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67节
  半个时辰过去,纷杂的脚步由远而近,皇后回来了。“呀,你过来多久了?”
  那甜静的声音请了个安,说:“也没多大会子。”
  没多大会子?
  皇帝有些生气,朕书都没看成。
  “本宫去了‘梨花伴月’,顺仪的小公主这几日有些食积,夜里总闹,还不肯吃药,医女给揉了半晌,才痛快了,睡了。”
  接下来她定会客气地问几句公主如何,以示关怀,世人皆如此,无甚干系的人,不过假作关怀而已。
  谁知,那甜静的声音却没问,径直说:“我新做了药丸,不知上次那个吃的如何,失眠之症可有改善?”
  皇后的声音说:“还别说,好多了,虽不能黑甜一夜,可只要躺下,便有了困意,白天也神清了许多,怎么做的?把方子抄下来,给太医署,也省的你操劳。”
  “核桃仁三钱、杏仁三钱、野酸枣仁八钱、柏子仁一钱、苦莲子二钱、合欢皮一钱、茯苓三钱磨成粉,和四钱薏米一起炒了,加牛乳子搓成丸,再用槐花蜜裹了,放干了就行了,得用蜡丸封着,受潮了便不好了,不但没作用,还有毒性,我还知道一种药茶的配法,可惜太苦了。”
  “这个就挺好,本宫可不吃那苦的了。”
  “要长服才有效果。”
  “本宫还没谢你呢,对了,在太妃那儿有人为难你吗?差事累不累?”
  “不累,奴婢如今管着茶水,清闲多了。”
  皇帝想,你们演戏没完没了是不是?
  拍肩的声音:“好好当差,让太妃喜欢你,待过个一两年本宫想法子,跟太妃求情,把你加进恩遇的名单,早些出宫,还有机会嫁人。”
  皇帝耳边“嗡”了一声,如遭电击。
  青石砖上一声扑通,哽噎的颤音:“慕容茜莫齿不忘大恩大德!”
  “快别这样......”皇后的声音也哽噎了,“你同我的妹子一般,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在那韶华馆埋没,你这般人才,本就应该神采英拔的儿郎,成就美满姻缘,被疼惜爱护。”
  皇帝拳头紧了紧,你们的意思是,朕是个极龌龊的、不堪的,不值得的。
  “奴婢要回去当值了,太妃午睡着,快醒了。”
  “去吧。”
  那女子走了。
  皇帝忽有中怅然若失的感觉。
  皇后对宫娥说:“把药丸拿去给郑太医看看。”
  “喏。”
  皇后午晌没合眼,有些乏,准备补个眠,缓缓走进内寝阁,刚踏进猛觑见了罗汉榻上的人,登时后颈冷汗森森,险些趔趄一跤。
  身着天水色流云纹右衽襕袍,袖摆宽大,清雅的衣色衬托的整个人面如冠玉,风度磊落,眉宇间此刻只有冰冷,眼中亦是冰冷的鄙夷,并未怒火,他说:“曹细如,你如今是越发进益了,敢算计朕。”
  皇后背靠门框才勉强能支撑着意识,脚腕发软,努力让自己镇定、镇定,皇帝最恨敢为而不敢当的,索性承当了,也许......能避过这一劫。
  双膝一弯,跪于地:“臣妾不是有意的,陛下赎罪。”
  皇帝自嘲地笑了一下:“朕竟中了你的圈套,说罢,你到底什么目的?你与那慕容氏有何密谋?如今这一幕,可也是对着朕做戏的?”
  皇后把心一横,泰然自若道:“心若在您眼中就这般不堪吗,这些年,臣妾可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臣妾敢指天誓日说,无愧苍天,无愧陛下!臣妾曾有过一个幼妹,与慕容氏年纪相当,臣妾看到她,就仿若看到了早夭的简简,陛下即不喜欢她,为何不放过了她,要那如花美眷在深宫葬送,孤老一生,臣妾实在不忍,才出此下策,便是陛下恼了臣妾,废了臣妾,也无悔。”
  皇帝冷笑:“曹细如,还跟朕做戏,你是什么样的人,心里不清楚吗?你要朕揭穿你吗?那么多年纪相当的人,怎偏偏慕容氏入了你的眼?”
  “她容貌与胞妹肖似。”
  “你觉得,朕会信吗?”
  皇后俯倒磕了一个头,泪水如珠子摔到地砖上,心如死灰地道:“陛下即如此不信心若,认定了是虚伪狡诈之人,这皇后、这结发,臣妾无颜再做下去了,求陛下善待两位公主,善待慕容姑娘。”
  说罢,摘下发髻上的金簪,比到了颈上,皇帝厌恶地皱眉:“你也学会了以命相挟这一套,朕警告你,朕最恨受制于人,这次并非妥协,而是为了一个不值当的人,不值当的小事,不足以废了一个一国之母,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皇后跪了一会儿,只听翻书的“嗦”声,皇帝淡漠道:“罢了,待下次有恩遇的时候,放她出宫嫁人吧,朕不想再因为这个人的事跟你生龃龉。”
  皇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竟不敢相信,伏地磕了个头,替慕容氏谢恩。
  岁岁重阳,今又重阳,金风飘菊蕊,玉露泫萸枝。
  宫中赏下菊花酒和五色糕,定柔端着小食盒,走在一众宫女中,皇帝和襄王从太庙祭祖出来,又同几个宰执登高辞青,赏秋叶,治肴携酌,归来微有醺意,并肩走在宫巷,一路攀谈着朝上的事,也没坐舆。
  迎面遇到銮仪,宫女们齐刷刷回避一旁,敛衽施拜。
  仪仗过了老远,皇帝忽意识到了什么,一个侧颊的纤巧身影映在了脑海,转回头去寻,那一丛紫衣宫娥已走远。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到了康宁殿请安,太后坐在座榻上唉声叹气。
  襄王知道跟自己有关系,心觉不妙,只问了金安,不敢大出气。
  兄弟俩各自坐到一旁,太后难过的连佛珠都念不下去了,白了襄王几眼,愁闷道:“你个不成器的,哀家为了你天天吃斋念佛,怎么你生一个是丫头,生一个又是丫头,连育了六个郡主,哀家这两天愁的牙都肿了。”
  大选入襄王府的三个女御,一个难产殁了,胎死腹中,也是个女胎,另外两个各诞一女,襄王妃近日又有了喜脉,医婆看来看去,御医们摸脉会诊,得出的结论,还是失望。
  襄王也郁闷:“儿子怎么知道,真邪了门!大约我没子嗣缘罢,不成让哥将来过继给我一个。”
  皇帝笑了。
  太后骂:“他才几个子嗣,顾得上自己就不错了,哀家不能指望那些娇小姐了,兴许你子孙运薄,得找个极品宜男的。”
  襄王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是极品宜男啊?”
  太后不客气地道:“彪悍些的,腚大,命硬的。”
  襄王差点从太师椅中摔了,欲哭无泪:“您要给儿子找个夜叉不成?”
  皇帝笑出了眼泪。
  太后闭目又捻起了菩珠:“只有能生世子,夜叉哀家也认了。”
  “我的娘......”襄王“轰隆”一声连椅子带人翻到了地。
  恩济书院全面竣工,吏部已从民间收养了百十个孩童,最大的也不过总角,开设了学堂,由翰林侍讲开蒙授课,男女分班,一个学诸子百家,一个学四书五德女工,太后数次亲临书院探视,赠以笔墨纸砚,含着热泪对孩童们讲起了年幼孤女流落街头,受尽苦楚,奋发挣扎,为了读书识字扮成男孩到书院做小工,扒窗子听讲,被夫子的戒尺抽打的伤痕累累,仍不放弃,带着伤继续扒窗听课,冬天寒风大雪中冻的昏死过去,夏天被毒日头暴晒......”
  一番殷殷切切的勉励之语,稚子们听得颇入神。
  “那个孤女后来怎样了?”一个稚嫩的面孔问。
  太后泪光闪闪:“后来她成了皇帝的母亲,成了以天下养的圣母皇太后,她毕生之愿,为天下造就出一个明君圣主,开辟昌明盛世,让老有所养,幼有所教,鳏寡孤独皆有所依......”
  回到宫中,张罗孩子们的学子服,太后嫌俗常的襕衫老气横秋,显得古板,不适宜朝气蓬勃的稚子,命尚工局设计新样式,连着临摹了几个都不甚满意,又到了宫中裁制冬衣的时候,尚工局有些忙不可交,太后无奈只得选了个略微打眼的,先应付过去秋冬,待明年再做精致,连带夹袄、棉裤各做一套,将裁制好的料子分发给各宫,命后妃们帮忙缝纫,以尽赤子之心。
  后妃们有些犯了难,绣花是闺阁必习的,自然精通,这缝纫,不过做些荷包、兜肚、之类的,要临时充当缝娘委实为难。
  还好下头宫人有不少会纫的。
  待收上来,太后一一翻开,越看越皱了眉头,有些甚好,很明显是那些手艺老道的姑姑们做出来的,有些乍一看还行,细看阵脚粗糙,大小不匀,做来敷衍的,定是老眼昏花的嬷嬷,或粗手笨脚的宫女。
  “比较下来敬惠馆的最好,起针走线竟跟尺子比着似的,去问问出自何人之手。”
  内监回来回话:“启禀太后,敬惠馆的慧姠姑娘说,是慕容宫女。”
  慕容?
  不会吧。
  想了想,晾也无人敢顶替。
  第二日,定柔戴着顶针,和两个精缝纫的姑姑坐在康宁殿配殿将那些纫线粗糙的拆开,重新做起来。
  一连多天,太后偶尔过来查看,赏赐一些茶点,渐渐的对这个小女子有了新的认知,几番观察下来,觉得从前对她误解颇深,她坐在那儿,静的像一副画,婹巧玲珑的人儿,话很少,手上极利落,飞针走线,两个姑姑时常做一件,她已做了两件。
  人长得美,做出来的针线也美,许是错觉吧,同样的衣服,总能比较出精致来,巧娘和缝娘,原来是不同的。
  与那个献媚取宠的慕容艳,天壤之别。
  太后坐在旁边的榻椅上茗茶,看着那个姑娘,侧身的线条姌姌,柔美绰约,只觉越看越挪不开目,造物巧夺天工,怎造化出这样俊的美人儿!
  不禁生了喜爱之情,想起了不足百日夭折的小女儿,若长大成人,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若不是慕容家的缘故,定抬举她做义女。
  这日在配殿做针黹,听到院外内监高呼:“陛下驾到——襄王爷到——”
  两个姑姑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兄弟俩朝会罢了来请安,太后还是坐在座榻上,捻着菩提,襄王还穿着朝服,太后没好气地道:“躲你老子娘躲了一个多月了,我当你把娘忘了。”
  襄王知道来了会挨骂,一副生受了的模样:“母后说笑了,儿子怎敢。”
  太后又转为了慈祥的笑:“听说你近日胖了,过来让母后瞧瞧。”
  襄王嘴唇抖了抖,硬着头皮走近,太后猛站起一把揪住了耳朵,皇帝惊诧:“母后,这是......”
  “没你的事。”
  问襄王:“听说你前些时候宠幸了个教坊舞女?”
  襄王疼的龇牙咧嘴:“母后手下留情,儿子疼。”太后训道:“你出去立府之后,愈发长进了啊!连贱籍女子也敢碰!幸好你媳妇伶俐,及时灌了绝育汤药,倘若有了孕,你的脸面往哪儿搁?”
  襄王求饶道:“儿子只是想换换口味,瞧她姿色出众,又身世可怜,才施舍雨露的。”
  太后一使劲,加重了力道,这次是真疼了,襄王疼出了泪。
  “把你自个施舍出去了?好哇,赵祈,你是什么身份?千金之躯,一个贱人也敢沾惹天家雨露,你连生六女,过几年就而立之岁了,还无有子嗣,母后成日急的头发都白了一半,这个关头还把精力用在那不值当的东西身上!你简直混账!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要你娘来日闭不上眼吗?”
  襄王吓得脸色已白:“母后饶了儿子这一次,以后不敢了。”
  太后丢开他:“看看你哥哥,他什么时候在女人身上失过分寸!”
  襄王耳朵全红,不停揉着,皇帝在一旁笑,太后问:“哀家送给你那个岑双你没宠幸吗?”
  襄王战战兢兢道:“宠了呀。”
  太后瞪他:“那怎么昨日哀家让御医去把脉,还没有孕。”
  襄王辩解道:“儿子怎生知道,许是机缘不巧吧。”
  太后怒:“浑说!定是你去的少!从今起到岑双怀孕,你都不许再到别人屋里一步,再生不下子嗣,哀家就挪去给你父皇守陵,日夜焚香祭告,向祖宗哭跪,哭到你有子嗣那一日!”
  襄王一脸悲苦,无奈地鞠身拱手:“儿子谨遵懿旨!”
  皇帝低头摩挲着墨玉扳指,眼神失落。
  傍晚,定柔走在回敬惠馆的宫巷,望着琼垣金阙,夜幕中烟锁雾迷,心中感慨:“这些富贵乡的男人,如此不把女人当人看,这就是女子的宿命吗?不是粉黛玩物,就是生子工具。”
  我慕容定柔,宁可孑然一身,也不愿做粉黛玩物,我所嫁之人,必心之所悦,两情不渝,否则,宁为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