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二七。谁寄锦书来。
  玉轻舟与江温酒到的时候,商青鲤正与沈七在过招。
  顾轻搬了个凳子坐在走廊上目不转地盯着院中衣袂翻飞的二人,不时拍手叫好。
  “……”
  这一幕显然在玉轻舟意料之外,他转头看了眼身旁的江温酒,却见他凤眸瞥过交手的二人落到了坐在走廊的顾轻身上,意味深长道:“路青。”
  “路青?”玉轻舟眼珠一转,杏眼向顾轻看去,上下打量了几眼后道:“确实是斗茶大会上的那人。”
  自玉轻舟与江温酒一脚踏进院子起,商青鲤就注意到了二人,因此纵身给沈七连喂了数招之后便旋身落到了一旁。
  “姐姐!还……”顾轻见商青鲤收手,意犹未尽地开口,转眸却望见院中突然多出来的二人一猫,立时住口不语。
  玉轻舟今日手上握了把折扇,见此“唰”地一声抖开手中折扇,晃着扇子走到商青鲤身旁,语气哀怨:“阿鲤,你怎么可以把别的男人藏在你的院子里?”
  “……”商青鲤看了眼江温酒,又俯身摸了摸从江温酒怀里跳到地上围着她打转的酱油,道:“她…”
  这时顾轻已凑到商青鲤身边,朝着玉轻舟拱手一礼,笑眯眯接过话道:“草民路青,见过逍遥王。”
  她向玉轻舟行过礼之后又笑着冲江温酒挥了挥手,道:“江道长好。”
  江温酒的目光在顾轻脸上停留了一瞬,漫不经心应了声:“嗯。”
  顾轻一摸鼻子。
  “哦?”玉轻舟玩味一笑,看了眼跟在顾轻身后的沈七,道:“今儿早朝上父皇还让户部侍郎下朝后去与路老板蹉议皇商之事,没想到路老板竟在本王府上,倒是有趣。”
  心知所谓的“蹉议”便是查她的底细,虽说北楚这边的几处生意并非是以她的名义做的,但顾轻对于成为北楚皇商自始至终都是没有想法的,当日参加斗茶大会不过是因为想亲眼目睹一番在南蜀从未见过的茶百戏。
  听得玉轻舟此言,顾轻笑了下道:“王爷…”
  玉轻舟晃着扇子打断她的话,道:“本王现在只关心一件事,你跟阿鲤什么关系?”
  “进屋说。”商青鲤在一旁出声道。
  她言罢便转身上了走廊,推门进了厢房。酱油甩了甩尾巴,走到江温酒身边拿头蹭了蹭他的腿,而后一步一回头的往房间走。江温酒凤眸里漫过笑意,随在酱油身后,一并进去了。
  玉轻舟:“……”
  他顿了顿,终是一合手中折扇,执扇敲打了下另一只手的掌心,不甚愉快地看了眼顾轻,道:“跟本王进来。”
  顾轻看着玉轻舟的背影,眸底犹豫之色一闪而过,回头嘱咐沈七道:“你在门外候着。”
  到底还是提步跟着玉轻舟进了屋。
  商青鲤眸光在后进来的玉轻舟与顾轻两人身上来回扫了两眼,径直在屋子一边的茶几旁坐下,逗弄起跳到她膝上的酱油。
  再抬眼就见江温酒隔着一张茶几在她身侧坐下,笑吟吟一指摆在茶几上的棋盘。这棋盘本是前两日她腿上金针还未消去不便出门时,问玉轻舟要来打发时间自弈用的,此时见江温酒有邀她对弈之意,不由起了两分兴致,挑眉看了江温酒一眼。
  她边拈子落棋,边留意着玉轻舟与顾轻二人的谈话。
  玉轻舟进了屋便一撂衣摆在另一边坐下,握着折扇轻轻敲着身侧的茶几,用杏眼斜着顾轻道:“你说吧。”
  “其实…”顾轻解开绑在头上的发带,又掀下贴在脖子上的一层伪装物,笑道:“逍遥王,其实除了路青以外,我还有两个名字,顾轻,安然。”
  敲打茶几的手一顿,玉轻舟瞪着眼道:“你是女子?”
  “咳。”顾轻清了清嗓子,瞄了眼坐在另一边下棋的商青鲤与江温酒,道:“这个……”
  “等等!”玉轻舟似是刚从顾轻那句话中回过味来,脸色微微一变,道:“顾轻…安然…南蜀晋王妃?”
  听到“晋王妃”三个字,顾轻顿时红了脸颊,难得现出几分小女儿的情态,道:“…还没过门呢。”
  “……”玉轻舟一抚额,道:“所以郡主来北楚是为了?”
  顾轻犹豫了一下道:“离家出走。”
  “……”玉轻舟哑然。
  他心下对顾轻的话半信半疑,且不说顾轻离家出走怎么会走到与南蜀相距甚远的北楚来,也不说又为何会以商人的名义参加斗茶大会。单是身份而言,凭顾轻几句话也是无法断定的。
  顾轻看出玉轻舟所想,眼珠子一转,取下挂在腰间的荷包,从荷包里倒出一枚青玉令牌,递给玉轻舟道:“逍遥王一观此物,便知我所言不假。”
  玉轻舟伸手接过令牌,玉质冰凉细腻,触手就知绝非凡品。令牌上寥寥几笔雕刻出了苍鹰图腾,苍鹰之下是两行小字“风乱千红谁吟过,一盏孤月云中晅”。
  ——南蜀晋王风吟晅。
  眸色一深,玉轻舟将令牌还给顾轻,笑道:“是本王失礼了。”
  顾轻浅浅一笑,把令牌重新塞进荷包里挂在腰间,又随手把自己的头发绑上,道:“是顾轻让王爷见笑了。”
  玉轻舟转头看了眼商青鲤,奇道:“郡主和阿鲤?”
  商青鲤落下一枚棋子,适时接过话将昨夜之事向玉轻舟说了,玉轻舟听完皱了下眉头,道:“郡主身在北楚这事,只怕本王要……”
  “王爷啊,咱们打个商量呗。”顾轻不等玉轻舟说完,笑眯眯道:“替我隐瞒下身份…怎么样?”
  她脸上的笑意太过灿烂,玉轻舟愣了愣,发现眼前这个郡主与他所见过的世家大族的女子不太一样,比起那些仪态端庄沉静寡言的女子来,她多了些率真随性,使人观之便觉可亲。
  “也无不可。”玉轻舟沉吟道:“本王不日就要启程去雍州,若是郡主信得过本王,不妨跟本王同行。”
  “呃。”顾轻脸上笑意略淡,摇了摇头,道:“我知道王爷是去给外公祝寿的,自然信得过王爷,只是……”
  “啪。”听到此处,商青鲤原本拈在二指间的一颗棋子忽地砸在了棋盘之上。
  正与商青鲤对弈的江温酒凤眸中潋滟波光一漾,若有所思地看了商青鲤一眼。
  玉轻舟与顾轻之后又说了些什么,商青鲤没有听进去。她垂着眼,眸光看似落在棋盘之上,又似透过棋盘落在了无尽虚空之中。
  她与江温酒的一盘棋还未下完,玉轻舟便起身带着满脸不乐意的顾轻离开了逍遥王府。商青鲤站在王府门口,看着顾轻渐行渐远的背影,眸底一片深邃。
  “要不要去喝酒?”
  商青鲤闻声望去,江温酒一身青衣,靠在门前石狮上,眉眼带笑。
  “好。”商青鲤一敛心中翻涌的情绪,扬眉道。
  “我听说,沉香居里的梨花白不错。”江温酒道。
  乍一听见“沉香居”三字,商青鲤有片刻愣神。她突然想到在漠北时收到的那封飞鸽传书,传书上邀她见面的地方,也是在沉香居。而她那日,更是在沉香居枯等了一天。
  “确实不错。”商青鲤敛眉道。
  她顺着门前石阶而下,与江温酒并肩沿着宽敞的街道往沉香居走去,酱油跟在两人身边,一直围着两人的脚边打转。
  万里碧空之上是高悬的一轮暖阳,明媚的阳光落在身上,似是将商青鲤心头浓重的阴霾驱散了些许。
  循着记忆来到沉香居,商青鲤在沉香居门口蓦地停下脚步,她盯着匾额上的“沉香”二字看了良久,不知怎么便想到昨夜在玉落溪闺房里见到的那些沉香木的桌椅案几。
  沉香木与沉香居。
  真的只是巧合么?
  “怎么?”江温酒见商青鲤停下脚步,不由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没什么。”商青鲤眸光一敛,迈步进了沉香居。
  江温酒的视线掠过沉香居门上的那块匾额,落在商青鲤的背影上,薄唇轻抿。
  上得二楼雅间,商青鲤吩咐小二上了几坛梨花白并几样佐酒的吃食。江温酒在商青鲤对面坐下,等酒菜上齐之后他扫了一眼几样吃食中唯一一盘不是素食的小鱼干,将它端到一旁做了酱油的午饭。
  梨花白入口绵柔,有淡淡的梨花香。江温酒单手撑头,把玩着手上的酒盏,偶尔饮上一口,凤眸映出商青鲤一盏接一盏饮酒的模样。
  她握着酒盏的手指像是春日里雨后的笋尖,修长莹白。她饮酒的样子很豪气,微微仰着头,面色不露悲喜。她背靠着窗户而坐,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在她身上,眼角眉梢像是有金光跳跃,明明是温暖的颜色,却让她看起来更加清冷孤寂。
  江温酒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把酒喝出商青鲤这般让人心疼的模样来。
  他放下酒盏,伸手摁住商青鲤倒酒的手,道:“我…”
  “笃,笃笃。”门外叩门声忽起。
  江温酒语气一顿,收回手,道:“进来。”
  有小二推开门走进来,双手捧着一封信恭敬地递给商青鲤,道:“姑娘,您的信。”
  商青鲤诧异地搁下酒盏,接过那封信,白色的信封上只以朱砂勾出了一朵桃花,不见题字。她打开信封,抽出里面薄薄一张信笺。连带着信笺一起抽出来的,还有一片杜若的叶子。
  她指尖一颤,抖开信笺,入眼是一手熟悉的簪花小楷。
  “重阳日,遥山之巅,烟波楼。”
  ☆、二八。无声惜细流。
  玉落溪算不得循规蹈矩的闺中小姐。
  她的父亲是北楚并肩王兼护国将军玉千绝,她的母亲是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女子,姓凤,名瑶墨。
  那年春风得意,走马长安,眉眼凛冽的少年将军遇见了浪迹江湖的侠女,只惊鸿一瞥,便情根深种。
  玉千绝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痴情郎,一掷千金为博心上人一笑的荒唐事,他做过。用在疆场上执枪杀人的手,为心上人描眉绾发,他也做过。甚至不惜舍了功名利禄也要与心上人求个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这样的一腔深情,世上又有几个女子能拒绝得了。
  三载痴缠,玉千绝终是抱得美人归。
  二人成亲之后,长安城中,便多了一段佳话。
  只可惜,从来红颜多薄命。凤瑶墨生玉落溪时,难产而死。
  凤瑶墨生前,玉千绝不曾纳妾,凤瑶墨死后,玉千绝不曾续弦。襁褓中眉眼像极了凤瑶墨的女儿,成了他情感的寄托。
  玉落溪是被玉千绝娇惯着养大的,免不了有几分飞扬跋扈,早些年玉千绝请来夫子教她琴棋书画,她兴致来了便抚上半曲写上几个字儿看几页书,兴致消了便摔了琴打翻砚台撕了书本。
  而她后来,之所以能写出一手宛然芳树,穆若清风的簪花小楷,说到底,还是因为商青鲤。
  那一年在国子监里,玉落溪拽了商青鲤坐在身旁听夫子授课,百无聊赖时瞥见了商青鲤写在书上的批注。尤带稚气的一手簪花小楷,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红莲映水,碧治浮霞。
  北楚文人多爱行书草书,说起楷书,也不过求个“端正”二字罢了。玉落溪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小楷,奇道:“杜若,你这手字可真好看,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