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得灿烂 第54节
  宋忆南将手里的血压计放到桌上,双手覆上荆在行的肩膀。
  “错了,以后我们改了就好。”
  听着宋忆南的话,荆在行沉默了两秒,摇了摇头。
  照片上,乌亮的双眼似乎在穿越时空,与他对视。那时的荆璨和现在还是不一样的,他的眼中会有各种直白的情绪,他会拽着他的手,用委屈的声音跟他说:“爸爸,同学们都不带我玩。”
  可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荆在行记得很清楚,他拍了拍荆璨的肩膀,跟他说:“那就好好学习。”
  他是这么说的,荆璨也很听话,一直照着他的话做。荆璨永远都是第一名,每一个第一次见到荆璨的老师,都会以惊喜的语气对他说:“您家孩子是个天才啊,有没有带他测过智商?”
  清晰浮现的往事使得荆在行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他忽然有些无法面对那么小的荆璨,有些不敢直视那双完全信任他的眼睛。
  “没有机会改了,”荆在行骤然间周身颓丧,失去了这么多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他已经长大了。”
  人们总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的确,羊丢了,牢要补,这算是及时止损。可补得再好,那些丢了的羊也不能再找回,错误已经被时间孕育了出了结果,总要有人受着的。
  最近楼下篮球场打篮球的人似乎多了一些,这天午休起来,荆璨又听到篮球敲击地面的声音,便站到窗边,望向楼底下的小篮球场。
  房间门被敲响,荆璨回头,看到荆惟已经推门而入。
  如今荆惟再进房门已经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他经常会跑过来和荆璨聊天。大部分时候都是荆惟说,荆璨听,在荆惟讲到好笑的地方时,荆璨也会跟着笑,只不过他的反应总会慢两秒,荆惟都笑完了,荆璨的笑声才刚起来。有好几次荆璨都看到荆惟皱着眉,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小孩儿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担心得紧。怕他无聊,荆惟甚至弄了一个画架支到了荆璨的房间里,教起了荆璨画画。
  “哥,看什么呢?”荆惟走到荆璨旁边,随着他的目光朝楼下看了一眼。
  “篮球场。”荆璨抬起手,隔着玻璃指了指。
  荆惟瞧了一眼:“这景还不错,等会儿我给你画一张。你看,树把铁丝网绕着,树长得好,但阳光又能从树叶缝里透过来,多好看。就是可惜,天太热,没人打球。”
  荆璨愣了愣,视线在篮球场上转了几秒,又缓缓移向荆惟。
  “没人吗?”
  荆惟一直看着窗外在想构图,并没有注意到荆璨异样的神情,听他这么一问,下意识地就回说:“没人啊……”
  说完,他才意识到不对劲。他猛地转头,对上荆璨的视线。
  “哥……”
  荆惟一时间没想到要说些什么,有些慌乱,反倒是荆璨很平静。他又看了篮球场一眼,而后转过身,背靠窗台站着。
  “那就不看了。”
  荆惟还没想好要怎么办,荆璨已经坐到了画架前。他拍了拍旁边的小板凳,叫荆惟:“来画画吧。”
  两个人一人一个小板凳坐着,荆惟问荆璨想画什么,荆璨想了好一会儿,说:“画个小狗吧。”
  他把画笔塞到荆惟手里:“你来,你画的比较好看。”
  “好,”一提起画画荆惟就变得专注起来,他又问,“什么样的小狗?”
  “白色的,小卷毛,眼睛又圆又大。”
  “好,不过你这个形容……”荆惟举起一只手,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比划道,“稍微有那么一点……普遍,我怕我画出来跟你想的不一样。”
  荆璨于是从书桌上抽了一张白纸,用铅笔勾了个小狗的轮廓:“大概就这样吧,本来也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白狗。”
  “背景呢?”
  “背景……”荆璨望着白纸,沉吟了片刻。
  欣赏荆惟作画的过程是很享受的,线条和色彩慢慢汇聚,白纸上的世界逐渐生动起来。荆惟画完最后一笔,问荆璨:“好看吗?”
  荆璨点点头。
  那边贺平意还在上课,老师正在讲着数学卷子。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贺平意摸出来,看到荆璨发来一张图片。
  点开,贺平意愣了愣,敲了几个字。
  “新年吗?”
  荆璨那边很快回过来一个字:“嗯。”
  贺平意便放下笔,用两只手拿着手机,将那张照片放大来看。画面上是一只小白狗在生机盎然的草地里奔跑——那是一大片绿绿的草地,风吹得草飘向一边,五颜六色的花朵开在其中。
  画上好像有一切美好的元素,可画越好看,贺平意就就越是难过。
  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些美好真的都是属于荆璨的。
  荆璨的消息很快又追了过来:“是不是很可爱?”
  贺平意摸了摸那几个字,好像能看到荆璨仰着头问他这话的样子。他的眼睛里一定有亮亮的光,脸上一定是小心翼翼的,但小心翼翼里,又一定藏了几分期待。
  不想让那端的人不安地等待,贺平意飞快地敲了几个字,摁下了发送。
  “非常可爱,和你一样。”
  后面四个字搞得荆璨当着荆惟的面闹了个大红脸。荆惟敏感地觉得这里有事情,不做声地将脑袋凑近了荆璨,想偷偷瞟一眼荆璨手机上的内容。
  “哎,”荆璨察觉,把手机盖到大腿上,“别偷看。”
  荆惟嫌他小气,抱怨道:“我画的画,还不能看看别人评价是什么样了啊。”
  荆璨拍了拍荆惟的肩膀:“他说非常可爱。”
  荆惟不信:“说个‘非常可爱’你脸红什么?”
  荆璨被他噎得哽了一下,闭紧嘴,不说话了。
  反正他谁都说不过。
  荆惟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手机还在震动,荆璨心不在焉地应着荆惟的话,又偷偷摸摸点开了和贺平意的聊天框。
  视线触及到贺平意的头像,荆璨怔住——贺平意把头像换成了新年。
  “哥……”
  荆璨盯着贺平意的头像出神,听到荆惟叫了他一声,才抬头。
  荆惟忍不住问:“哥,你到底在跟谁聊天?”
  ”我……朋友,”荆璨用拇指搓了搓有些发热的手机边缘,问,“怎么了?”
  荆惟摇摇头,将手里的画笔在水桶里涮干净,又将语气伪装得更加轻松:“就是感觉,他好像是你在徽河变得开心了的原因。”
  荆璨没否认,也没接话。
  不是回避,只是听到荆惟这么说,荆璨便更想见贺平意了。
  荆惟其实有很多话想跟荆璨说,他一直想跟荆璨聊聊,但宋忆南却担心他小孩子说话没轻没重,让他不要跟荆璨说一些敏感的话题。有时候荆惟非常理解不了这些所谓的大人,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哥哥现在非常需要别人的陪伴,为什么大人们却还总是畏手畏脚的,什么都不敢说。
  “哥,我以前一直觉得你不开心,好多时候我都觉得,你好像并不喜欢这个世界,甚至有点害怕,但我又想不明白,你明明那么优秀,我不会的题对你来说连题都不算,你永远都能考第一名,为什么还会不开心呢?现在我明白了。”荆惟说,“现在我挺后悔的,以前爸爸不让我找你玩,我不应该那么听他的,我应该一直缠着你,那样你肯定不会那么难过。”
  虽然荆璨和荆惟的关系一直很融洽,可在荆惟的记忆里,他和荆璨一起玩的时间真的很少,他有时候也羡慕别人有哥哥带着去学画画、学滑冰,可荆在行不让他打扰荆璨,荆璨在后来也从来不会主动带他出去玩。
  “哥,反正……我觉得刚刚和你聊天的那个人很好。”
  荆惟这话说完后的几秒钟,荆璨都怔怔地看着他。而后才在寂静的空气中轻轻垂了下眼皮,笑了:“是,非常好。”
  不知怎么的,荆惟看见荆璨这个笑容,心里突然不那么担心了。
  他舒了一口气,说道:“哎,其实我都觉得你根本不应该回北京来,你看你回来以后,每天都闷在房间里,也不开心,你继续留在徽河肯定会比现在好很多。”
  那幅画已经完全干了,荆璨的目光凝在新年粉粉的舌头上,半天,才缓缓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人生轨迹,两条轨迹不可能完全重合。他生下来不是为了治好我的,也不可能一直待在我身边。”
  荆惟听了,在沉默中拧起眉。他苦苦思索辩驳的方式,企图驳倒荆璨这有些悲观的话语。但想了半天,又不得不承认荆璨说的是对的。
  “那……”荆惟问,“就算不能完全重合,靠得近一些也不行吗?”
  第六十章
  晚上十点多,荆璨握着手机,照例等着贺平意的视频。铃声刚响起,荆璨就立刻按下了接听键。贺平意正坐在书桌前,面前还铺着习题册。
  “今天干嘛了?”贺平意问。
  “就画画啊,给你看过了。”荆璨想了想,严谨地补充,“不过那时小惟画的,好看吧?”
  什么时候都不忘了夸一夸自家弟弟,贺平意拿荆璨没办法,笑着配合:“好看,厉害。就只画画,没干别的了?”
  荆璨犹豫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贺平意笑了笑,也没再追问。
  “你怎么把头像换成新年了?”
  “嗯?”贺平意很快说,“我不止换了头像吧。”
  荆璨眨眨眼,然后反应很快地去点开了贺平意的个人资料。果然,看到贺平意的微信名也变成了“新年”。
  “你……”
  视频里,贺平意低头在习题册上划了一下,看着像是写了道选择题。然后他抬头,朝着荆璨笑:“以后有什么想跟新年说的话,就跟我说吧。”
  银色的笔在贺平意的指缝间飞快地旋转,状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轻巧地拨开了荆璨笨拙的伪装。
  荆璨在毫无防备下与贺平意对上了视线,他将肩膀朝下降,累了一般侧着脑袋趴到桌上,留给贺平意挤变形了的半张脸。
  “其实还看篮球场了。”声音被胳膊闷着,无端显得有些可怜,“我们家楼下有个街头篮球场,阳光好的时候,看上去特别好看。我看到有人在打篮球,但小惟告诉我楼下没有人。”
  旋转的笔没有停,贺平意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唇边还是挂着清淡的笑容。
  “嗯,”他歪了歪脑袋,抬手,用笔杆敲了敲屏幕上那半张脸,“没关系的。”
  荆璨不自觉地将他的话在脑海里重复,很奇异的,这么四个普通的字眼,配上贺平意轻缓语调,竟然安抚了他这一天都在焦躁跳动的神经。
  贺平意继续说:“没有就没有,你就当……看了个小视频,看完就忘掉它。”
  “好,”荆璨提起脑袋,说,“那等我明天中午拍给你看看那个篮球场,我挺喜欢那的,你……”
  荆璨话没说完,突然没了声音。贺平意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他的下一句,便开口叫了他一声。
  荆璨回过神,接着说:“你应该会喜欢。”
  “好,”说到这,贺平意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眯了眯眼睛,开玩笑地问,“不会……你以前就是在这个篮球场练的篮球吧?和你那个超厉害的篮球老师?”
  ”嗯。”荆璨应了一声,带着鼻腔的共鸣。
  “好家伙,”贺平意哼了一声,“那我可得好好看看,你给我拍个360度无死角的。”
  荆璨笑得眼睛弯弯,应声说“好”。
  很多时候荆璨都知道贺平意是在有意地哄他,但尽管知道,他仍然很受用。晚上,他躺在床上还在想,怪不得那么多人对蜜语甜言毫无抵抗力,他都不需要什么蜜语甜言,只要贺平意看着他的眼睛,用低低的声音说那么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他好像都可以暂时忘了所有的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