫁给了周谦,却无法对他吐露实情,他深知自己是怎样高傲自我的人,怎会信这荒诞之语,话一出口,他只怕就要被当成疯子给锁起来,小时候那神婆道士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实在太大了,他可不敢再贸然开口。
  所以他打算慢慢来,一点点从细微处透露出来。
  然而周谦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不仅无视他躲避他,即便见到了,也用一种鄙夷嫌弃的目光看着他,好似看着一坨什么脏东西。
  才子在那目光中恍惚了,他曾经是这样冷漠无情的人么,对一个刚嫁过来的女孩子,连丁点的礼貌都做不到,只顾发泄自己的不满,毫不留情的将一腔怨气撒到无辜的人身上。
  在他还没来得及与周谦说上一句话时,对方就把她撇在老家,只身回城了。
  再然后,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就接到了一封休书。
  婆家本来对他还有几分愧疚之情,待他也不错,可一听儿子新娶的媳妇是大官的千金,立马就把他打包送回娘家了,而娘家爹娘已经不在人世,哥嫂只嫌他晦气,质问他:为什么不在婆家一根绳吊死,也算全了自己的名节,他们也好借此打上门去讨公道,可他居然还厚着脸皮回来了。
  然后他就直接被刻薄的哥嫂送去了尼姑庵,要他好自为之。
  等才子终于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被剃光头发、身披缁衣,强压着下地干活了。
  不堪忍受的才子,终于设法逃脱了,坐在顺路的憨厚老农的牛车上,他想:自己总算是自由身了,他可以出去找工作养活自己,想自己前世,随便写篇文章就能赚够几个月的花销呢……
  做着美梦,带着对未来无尽憧憬的时候,他被憨厚老农卖到了妓院里,换了十几块钱拿去抽大烟了。
  老鸨为了使他顺从,对他棍棒加身,大肆辱骂殴打,最后深知直接给他下了药,药性发作后,他渐渐的浑身无力、大脑晕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