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第130节
  老中官伺候了太上皇一辈子,嫌少见他喜怒外露。如这般心事重重,只怕是生了心魔。
  人越老越容易陷入偏执之中,若生着病那就更严重了。
  老中官绞尽脑汁,都没能想出太上皇如此烦闷的缘由。最后还是太上皇自己闷不住,主动叹了两句,此事才明朗。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太上皇那时还不是太上皇,“李肃”这个名字尚能被人直呼。先皇在世,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皇子。
  当时的世家和现在的也不太一样,所谓五姓七望的人家,在那时根本不算什么。
  真正的大世家,门生满天下,个个是栋梁。族中子弟,更是人才辈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
  这其中百里氏尤为威名赫赫,名声远扬,声势之盛,连皇家都比不过。
  民间有句话,流水的皇帝,铁打的百里。百里氏族谱溯源至上古,族中代代出贤良,其他人家望尘莫及。每一辈百里子孙,皆忠君爱国,以匡扶社稷为己任。
  便是到了今日,深林山居的百姓,都只知百里不知李氏。
  百里兵法闻名天下,当时的人家都以能到百里家做客为荣,若能习练一二兵法,更是一生都足以铭记的荣耀。
  李肃就曾到百里家求学。但那段经历并不愉快,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打击。
  李家虽夺了天下,可百里氏并不认主。他们效忠的仍是前朝皇室。哪怕那个亡国皇帝听信小人谗言对百里氏疏远打压,以至自取灭亡江山尽失。百里氏却始终未改初心。
  李肃已经记不清当时是为了什么和百里家那个小子打起来,好像是为一本兵法,又好像是为一个女人。
  记忆中很多事已经渐渐模糊,连当初的影子都拼不出,可他仍记得百里延喊出的那句“杀猪汉岂配论兵法?”
  李家的祖上,是屠夫出身。
  李肃最恨别人喊他“杀猪汉”。
  十七八岁的少年,自负又自卑,怀揣敬仰而来,想着学了闻名于世的百里兵法,回京就能让父亲多看重一分。寄人篱下小心翼翼,却被现实无情当头一棒——
  原来,他的勤奋渴学被视作不安好心,他的谦逊随和被视作奉承巴结。百里家根本瞧不上他,他们只想让他知难而退,远远地滚开。
  直到今日,李肃回忆当年的事,仍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
  百里延长什么样他记不清了,可少年手里一把红缨枪打落他长剑时眼神中的鄙夷,这么多年了,记忆犹新,一想起来还是恨得牙痒痒。
  百里氏不肯对李氏皇族低头,及至皇位换了人李肃登基做天子,百里氏干脆举族归隐山林,这其后几十年,无一人出仕。
  没能让百里氏俯首臣称为他所用,是李肃一生的遗憾,临到终了,他恨得格外深。
  他不是个为难自己的人,他只为难别人。所以他决定最后再试一次。
  百里氏轻易不出山,但十几年前他心血来潮推波助澜的一次恶作剧,或许能让百里氏的子孙们再登长安。
  李肃吩咐老中官:“派人去传消息,就说百里家当年丢失的那个女婴还活着,如今在长安。”
  第132章
  婚期在即,身为待嫁女郎,宝鸾不宜继续待在崔府。但她不想回公主府,被班哥关出了阴影,觉得那就是个囚牢。
  思来想去,最后决定住到城外庄子上去,正好巡视自己名下新添的一些置业。
  长公主脱不开身,正逢崔玄晖休沐,便让他护送宝鸾。
  庄子离长安城有两天的脚程,即使快马赶路,一来一去,也很难赶在宵禁前回城。宝鸾看中这一点,所以才挑了这个花庄。
  若在城中,班哥百忙之中或许还能抽出时间跑过来缠一缠,过过嘴瘾占她便宜。等到了庄子上,那就不怕他打扰了,因为他根本有心无力。
  要是出城来找她,当天肯定回不去。他那么多的事,哪里离得开,不必担心他去庄子寻人,实在太好了。
  这人虽说了让她嫁表哥,可她才不会掉以轻心。他哪里是真心祝福她和表哥?要是轻信了,高枕无忧欢欢喜喜地等着嫁表哥,那她就真成傻子了。
  去庄子上住的决定是临时起意,没有提前准备,自然也不会有人闻声而动。
  一路畅通无阻,出了长安城,不见追兵,后半段路程便放慢了些。
  路上悠闲,偶尔停下来欣赏山水之间的美丽春色,前所未有的惬意。
  吃吃喝喝玩玩,及至傍晚,浩荡的队伍才抵达目的地。
  表哥笑她:“没出城时像后面有鬼在追一样,出了城心就野了。半天的路程耗了一天。”
  宝鸾才不会说她就是怕被人追呢,班哥不是鬼,却比鬼难缠多了。看他追不上来才有心情看风景,又不是逃难,当然得悠哉悠哉,好好享受沿途的田园丽色。
  留表哥多待两天,表哥答应了。
  一切安置好了,才知道表哥带了许多公务来。看样子只是换个地方处理公文,没打算陪她游玩。
  第二日宝鸾到表哥下榻的书房看了看,带来的公文厚厚一箩筐。这么多,日夜不休也看不完的呀。
  遂劝表哥:“松快两天,公文稍后再看不迟,不如先和我采茶去。”
  这个庄子盛产茶叶和花卉,花和茶远近闻名,每年都能换来许多真金白银。
  宝鸾决心学采茶女劳作。自己亲自摘的茶叶,烹煮时一定别有风味。
  表哥却婉拒:“业精于勤荒于嬉,虽未当差,但公事未了,下次再陪你去吧。”
  宝鸾只得自己去玩。
  附近豪族人家送了女儿过来做女伴,虽然有人陪着,人还不算少,但都不认识,往来没什么意思。
  要是表哥陪,采茶大概会有趣得多。虽然埋怨表哥不肯来,但摘了茶回去,还是去见表哥了。
  表哥果然还在看公文。
  “表哥你眼睛不累吗?脖子不酸吗?伏案一天呢,我要是你,身子都僵得动不了。”宝鸾用自己好不容易采来的茶给表哥沏茶,凑过去看了两眼。
  公文里全是琐碎的小事儿。表哥官至尚书省左丞,竟还要处理这样的小事儿,简直大材小用。
  她想着便问了出来,表哥苦笑。
  其实之前送到他案上来的公文正常得很,定亲后,等待处理的公文就被各种各样烦不胜烦的小事占满了。
  本该各部司郎中做的事儿,全都丢到他面前来。想想也知道,其中必有人授意,不然谁敢拿那些琐碎的事儿来烦一个尚书省左丞呢?
  崔玄晖到底没将这其中的缘故告诉她,只道他新晋升官,对三部中的事儿尚不明朗,从这样的小事着手有助于他梳理脉络。
  宝鸾哦哦两声,不再相问,坐在一旁静静煮茶品茗,自得其乐,偶尔替表哥沏满茶杯。
  茶香扑鼻,午后日长影短。蝉声阵阵,廊下装冰的鼎丝丝腾着冷气。烈阳当空,池缸内莲花晒得愈发鲜艳,室内竹帘随风轻摆。
  案上的公文,批注到一半,一句话半天才落笔,笔的主人三心二意,无法继续全神贯注对付公文。
  在宝鸾来之前,崔玄晖聚精会神,别无他想。但她一来,他变得难以定神。
  崔玄晖不自觉从公文中抬起头,目光游离身侧。宝鸾正饶有兴致的看闲书。
  她穿着家常的鹅黄色半臂高腰襦裙,头发全梳起来,随意一个发髻挽在脑后,发间只一支白玉簪斜插。粉黛未施,连眉都没描,漫不经心的打扮,过于随性,和端庄不沾边。
  却令人移不开眼。
  宝鸾看书看得正有兴致,忽然被人打断,有些不高兴。她移开表哥伸过来放在书上的手,转过身继续看。表哥的手跟了过来。
  腹诽表哥无聊,抬眸睨他,这才发现他脸颊微微微泛红,大概是被热出来的。
  宝鸾贴心地掏出自己的帕子,贴着表哥额头抹了两下,发现根本没有汗珠。枉费她一番体贴心意。
  表哥说:“小善,你忘记描眉了。”
  宝鸾掏出随身的小镜一看,哎呀,果然没描眉。
  从外面回来后梳洗完就睡下了,歇息完想着到表哥这来玩,就这么过来了。但再怎么样,也不该忘记描眉呀。多不好看。
  “表哥你不早告诉我。”
  表哥说:“我这不是说了吗?”
  宝鸾:“我待了这么久你才说。”反正就是表哥不好,表哥得好好哄她才行。
  表哥被冤枉不气也不恼,拉开宝鸾捂着眉毛的手,好声好气说:“我认错,替小善画眉可好?”
  定亲男女之间,代劳描眉,没有比这更暧昧的事儿了。
  崔玄晖深知自己此话有些轻浮,应该立马找话回补才是,若她不愿意,也可免去两人尴尬。
  他知道自己立马解释掩盖过去,嘴里却抛不出多余的话。他怔怔看着宝鸾,等着她的回应。像是要证明什么,就像是想得到什么,他的眼神坚定而期盼。
  像是在西域与人智斗,你来我往竟有几分惊心动魄。好在宝鸾没有让他多等,只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她点头抚掌,眼里亮星星:“多谢表哥。”
  崔玄晖一颗心浮得更高,好似溺在水中不着边际,心跳声格外快。
  取来螺子黛,握笔写出惊才绝艳文章的手,握住画笔却有些慌乱,忐忑迷茫,不知从何下手。
  宝鸾察觉出他的窘境,贴心指导。先画这里再画那里,怎么画才好看,怎么收笔才自然。诸如这般,一一教给表哥。
  一堆话说完,猛地惊觉,这些都是班哥素日里为她描眉的心得。
  崔玄晖见宝鸾突然不说话了,以为她在苦恼学生太难教。扶她重新坐好,卷袖执笔,温言软语:“如果画的不好,你尽管罚我。这次画不好,下次一定会好些,你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宝鸾被逗笑:“放心吧,我大人有大量。画得不好。最多再也不让你画。表哥,你向来下笔如有神,画眉也不该差。若画的不好,那就是你不用心。”
  微微仰着脸,崔玄晖站在她身前,修长的身形微微低下去,一点一点描她的眉,用画眉的笔,用他的眼,用他的心。
  当年跟在他身后,抱着他衣袖哭着要和他玩耍的黏人小女郎,早已长成明眸善睐乌发雪肌的玉人。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成为自己的妻子。不久的将来,她为他生儿育女。
  他已为他们的儿女取好名字。枯燥无趣的公务之外,他一得闲暇就翻阅典故古籍。如今已选好三个好名字。
  一对远山眉细细描绘,越发衬得眉下的一双眼睛明亮动人,好似秋波传情。
  崔玄晖不由自主靠近,身体不受控制,神魂出窍一般。指尖轻抵宝鸾下巴抬起来,朝着那点红唇而去。
  呼吸焦灼,只差分毫,便要触及那张小嘴。忽然胸前一阵冲击,被人推开,没站稳,往后退了好几步。
  宝鸾一张脸红红的,水眸写满慌张,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两个人窘迫地对望了一会儿。崔玄晖主动打破沉默:“是表哥唐突了。”
  说完借口往外去,没多久就走得不见影子了。
  宝鸾抿着小嘴,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脸红红的,可心跳很平静。没有她想象中的如鼓如雷。
  下次不要再推开表哥。她对自己说,只要表哥事先告知她亲嘴,或许她就不会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