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一般人日常生活只用铜币和银币就足够了,爱丽丝这辈子甚至没见过几次金币。她连忙抬起头,只见那个给她钱的人已然走到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坐下,低着头,显得与整座酒馆格格不入。
  他穿着一件长长的黑斗篷,头上戴着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鲜红的嘴唇。
  只有意欲躲避世人目光的人才会这么打扮,通常来说,这类人不是逃犯就是仇家很多的法师,总而言之,是可疑的人。
  酒馆的准则之中,有一条是不问客人的来路。无论是王侯还是逃犯,他们都一样接待。不过爱丽丝还从来没有碰上过这样的事,她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悄悄拉过莉娜,把手里的金币给她看。
  莉娜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显得沉着极了:
  “给你你就收着,不过等会儿你先别过去,我先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爱丽丝就站在吧台前,看着莉娜拿着菜单向那人走去,没过多一会儿,她就回来把菜单塞在爱丽丝手里:
  “他不喝酒,只要一碟炸洋葱,还要你去给他送餐。那家伙打扮得那么奇怪,八成是个死之眷属,你要当心,可别被做成尸鬼。”
  即使是爱丽丝也听说过死之眷属的名号,他们是死神的信徒,通常从事殡葬业,给人掘墓、安装墓碑什么的。如果死者的亲属没钱安葬,他们也会把尸体带走。爱丽丝的母亲死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带走了她的尸体。据说他们都是些死灵法师,会将死尸做成傀儡操纵……爱丽丝从不敢想象她母亲的尸体到底去了哪儿。一般人都对死之眷属避之唯恐不及,甚至会用他们的名号吓唬小孩。
  爱丽丝打心朝外不想跟这样一个人打交道,可对方刚刚给了两枚金币的小费,又指名要见她,她实在不好躲着不去,只好拿过炸洋葱的碟子,向酒馆的角落走过去。
  那人看见她来了,对着她稍稍掀动兜帽,爱丽丝看见那人鬓边露出来的淡金色发绺和蓝眼睛,惊得瞪大了眼睛:
  “埃——”
  那人将手指竖起来放在唇上,对她摇了摇头。
  爱丽丝把炸洋葱放在他桌上,捂住自己的嘴巴,压低了嗓音:
  “埃蒂安大人?”
  他放下兜帽,点点头,略显不安地往四下里看了一眼:
  “我不适合在这种地方现身……有什么可以说几句话的地方吗?”
  爱丽丝紧张又激动,她从未想过此生还有第二次见到埃蒂安大人的机会。这会儿她抿着嘴唇,生怕自己忍不住叫出声,低头拉着埃蒂安大人的衣角,带他穿过厨房,从酒馆的侧门走出去。
  酒馆的侧门外面是一条僻静小巷,除了酒馆卸货的时候以外,平常一般没人往这边来,很适合单独交谈。
  “这里平常都没有人来。”爱丽丝说,“就在这里吧。”
  埃蒂安点一点头,出于谨慎,他并没有摘掉兜帽,让自己的脸始终藏在阴影里:
  “我听说你在这里当女侍,就来看一看你。”他说,“你过得还好吗?”
  “还可以。”爱丽丝想要说自己过得挺好,但这并不怎么符合现实,毕竟她的日子始终都紧巴巴的,“酒馆里的大家都挺关照我。我也有钱交房租。”
  “那就好。”埃蒂安松一口气似的,“末日之神和你提到的那个佣兵……你见到了吗?”
  “佣兵?”爱丽丝想起末日之神在小祈祷室里对她说的话,“您是说不死罗姆?我还没有见过他。”
  埃蒂安点点头:
  “如果你遇到那个人,不要跟他走。佣兵都是些危险分子,跟那样一个人离开,你人生的轨迹会向难以把控的方向偏离……万一你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就到圣殿来找我,圣殿学徒会为你通报。总而言之,不要相信第十三位神明的诺言,他非常危险,比你所能想象到的要危险许多。你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不要将自己置于险境。”
  爱丽丝从埃蒂安的话里听出担心的意思,这让她感到一阵温暖:
  “您放心吧,我在这里能照顾好自己。”
  埃蒂安借着酒馆厨房窗子里透出来的灯光仔细辨认爱丽丝的表情,他看见她的面容被灯光照亮,显出少女的天真。看得出来,在她身上还没有发生什么会让他感到不安的事,可以后究竟会怎样呢?这少女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未来很可能会堕落到更糟糕的地方去。
  按说就算是她堕落到更糟糕的地方也和他没关系,毕竟埃蒂安今日冒着被人看到的风险来此,并不是出自无聊的同情心——他主要还是担心自己当初的一时恻隐,会带来难以预想到的危险结果。主祭大人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他很可能因为当初的心软,给这个世界带来难以想象的灾难,或者完全断送掉自己的前途。
  不过他对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同情,眼前这女孩与他相似的身世多少有点打动他,他尚且有保护人替他谋划前程,这女孩却是一无所有。这样想着,他又掏出一枚金币,放在她手上:
  “爱丽丝,答应我,不要做末日之神的信徒。”
  爱丽丝将埃蒂安的手推回去:
  “不行,我不能要您的钱……刚才的金币也请拿回去吧,作为小费来讲,这实在太多了,我不能收。”
  埃蒂安把钱硬塞在她手里:
  “拿着吧,我在圣殿里没有用钱的地方,放着也是放着。万一你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就可以把这钱拿出来用了。”
  爱丽丝有点为难地看着他,但埃蒂安的态度非常坚决,不容人拒绝。此时他的表情又有点像是之前在神殿里的那时候了,爱丽丝意识到,自己是没有拒绝他的能力的。
  如果爱丽丝还有母亲在,她大概不会收下埃蒂安的钱。爱丽丝母亲的自尊心很高,绝不会允许她收下这种不该拿的钱。不过她还只是个小孩子,并没有特别明晰的价值观或是什么坚定意志。她多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把钱收下了。
  当她把金币收到衣袋里的时候,爱丽丝听到不远处有什么东西落到地上的声音。
  她转过头,看见有个人正站在街口,她拼命辨认那人的相貌,终于吃惊地叫道:
  “伯克?”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月光里,正是伯克无疑。
  埃蒂安没有出声,他不想被人认出来。这会儿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也就不再特意向爱丽丝告别,拉一拉兜帽,转身消失在夜色里,留下爱丽丝和伯克两个面面相觑。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爱丽丝先开了口: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伯克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师父忘了拿东西,我来给他送,顺便想着过来看看你……刚刚跟你说话的人是谁?”
  爱丽丝张了张口,不知该怎么答他。
  埃蒂安大人特意改了装前来,就是为了避免被人看到他出现在酒馆里。况且如果把埃蒂安大人的身份告诉伯克,就必须把之前神殿里发生的事也都说出来。爱丽丝并不是不信任伯克,但她还是觉得,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个酒馆的客人。”
  她这样说当然不算说谎,伯克的眉头却皱起来:
  “如果只是一般的客人,他为什么会给你金币?”
  真糟糕,方才两个人推让金币的时候,被伯克看到了。金币亮闪闪的,即使是在晚上也能被看得很清楚。一般的酒馆客人哪里会把这么大的金币送给做女侍的小女孩?爱丽丝看着伯克的表情,突然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他一定是认为……她和其他那些酒馆女侍一样,在酒馆外面和男人私会。
  这可真难解释,但爱丽丝还是皱着眉说了一句:
  “不是你想的那样!”
  伯克很担心地瞧着她: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但是那个人究竟……”
  “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听说我在这里打工,就过来看看我。”
  “是爱丽丝……妈妈的朋友?”
  看伯克自己找到了一个解释,爱丽丝稍微舒了一口气:
  “对,就是这样。”
  或许因为她松一口气的样子太过明显,伯克的表情还是疑虑重重。爱丽丝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要怎么说你才会相信我?算了,不相信也无所谓,今天你在这里见到的事,请别和房东太太讲……她如果怀疑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会把房子收回去的。”
  听见爱丽丝这么说,伯克才半信半疑地问:
  “你真的没做什么?”
  “真的。”
  伯克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总而言之,你不要被骗就好了。”
  或许因为伯克最后说的这句话还是流露出许多关心的意味,爱丽丝向他一笑:
  “安心吧,我不会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你不是来送东西的吗?东西拿来,我替你送进去。”
  伯克把师父准备的道具交给了爱丽丝,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爱丽丝拿着那个小小的牛头装饰物,从厨房的门回到酒馆。
  莉娜似乎一直都在关注着这边,此时见她回来,一眼就看见了她手里拿的东西:
  “啊,这是我委托卡朋特师傅做的小雕像,准备送给休利特放在床头的……刚才是他徒弟来过了?”
  “对,他徒弟伯克。”
  “把东西给我吧。”莉娜说,“我去跟卡朋特师傅说。另外……刚才那人已经走了?他还没有结账。”
  “啊……没关系,我来替他付,他只要了一碟洋葱圈。”
  莉娜有点不赞同地看着她:
  “虽然我不会管女侍们的私事,但还是要给你一个忠告:连账单都要女人付的男人可不值得托付。”
  爱丽丝知道莉娜是误会了: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莉娜看着她,眼神里还是有些不信赖的神气:
  “那就好。”
  这个晚上的后半段,爱丽丝再没顾上想这些插曲,她太忙了。按照通常的习俗,巴克斯之夜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到了凌晨三点,大部分来参加巴克斯之夜活动的人都已然烂醉如泥。爱丽丝还从来没熬过这么晚,困得上下眼皮打架。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休利特和胖厨师一起把还在睡着的酒鬼扔到酒馆外头,关了店门,对女侍们说:
  “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下午可以稍微晚一点过来。”
  第11章 佣兵罗姆。
  爱丽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她的腿像铅块一样重,一到家就扑倒在床上,等她睡醒时已经是黄昏,昨天半夜里发生的事情,几乎全要被她忘光了,不过她还是提前藏好了昨天赚到的小费和埃蒂安大人给她的金币,这才出发前往酒馆。
  酒馆已经脱离昨日的狂欢,恢复了其原本的形态。爱丽丝打扫了地上和桌子上的彩纸屑,那纸做的牛头和花环也已经被莉娜摘走了。
  或许因为昨天的狂欢过于令人疲惫,今天本地的客人比往常少了很多,不过近来滕德兰堡那边发生了战争,有许多佣兵取道波兹塔城,准备到滕德兰堡去凑个热闹,赚上一笔丰厚的饷银。因此今天的客人竟不比平常少,酒馆里仍然是人声鼎沸。
  几个女侍都没什么精神,不过既然客人多,也只能强撑着努力。酒馆很快被佣兵们挤满,他们都是些亡命徒,与一般的客人比起来,显得格外粗野,总是大声呼喝着要酒要菜,女侍稍微慢一点,就会听到相当粗鲁的抱怨。
  这些佣兵大多等级不高,装备也糟糕极了,大多数人腰间挂着的只不过是生了锈的铁剑,从他们所带行李的尺寸上来看,他们大概也没什么像样的防具。像这样的佣兵,到了战场上其实也只能做个炮灰。这些人似乎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抓住最后的机会狂吃滥饮,生怕留下遗憾。
  不过也不是所有佣兵都这样,这其中亦有一些人带着宝剑,穿着漂亮的衣服,格外显得体面。那是已经打过几场胜仗的佣兵,侥幸从死之中脱离出来,有了钱,却始终摆脱不了这行当,还要继续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或许因为他们不像低等佣兵那么一无所有,他们脸上的表情反而要少几分洒脱。
  在那些等级较高的佣兵之中,有一人背着一把格外沉重的巨剑。他比其他人都显得年长,面孔粗野又英俊,脸上有一道特别长的伤疤。这个人身材高大,坐在佣兵们之间显得格外出挑,无论谁进酒馆来,都忍不住要多看他一眼。
  爱丽丝觉得自己应当不认识他,却眼熟得要命,一定在哪里见过。爱丽丝盯着他看个不住,始终想不起那是谁。
  这一桌佣兵似乎准备一起前往滕德兰堡,考虑到说不定过两天他们就都要死在那里,这些佣兵喝酒喝得格外凶,还一直在开着粗野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