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59节
  定柔望着那个男人,捏了捏拳头,就是他,辜负了玉霙姐姐,害的她那么凄凉的去了,把一家人像个囚犯一般,拘到了这里,错过了师傅的百日祭,如今又因为他,自己被逼到了这里,难不成慕容家女儿合害被你毁了!
  皇帝扫视一众衣香鬓影,花红粉绿的衣裳料子在阳光下竞相斗艳,忽发现一双钉子似的目光,站在左侧最末,身形格外小巧,头顶一树桃之夭夭,凝神望去,眼中一怔,不敢相信地眨了一下眼,不是幻觉,是她,那个小丫头,几个月不见,长高了些,水灵的都能掐出汁儿了。
  眼睛似被黏住了,天下的绝色都长到慕容府了?惜哉!
  定柔看到他注视着自己,登时加了一道凶光,臭男人!不许看我!
  皇帝看到女孩小嘴又是那微微噘着,弧度俏美秀巧,眼神凶......?不是仇恨,是怼人的怼,猛然想起自己被气得舌头打结,她应该不知道慕容府的内情。
  小丫头,上次朕是心中想着事,一时神思钝滞才被你占了上风,你还敢作出一副胜利者的样子,看来你个头长了,心智没怎么长,你以为,朕是怵了你了?
  两人就那么直视着彼此。
  太后和众妃看到皇帝专注慕容女,到不诧异,后妃一阵惶惶,御妻们转头望着定柔,恨得暗咬银牙,所有人都以为,这一男一女瞧对了眼,在眉目传情,暗送秋波,瞧,眼皮都舍不得忽扇一下。
  其实只有当事人知道,他俩在......比谁先眨眼。
  定柔眼睛发涩,也绝不输了气势。
  皇帝眼睛发干,也愈发较了劲。
  第58章 韶华馆的岁月1 朕,再……
  春阳高照, 触目满园芳菲,粉蕊琼枝缭乱,一晌春色留不住、留不住, 且住东风, 为把相思顾。
  当他成为一个鬓发斑白的老人,偶有空暇, 坐在昌明殿的御案后,满目风霜都化作了沧桑的尘埃, 时常追忆起这一幕, 千娇百媚只剩了模糊的光晕, 唯有她, 那样轮廓清朗,一颦一嗔, 都写在脸上。
  那百年的樱树开的尽态极妍,枝簇花攒,突兀地长出一脉武陵色, 一人半高,拳头粗的树干, 枝柯窈窕, 蹁跹如红雨, 想是谁一时促狭丢的桃核, 不小心长成了树, 她就站在那一株之下, 一袭回心领玉色齐腰襦裙, 衣上平针绣着绿梅吐蕊,青衣趁绿梅,那样随心省意, 乌莹莹的发梳着一个单螺小髻,分外利落而熨帖,额前的留发风拂不乱,簪着一只菀花小胜......明明是来敷衍的,他却会错了意。
  那天,终究是她先绷不住了,却没认输,斜了个好似白眼,才收回了目光。
  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揪住她的耳朵,提溜到偏僻处,严词厉色地训饬她一顿,看看她哭鼻子的样子,心里才算解了气,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哪有这般套路男人的,想来个与众不同,剑走狭锋,何以就认定朕不会雷霆发作,若摊上个桀暴的皇帝,百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你当自个有九条命不成。
  幸好,她摊上的是他。
  后来才明白,在她心中,皇帝这个概念和妙真观山下的财主没什么两样,不过是铜板上,文契上,一个称呼而已。
  他想不通为何一遇到她,便会不可思议的做一些幼稚的事。
  那天,母后先是出了一阕五言,《上巳日皇庭内选》,以眼前事和景为意境,联句下阕。
  半柱香为时刻,徐氏不消思索便对了出来,款款出列,敛衽一福,含着婉静的微笑,吐字含芳,噀玉喷珠,上下相映,对的极妙,堪为绝句,古有曹子健七步成诗,今竟有女子胜似曹子建。
  好一副锦绣肝肠!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是个柳腰花态,清丽脱俗的女子,眼眸静水脉脉,言谈举止林下风致,颇有道韫之风。
  接着是桃娇杏艳的薄氏,虽也行云流水,比起徐氏,却逊色许多。
  司徒氏,也是才貌俱佳。
  五言诗最难,母后大大夸赞了徐氏,又让即兴作《咏辛夷花》,或七言绝律,或词赋。
  还是徐氏第一个,薄氏第二个,八个人出列之七,各作一阕,各具风韵,只有她,一直不作声,闷闷的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淑妃好奇地问她:“慕容姑娘怎么不说?”
  她曲膝一福,表情坦然,说:“回娘娘话,臣女没作出来。”
  话一出口,上座的人全笑了起来,底下站成一排的女御们也抿着嘴极力忍笑。
  她面上却没有任何尴尬,仿佛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宸妃觉得不对,说到了慕容艳:“慕容宝林才华横溢,咱们这些人私下论起诗词赋来,她常常得个魁首,你与她同出一府,同是靖国公亲女,同样的教养,怎会做不出来?”
  皇后也道:“在淮南,本宫和慕容七姑娘有缘结交,她也是文采斐然的女子。”
  是啊,连他也觉得诧异。
  只见她垂眸看着地,眉目澹然,笨笨的声韵道:“臣女幼时顽皮,不爱学,时常逃课,自比不得两位姐姐,莫说作诗,连字都认不全的。”
  母后“哧”一声,笑破了音,太妃和众妃也跟着笑的花枝乱颤,眼泪都快出来了,底下的女御们捏着帕子掩面,两肩一阵抖。
  他握拳抵鼻,也难掩笑意,懂了,这女子打算一个谋略用到底了,方才不过多瞧了徐氏她们几眼,她要把目光吸引回自己身上。
  如此愚蠢,这姑娘空长了一副壳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母后心里已有了分晓,对徐氏招招手:“好孩子,到哀家这儿来。”
  徐氏缓缓走上前,又福了一福,母后挽住手,细细地端详面貌,越看越满意,笑的眼角弯弯:“嗯,是个宜男的好福相,告诉哀家你的名字是什么?”
  徐氏羞赧的脸颊泛红,落落大方地道:“回太后话,臣女名唤‘相宜’,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相宜。”
  母后连连点头:“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哀家甚喜欢!”
  ***
  一行人走在回韶华馆的宫巷,身后的声音在议论那个英俊伟岸的皇帝。
  定柔望着天边的连云叠嶂,两只鸿雁在上空飞过,双翅嗖嗖响,心里想,明天会是放出宫的日子吗?
  回到一坞香雪,刘嬷嬷忽在院外伸臂拦住她,说:“咱们的人出去这么大会子,屋子大开着,少不了会发生什么,奴婢自小在大宅院长大,太晓得她们的伎俩了,姑娘现在可是人人的眼中钉。”
  说着唤两个从家中带来的丫鬟:“小屏,采采,你们照顾着姑娘。”
  从墙角寻了个木棍,小心走进厢门,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好一会儿,手里拎着一条被打烂了头,花纹斑斓的大虫,定柔从前采笋时在竹子上见过,是红斑蛇,有剧毒。
  “盘在床顶上,好个狠毒的!”
  定柔心有余悸,这蛇凶猛,该是自己先进去,年轻人手脚灵敏,若嬷嬷出了事,岂非一辈子耿耿于怀。
  嬷嬷喊了内监过来,那内监也骇了一跳,嬷嬷劈头盖脸丢过去:“已死绝了,赶紧拿出去埋了!”
  走到外院对着几个月洞门骂道:“黑心烂肠的!长着人脸不干人事!仔细夜里蛇鬼敲门!”回来吩咐两丫鬟,屋子再翻一翻,把吃食和茶水都换了,食具拿去洗了,多刷几遍。
  稍后,宣懿旨的几个内监到了。
  韶华馆的人跪了一院。
  “......慕容氏册为正五品美人,徐氏、薄氏,司徒氏、沈氏、程氏册为从五品才人,周氏......为宝林......”
  定柔几乎泥瘫在地。
  宣旨太监读罢,对她奉承道:“恭喜慕容美人,您的位份可是陛下亲定的。”
  言语之意,皇帝最心仪的是她。
  刘嬷嬷喜滋滋地去妆奁匣子拿打赏,定柔已经快被众人眼光里的刀子穿成蜂窝了,宣旨太监心满意足的走了,耳边是众人起身拍打衣裙的声音,背后嘀咕着:“今夜定是要侍寝的,哼,到底还是脸蛋生的好......”
  天边红日西坠,满院余晖明媚,映的额发成了金子的色。
  刘嬷嬷和小屏来扶她,才发现她手心冰冷,四肢发软,如雾如露的眸子蒙上了水意。
  “姑娘别紧张,咱们回房,早些收拾出来,不定宫闱局什么时候来接人呢,能入昌明殿侍寝,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尚寝女官一会儿该来了。”
  她双手微微的颤,手掌捂面,紧紧咬着牙根,强自把泪水咽了回去,问嬷嬷:“我......我这样就是嫁给他了?我还能出去吗?我想到师傅墓前磕个头......”
  消息很快传到慕容府,慕容槐和温氏大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温氏登上阁楼,远远地凝望,夕阳潋滟中渺如烟海的明黄琉瓦,层出叠见的飞檐反宇,眼前一片幻想,自己披上蹙鸾刺凤的诰服,围上堆锦叠绣的霞帔,戴上钗钿流光的华冠......
  含章殿。
  窗外的天色全暝,内殿灯火辉煌,宸妃坐在座榻上伸着十指,同心翻着账册给她瞧,同知半跪在地上点蔻丹。
  两个宫女闲话:“今夜陛下定是宠幸新人的,娘娘早些安置罢,明早还有六宫繁重事务呢。”
  “嗯。”
  同知问:“不知哪位御妻有这天大的福分,第一个承宠。”
  同心道:“不是徐才人就是慕容美人,一个才华出众,一个美貌若仙,不知道咱们陛下喜欢的是谢道韫还是西施娘子。”
  同知白了她一眼:“陛下最喜欢的是咱们娘娘,女中诸葛,巾帼丞相,冰雪聪明,蕙心兰质,她们算什么,不过是陛下的粉黛玩物罢了。”
  同心忙打嘴。
  宸妃淡淡笑了一下。
  同知道:“咱们打赌吧,我赌徐才人,我觉得陛下不是肤浅的人,定会先宠幸徐才人。”
  同心撇嘴:“那我赌慕容美人,食色性也,慕容氏那容貌,没有男人能无视,只她一个封了美人,可见在陛下心中青睐深厚,陛下今天到了那儿,眼光几乎没离开慕容氏,临走还多看了两眼,那姑娘生的实在美,站在那一众姑娘里,全被衬的失了颜色,头上的桃花都羞煞了,我瞧着都心动。”
  宸妃冷笑了一声,轻轻吹着指上的绛珠。
  同知忽然有些忧虑:“来了这么多新人,怕是会大大分了娘娘的宠爱,岂不正合了霓凰殿那位的意。”
  宸妃笑的高深莫测:“本宫岂是那帮子痴呆懵懂可取代的!徐氏表面看着娇花照水,温婉娴静,实则骨子里是个有傲气的,极争强显胜,还颇有几分心机,姑母不过是瞧着她有宜男之相才抬举的,表哥的眼睛是毒火里淬出来,什么人到了他面前,三五句话便可洞悉为人行径,徐氏这样的,入不了他的眼,不过是事母至孝,太后抬举了他便也抬举了,今夜便是那徐氏侍寝。”
  两个宫女听得发怔,同心问:“那慕容氏呢?”
  宸妃轻笑:“慕容氏,这也是个不简单的,不作诗也不联词,想仅凭着一张脸媚住表哥,简直痴人做梦,表哥岂是那种色令智昏的君王,他心中在意的只有家国天下,姑母何等心智,没这点把握,怎会让慕容氏入选,瞧着吧,不但不会出挑,还会被埋没,老死了也等不到侍寝的机会!”
  宫女目瞪,不可思议:“这是为何?”
  宸妃唇角闪过诡异。
  淮南事变慕容家折损了一半人口,明着是邢家报复,实为表哥牵路指引,慕容家焉能没有明白人,这样大的仇恨,那慕容姑娘便是不知内情表哥也决计不会冒险,卧榻之侧岂容毒蛇盘踞?侧目与她不过是为了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封个美人只是对慕容槐的稍加安抚,毕竟西南平叛淮南军立了功,现下新的将帅羽翼未丰,慕容槐四十多年的威望,稍一运作便可振臂而呼,慕容家在京城新立足,表哥要稍做个怀柔的样子,既要抬举他,又打击他,帝王之术罢了。
  韶华馆,刘嬷嬷在耳边喃喃说着男女同房的内情,定柔脸蛋红的像涂了酱,耳根烧的快滴出血了,采采上来解她的衣带,侍寝可不能穿生绢,晦气不说,被皇上看到了,要治失仪之罪的,刘嬷嬷转了个身,让宫女去取物什,回过头发现姑娘不见了,听到黄花梨衣橱开合,才知道原来钻进了,半截衣角露在外头。
  定柔抱膝蜷缩在里头,凭刘嬷嬷说的嘴皮磨破,也不肯出来。
  一手捏着衣领,心慌意乱地想着,就算要给他,也不能现在,她身上守着师傅的孝,岂能行那男女之事,到了那儿该怎么跟他说,会是个通情达理的么。
  皇帝晚膳在康宁殿用的,肩舆走在回昌明殿的路上。
  途径一道垂花门,一个披着大红广袖抹胸寝衣,散着发的女子嘤嘤哭喊着冲出来,双臂展开拦在仪仗前,雪脯半坦,白皙的锁骨全副呈现出来,宫灯映着一张泪痕满面,楚楚可怜的美人戚容。
  皇帝忽觉得方才吃下去的直往上顶。
  “陛下.......”哭的泣不成声。
  几个内监从宫巷那头追上来,跌跪在地,磕头不止,抖索着道:“陛下赎罪,奴才一时不慎,娘娘给跑出来了。”
  小柱子呵斥他们:“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拉开!惊了驾,仔细尔等的脑袋!”
  几个内监忙上去拉扯,女子哭的撕心裂肺,又咬又掐的挣扎:“你们这群狗奴才!不许碰本宫的身子!陛下,陛下......救救臣妾......臣妾思念陛下,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臣妾一片痴心啊,陛下你为什么对臣妾这么狠心......臣妾做错什么了......”
  皇帝捏捏额角,对小柱子摆了个手势。
  小柱子立刻心领神会:“住辇,都退下。”
  女子也被放开,心头闪过狂喜,等到宫人们退到垂花门后的墙角,跪着向肩舆挪去,爬在皇帝脚下,拽住了龙袍下摆,哭的凄楚无比:“陛下,臣妾就知道,您不会对臣妾这般无情,定是有人进谗言,构陷芷娇,请陛下明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