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第41节
  谢玄既然受了郑开山的恩惠,便也站起来与那三人一道,高矮兄弟用的阵法就是他替李瀚海藏魂时用的,并不是将鬼怪拦在外头,而是将自己藏于阵内。
  修道之人精元强健,可普通人被困一夜必会委顿,何况还有个本来就灵犀不通的疯子在。
  他皱皱眉头:“这些人可能受得住?”
  矮子也瞧出来了,谢玄功夫虽好,可混江湖不久,那点仁心瞧着十分天真,他们为财,只要郑开山平安,余下人的性命,都不要紧,结阵做作,不过为了多得些银钱。
  他轻轻一笑,神色世故:“小兄弟,抓大放小,有些事是身不由己。”
  谢玄为他语中世故,更道这人不能相交,也不再说什么,到那疯子的身边,在他前心后背都贴上黄符。
  “虽不知你遇上了什么,但这两道符总可保你一夜平安。”
  谢玄在他身前贴了镇神符,后背贴了破秽符,疯子依旧缩身抱头,符一上身,竟安然下来,慢慢睡了过去。
  谢玄又去看树上贴着的符咒,他自小画符箓,一本书画得烂熟于心,盯着那张张黄符,皱眉道:“这符,我怎么未曾见过。”
  中年人神色一动,矮子先笑起来:“小兄弟,玄门各宗,自家有自家的法门,你方才多大的年纪,岂能什么都知道。”
  他这样说,倒也有理,谢玄并不放心,拿出自己画的符咒,贴在他与小小睡的那几棵树后,连同老道士那里,都一并贴了。
  结阵、架火,十几号人围坐在中间,入了夜,林中反而一丝风都没有,红线上系着的铜铃纹丝不动。
  小小坐在谢玄身边,无人有睡意,都睁着眼睛等待黑夜过去,就只有那个老道士,把酒葫芦一横,枕在脑袋后面,当作枕头,呼呼大睡。
  谢玄看了,颇为佩服,他自小到大从没怕过,坐在人中竟然也有些忐忑,心中想到,这有什么好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该似这位老前辈一般洒脱。
  也把身子往后仰,一只手垫着当枕头,一只手摊平了,对小小道:“来,咱们也睡一会儿。”
  小小并不困倦,但她还是靠在谢玄肩头,喁喁说道:“我的眼睛……更清楚了。”
  几个镖师围坐一堆,如临大敌,自家兄弟生死不知,轮到他们,还不知道有没有福气活过今夜。
  俱都坐在郑开山的身边,有的闷头喝两口酒,有的吃几块肉,沉默寡言。
  郑开山皱皱眉头:“咱们兄弟大风大浪,什么没有见过,怎么摆这个哭丧样,把酒肉俱出,咱们同饮同乐,往日押镖不许你们消遣,今日没什么顾忌,该玩的都玩罢。”
  郑开山说的消遣,便是开赌局,押镖的规矩,到了夜里也要留几人值夜,长夜漫漫,相对苦坐多么无趣,这些人便自己凑局,图个热闹,熬上一夜也不发睏。
  可郑开山下过令,怕他们沉迷赌局,让宵小钻了空子,只要押镖局途中开赌,一律从镖师降到趟子手。
  几人得了郑开山的令,摸出一付色盅来,就在大石上开局赌大小,三把过后,方才颓丧之气一扫而空,林中又热闹了起来。
  矮子到郑开山的身边:“郑爷,咱们只要两两结队,离开之时万不要孤身一个,咱们这么多人,有火有符,什么东西也不敢进来。”
  前几回都是寻常人着了道,这回有几个玄门人在,什么妖魔鬼怪,要来之前也得惦量掂量。
  其中一个吃得多了要解手,他解了裤带就想在树边方便。
  矮子赶紧道:“不成!红绳符咒碰上污秽物便效用全无,我陪你去林中便是。”
  那大个子生得高壮,仿佛座小山一般,矮子在他的面前就似个矮树墩子,两人结伴入了林中,没一会儿又回来了。
  一人问他:“可有事?”
  “能有什么事儿?一泡尿罢了。”又伸手去摸色盅,赌起点数大小来。
  矮子并不回到他兄弟身边,反而坐到了疯子的身边。
  他一直长袖善舞,十分会与人打交道,突然不言不语,连他兄弟都觉得古怪,走过去他:“哥,林中没什么罢?”
  矮子摇摇头。
  高个儿见他摇头就放心了,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石上,从怀中掏出饼来,递给矮个:“哥,你吃这个,这个烘得软些,过了今儿晚上,咱们就去醉红楼,好好吃一顿酒,再叫两个漂亮小娘侍候侍候。”
  他手中的饼子刚要递过去,疯子突然发难,一把拍掉了高个儿手里的饼,高个子一下怒了:“你这疯子,捣什么乱?”
  高个儿伸手便要打他,疯子在火堆中跳来跳去,他竟也知道往郑开山那里跑,几个镖师到底与他有交情,见高个儿要打他,都皱眉看过来。
  “他一个疯子,莫要与他计较。”
  这番吵闹,把小小吵得坐起,眼睛隔着火光看向众人,瞳仁中雾色深浓,她轻轻一扯腕间红绳。
  谢玄立即坐起:“怎么?”
  小小眼睛盯着火,瞳中却没有半点火光,她轻声道:“矮子不是矮子。”
  谢玄皱眉,小小接着说道:“矮子是皮影。”
  矮子的身后,吊着一个又窄又长的灰影,影子有树那样高,细手细脚,牢牢吸住了矮子的四肢手脚,仿佛将他提在手中。
  矮子此时,就像是个活皮影。
  小小话音一落,林间无风叶动,沙沙声响不断,小小倒抽一口冷气。
  叶瓣摇曳之时,树影之中处处是那细而窄长的影子,它们有的比树还高,从头顶往下望,盯着红圈里的十数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豆豆:我突然怂了
  第45章 人皮俑
  谢玄与小小一同长大,咿呀学语之际,二人便能说些只有他们俩才懂的话。
  一听“矮子是皮影”,谢玄脸上旋即变色,他从背后抽出桃木剑握在手中,看那些人围在一起,心中思量该如何向他们示警。
  他正要开口,老道士翻身坐起,伸了个长懒腰。
  老道士一直醉熏熏的,眼睛都睁不开,此时睁开双眼,目中精光四射,对小小点点头:“小娃娃长着一双好眼睛。”
  他说完便绕着树,将一张张黄符揭下来,扔进了火堆里。
  朱砂遇火“腾”的一声,火苗猛然蹿起,还在吵闹的几人停了下来,纷纷看向他,高个儿道:“老道士,你作什么?怎么把符给揭了?”
  老道士又抻抻腰:“不揭下来,那东西才要来哩。”
  矮子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竟悄没声息的站到了老道的身后,火中添了一点朱砂,将他背后的细影照出一点轮廓来。
  有个镖师眼尖,瞧见了道:“你们看,他身后是什么?”
  几人目光所及处,就见矮子的影子窄而细长,没有一丁点儿像是矮子的形状,等他们再眨眼时,矮子退回阴影中了。
  疯子就在此时嚎叫起来,他舌头断了,根本就叫不出声,可他一声接着一声,其情之悲,震动人心。
  几人方要将他压住,他退后一步,竟抽出了郑开山随身宝刀,一刀划开了众人。
  他是龙威镖局最有前途的镖师,一把刀耍得极好,舞将开来,刀刀都是致命的手段,似要将这些人都置于死地。
  手上刀快,嘴中却不断哀嚎,脸上神情十分悲伤,刀尖在指向郑开山时,又往后缩了两分。
  火光一照,照见疯子脸上满是泪痕,他站在那里,胸口不断起伏,转身砍断了红线阵,冲进树林夜色中去了。
  这番变故就在顷刻之间,疯子的举动人人无措,他是疯了,可他们却不能把刀对准自家兄弟,见他逃进夜色,反而松了一口气。
  其中一个麻脸姓陆的镖师平素与他交好,问道:“要不要去找?”
  郑开山沉着脸,摇一摇头:“不必,由得他去罢。”他心中大概猜到了,那些镖师是怎么死的。
  矮子方才便伏在老道身后,趁着诸人都盯着那疯子,悄无声息的出手,他手指抻得细长,人也比方才要高了一些,指尖刺向老道后背。
  谢玄轻跃上前,一剑挑开了矮子的攻势。
  矮子竟然被谢玄一剑之势激得往后摇了两步,他不是往后退的,两条腿摇摇晃晃,仿佛站立不稳,整个身子也一样跟着摇动。
  就像是折手折脚,提线才能活动的皮影。
  矮子被攻,他那个高个儿兄弟怎么肯依,跳到兄长身边,剑指谢玄:“好小贼,倒敢算计我们兄弟!”
  他不知他兄弟已经是个皮影人,对兄长为何突然攻击老道也没有头绪,却不能眼看着矮子一人被二人针对。
  谢玄大喝出声:“你兄弟已经不是你兄弟了,你离他远一些。”
  “放你娘的屁!我兄弟不是我兄弟,是你亲爹!”高个子占了口上便宜还不够,一剑刺向谢玄,对在他背后的兄长道,“你攻左,我攻右,咱们一道把这小贼拿下。”
  二人剑术平平,但胜在默契无间,高个儿喊出这一句,他便该执剑上前,可他只是站在阴影里。
  谢玄不欲伤人,剑尖虚刺:“你再仔细看看,他是不是你兄长!”
  高个儿回头一看,就见他兄长站在阴影中,不动也不说话,倒让高个儿有些起疑,唤了他一声:“哥,你说句话。”
  矮子依旧不说话,只是看着高个儿,抬起胳膊,冲他招一招手。
  高个儿自然相信兄弟,还当谢玄和老道士沆瀣一气,快步走向矮个儿,问他道:“哥?怎么了?”
  谢玄大喝一声“别去”,脚尖勾起火堆中一根粗柴,点燃的木柴在半空划了道火线,亮光正照在高个儿头顶。
  他伸手要挡,就见兄长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身后的影子直立起来,扯起兄长的一只手,还冲着他一下一下招手。
  高个儿汗毛倒竖,退后一步:“是……是什么东西?”
  老道士接了一句:“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他方才撕掉了中年人贴的符咒,此时身子一转,面对那个中年人。
  一直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嗡声开口:“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坏我的好事?待我进城得宝,分你一二。”
  眼睛阴恻恻看了矮子一眼,这才一个,只能进去,不能出来,一个且还不够。
  他好不容易拿活人马血献祭三次,又留下了一个活口,“城门”就要开了,不能坏在这老道士的手上。
  不等老道出手,中年人从袖中抖出绳索,将矮子整个套住,脚下腾风而起,拉着矮子逃进林中。
  老道士从背后抽出一把拂尘,上面的毛已经瞧不出颜色,脚下如风,半点看不出醉意,对谢玄道:“小朋友守阵,老道士去去就来。”
  谢玄提剑追到阵边:“老前辈!”
  高个儿眼看着自己的兄长似被人拉扯着离开,惊惧之中依旧担心他的安危:“哥!”待要追出,又觉这林中处处是那诡异黑影,咬牙眦目,哀嚎一声,竟与疯子方才的哭嚎有几分相似。
  疯子一刀割断红线逃走,红线阵中人方才还围在一处,此时人人自危,没想到竟是带出来的高人先着了道。
  两棵树好似一道门,那些细窄长影本来围在红线阵外,此时都涌向那门边,急着要从“门”外迈进来。
  小小比所有人都更着急,她人小声脆,在喧闹之中声音却极清晰:“退到火堆边,我来补阵!”
  说着从竹篓中掏出红线,在红线两头缀上黄符,抛出纸鹤:“去!”
  纸鹤腾空飞起,尖喙啣住黄符,绕树而过,用红线将“门”封起。
  圈外鬼影重重,小小不敢贸然涉险,将另一端红绳绑在匕首柄上,想钉在树上,可她尽力刺去,也不过插入一个刀尖。
  郑开山一把接过匕首:“我来。”匕首应声插进树皮树芯,办完这事他又问,“还要办什么?”
  小小盯着他的影子细瞧,影子还是他的影子,她松一口气:“围着火堆,让朱砂火照一照你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