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 第5节
  苏安替卫长空说好话:“不过今天的重点不是’嫂子’,是’妹夫’——”
  叶迦澜打断他:“别胡说,夏夏还小。”
  卫长空一愣。
  “我们家家教严,”叶迦澜端着啤酒杯,这还是他这顿饭第一次喝酒,平静极了,“我爸让我看好她,不许她大学时期谈恋爱。”
  说完,他举着那啤酒杯,略带歉意地朝卫长空笑笑,一饮而尽。
  卫长空盯着他手腕上的那根黑色发圈看,又盯着他的杯子。这杯子……似乎是刚才,他从许盼夏手中拿走的那个。
  想到这里,卫长空骤然移开视线,瞧了瞧许盼夏。
  她全程没有表态,正低头专注吃虾。
  许盼夏喜欢梳高马尾。
  用一根黑色的、平平无奇的发圈。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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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许盼夏(三)
  来到山东后,许盼夏剪掉了自己的头发。
  等到上高中时,才有渐渐长到可以重新扎马尾的长度,用一根黑色的发圈捆住,仍旧有一些不屈服的、调皮又倔强的发丝横冲冲地冲出,像骄傲又倔强的野草。
  纵使已经来到山东一年,许盼夏也没有完全适应这边的空气。
  北方的空气是干燥的,干燥到空气中好像没有一点水分;冬天虽然有令人惊喜的大雪,但也有让她很不适应的干冷,零下十几度的那几天,只要非必要,她就时时刻刻缩在房间中,坚决不外出。
  许盼夏不知道妈妈是哪里的人,她也没说,只知自己生下来就在杭州,跟着妈妈艰难过生活。很多人都追求一个祖籍,想要从中分明、清醒自己的来路,好像就能为将来的归处也增添一份指引的光。许盼夏不行,她不知自己父亲是谁,不知母亲籍贯,更不知自己将来要去何处。她很少有稳定的家,从小就跟妈妈搬来搬去,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妈妈晚上铺开一张布卖零散的小东西,她被放在旁边的纸箱子里,就像孙悟空给唐僧用金箍棒画下的保护圈,她站在纸箱里,对外面好奇地东张西望。
  许盼夏很难说清自己对山东喜欢还是讨厌,更贴切的词语是不适应。她就像一根杂草,在南方生活久了,适应了一年四季的湿润潮湿,现在来到干燥的北方,只能伸出根须去捕捉那些飘荡在空气中、几乎不存在的水汽。
  地域水土的影响有多大?许颜女士去购买护肤品时和女儿抱怨,原本她肤质是混油的,来到北方就成了干皮,那些滋润的乳霜一概不能用了,得用厚重的……
  许盼夏保持了沉默。
  许颜女士容颜并不褪色,她以前和许盼夏一块儿睡,俩人住在老旧窄小的房间里,用公共卫生间,吃饭的桌子和床在一个房间,炒菜的单独出来,最便宜的时候去买几块钱一瓶的宝宝霜来用,风吹雨打,日晒油煎,都没有损害许颜女士花颜悦容。不知为何,现在住在叶光晨的大房子中,有了单独的房间和叶光晨时常送的护肤品,她却渐渐地生了皱纹,看上去也有些憔悴。
  许盼夏问过一次,许颜女士笑嘻嘻,不以为然:“什么憔悴?你一小孩子胡说些什么?我这是在减肥呢,知道吗?人上了年纪,越瘦越健康,尤其是我啊……”
  现在许盼夏并不和许颜女士睡一张床上,但许颜却还保留着这个习惯,一星期七天,有五天,许颜女士都会和女儿亲昵地睡一块儿,渐渐地,变成了每隔一日,许颜都会来陪许盼夏睡觉。
  ……说一句羞人的话,这个家里,许盼夏没有见过许颜女士和叶光晨有什么亲密接触,俩人客客气气的,没有领证,也极少牵手,相敬如宾,聊天倒是经常能聊到一块儿去,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呢?绝不会握手,更不会拥抱在一起。
  或许是两人顾及孩子,才不这样招摇。
  当然,可能也有其他因素。
  许盼夏不清楚。
  她只知道,在这个家中,她和母亲始终是擅自的闯入者,而这领地上的主人——叶迦澜,自从许盼夏搬来后,他再也没有对许盼夏笑过。
  许盼夏也一日一日地渐渐沉默下去。
  杭州和山东的菜口味不太同,叶光晨聘请了一位阿姨,专门来做饭菜,不过阿姨也只擅长做鲁菜,小到番茄炒蛋爆炒腰花,油焖大虾黄焖鸡,大到奶汤蒲菜糖醋鲤鱼,葱烧海参博山豆腐箱,样样精通。遗憾的是她也只会做鲁菜,对江浙菜一窍不通。
  许盼夏也不身娇肉贵,就算是在杭州,吃江浙菜也吃不了多么精致的餐厅,可她还是想念,想市井间的那一口美味。惠民路的缙云烧饼,小小、圆鼓鼓一个,装入牛皮纸袋里,刚烤好的饼皮又香又薄又脆,饼皮吸了热腾腾的炭火气,掰开,干菜滚着浓香;大马弄里的卷鸡,豆腐皮卷着笋丝,配上青菜一块儿卖,还有素烧鹅,红烧蹄膀、腊笋烧肉、秋冬的四喜烤麸、春夏的梅干菜红烧肉……
  可是吃不到了。
  想到这里,许盼夏便有些黯然神伤。
  来山东一年,她和许颜女士一样,俩人齐刷刷掉了五斤。许颜女士颇为重视她的身体情况,还带她去体检,项目颇多,许盼夏无精打采:“才掉了五斤肉而已,不用开这么多体检项目……你看你严肃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得了绝症。”
  许颜女士训斥:“别胡说。”
  医院中开着温度适宜的空调,玻璃窗外的蝉鸣一声连一声,嘶哑狰狞,许颜拿着缴费单和医生开出的检查项目单,斥责着女儿:“年纪轻轻的别说这么多晦气的话,你还小呢。”
  许盼夏蔫蔫地垂着头,听妈妈絮絮叨叨的话,好久,才应了一声。
  许颜一直拿纸巾擦着额头上的汗,她说:“中考成绩快出来了,过几天,给你报个班,你好好地去上辅导班,和你哥一块。”
  你哥。
  这俩字,她说得如此轻巧又自然,自然到好像叶迦澜真是从她肚皮里出来似的。
  许盼夏说:“什么辅导班?”
  “提前学习高中知识啊,”许颜说,“看看,山东高考这么卷,你不好好学,能行?没听你叶叔叔昨天晚饭时说的话?山东高考啊,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分压倒千人……”
  许盼夏和她一块儿站在自动扶梯上,盯着下面冷白色瓷砖,折射出次第不同的明光:“知道山东高考卷,您不是还将我送来这里。”
  许颜说:“你要是继续留在杭州,也考不上好高中啊。”
  许盼夏说:“您让我试试,怎么知道?”
  说到这里,她胸口狠狠溢出一层委屈,压着泪,她仍低着头:“反正我不明白。”
  许盼夏不明白的事情很多很多,比如不明白为何母亲一意孤行一定要来山东,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一定要同叶光晨好,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叶迦澜这样讨厌她。
  她拒绝去明白。
  家中,叶迦澜妈妈的照片一直挂着,那是一个很温柔娴静的女人,气度不凡。许颜女士私下里同许盼夏说过一次,说叶光晨讲,许颜的眼睛和对方很像。许盼夏一是纳罕世上竟然真有这样愚蠢的人,竟然真的会因为一件相似的东西而投注感情,二是惊诧许颜的态度,在说这些的时候,许颜笑嘻嘻的,没有丝毫芥蒂,她好像并不爱叶光晨,可她还住了进来。
  许颜很快给许盼夏联系好了辅导班,也是顶级的,收费最高的,条件最好的,师资力量最优秀的,暑假三个月,辅导班就上两个月,上午八点半到十二点,下午两点半到五点,晚上还有自愿的自习,从六点到九点。
  自习课上没有老师来讲课,不过每个班都有一个优秀学长或学姐——都是高考成绩过六百五的学生,晚上就留在班级里,照看他们自习,随时解答他们的问题。
  叶迦澜也报了这个辅导班,叶光晨甚至还给负责招生的老师打电话,要求将两人分到同一个辅导班中上课。
  每天早晨,叶迦澜和许盼夏俩人一块儿吃完早餐,再一同搭乘公交去辅导班,但谁都不会主动和谁说话,叶迦澜始终冷着一张脸,好似没看见许盼夏。许盼夏心中难过,却也什么都说不出,只牢牢握紧抓环,盯着公交车窗玻璃上映下的影子看。
  这时候许盼夏已经渐渐得知他的很多习惯。
  叶迦澜有洁癖,不爱吃油炸的食物,他的衣服上永远是干干净净的香味,喜欢清淡的东西,喜欢牛肉,讨厌动物内脏;在校时,他每天都穿着干净、熨帖好的校服,对了,他会给自己熨衣服,身高185,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同学,经常一块儿打篮球……
  暑假期间,他总是穿一件白色、袖口领口和下摆都干干净净的t恤,灰色运动裤,那副眼镜开始不分昼夜地戴在眼镜上,隔着镜片看他的眼睛,总像隔着冬天凝望结成冰的水。
  许盼夏还是老样子,大部分的女孩子在生理期后一两年就渐渐停止生长,她的个子也尴尬地停留在156,是个很可爱很合适的身高,不过大约是饮食,也或许是其他,这边人个头都稍微高些,她也因此受到一些优待——比如位置安排在最前,比如不可能偷偷进游戏厅或者网吧这种地方,比如还是会被怀疑初中生甚至小学生。
  一同拍全家福照片的时候,许盼夏也坐在最前面,旁边是叶迦澜,当摄影师笑着指挥“哥哥可以把手放在妹妹肩膀上嗷”的时候,许盼夏悄悄看了眼叶迦澜,对方面无表情,反倒离她更远,拉出一道鲜明的距离,没有一点笑容。
  许盼夏不是没有试着和他缓和关系,比如用妈妈给的零花钱攒着给叶迦澜买他喜欢的糖炒栗子,可任凭许盼夏怎么敲门,他都不肯开。那袋糖炒栗子,最终被许盼夏悄悄地放在他的卧室门口。
  那天晚上,许盼夏听到门开合的声音。
  第二天看,装着糖炒栗子的牛皮袋子仍旧安安静静地躺在原地,许盼夏拿回去,一粒一粒地剥开吃,边掉泪边安静地往嘴巴里填,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栗子好像还带着余温。
  严格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哥哥。
  许颜女士和叶光晨压根就没有结婚。
  但许盼夏后知后觉,于叶迦澜而言,这似乎是新的一场背叛,被好心收留的两条蛇狠狠地咬了一口。
  事实的确如此,在这个家中,如今,除了叶迦澜外,其他人的生活都比之前要好上很多。
  许颜如今在叶光晨的公司中工作,也不必为许盼夏的学费发愁——许盼夏的中考破天荒地考出一个极好的成绩,好到学校会免除她的学费,只要她提供资料费和书本费即可。这里的物价比杭州低了不少,或许因为本省就是粮食和蔬菜、水果产地的原因,这些生活必需品的价格都要划算许多。
  叶光晨也得到了一个可以聊天陪伴的人,包括一个随时都可以做出一些他喜欢的、稀奇古怪小吃的伴侣。如今的许颜女士极少下厨房、洗手作羹汤,不过偶尔一次,也多是为叶光晨准备。
  更不要说许盼夏。
  叶光晨注意到她的窘迫,带她买了好几身合体的衣服,又为她准备了不少合脚的鞋子,她再不必穿洗出小洞的衣服,也不必再委屈自己一双脚时时刻刻地蜷缩在不合适的运动鞋中。
  这双脚的脚趾还是受了不少委屈,尤其是大拇指,紧紧地贴着其他小脚趾,好像也在自责它长得过快、以至于现在给足空间,仍旧胆怯着不敢伸直。
  一中的作息时间表更是严苛,严苛到许盼夏看一眼就要眼睛发黑。原来世界上竟有如此辛苦的事情,一想到未来三年都要接受这种教育,她便悲从心中来,无法言语。简直就像是坐牢,比坐牢还痛苦。
  毕竟坐牢只要安安静静地捱过日子,熬过日期就算到头;可高考是熬不到头的,许颜女士已经明确告诉了许盼夏,一年不行,再来一年,反正山东的复读链也成熟发达。
  简直就是噩梦。
  虽还未开学,许盼夏已经被这种噩梦浅浅笼罩住了。这里的辅导班主要是提前开始讲高中时候的知识,语数外物化生政史地,因山东高考还要细分文理科,此刻的主要授课学科也就理所当然地固定在语数外这仨主科上。
  大部分学生的语文成绩都差不多,不会特别好到140+也不会差到不足70,因为辅导班中也不教授语文,只有数学和英语两门,轮换着讲课,讲到老师口干舌燥,讲到学生昏头转向。
  许盼夏听得头脑发昏眼前冒金星。
  辅导班不提供饮食服务,中午都是去辅导机构附近的小餐馆吃,吃完后回辅导班趴在桌子上午休,或者继续看书。学生吃饭就是图快和方便,杨xx麻辣烫、营养米线、兰州拉面馆等等最受青睐,除此之外,还有一家本地开的中式快餐店,和学校食堂差不多,一人一个托盘,隔着玻璃,告诉服务员想吃些什么,他们会一勺一盘地盛上来,价格也和许盼夏的初中食堂差不多,除了荤素菜外,还有大块儿的肉,系着红绳,两块五一大块;一块钱一个的卤蛋、豆腐干、卤肠……
  粥免费不限量提供,结实的大馒头一块钱俩,米饭一元一碗,满到冒尖。许盼夏还是吃米饭,尽管这里蒸出的米饭要比家里硬、干,她一个人只能吃掉半碗。每当这时,许盼夏都会羞愧地悄悄抬一眼看叶迦澜,以免对方发现自己浪费食物的行为。
  好在没有,他对许盼夏漠不关心。
  许盼夏疑心,就算自己现在当众把米饭扣在自己头上,对方也不会再看一眼。
  整整一个七月,俩人没有交谈一句。
  一句也没有。
  哦不——
  七月的最后一天,忽然落了雷阵雨,倾泻如注。许盼夏恰好生理期至,精神有点萎靡,中午吃饭的时候,撑着伞去了中式快餐馆,等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临近放学,才四点多,天就阴沉沉地暗下,即刻翻脸,暴雨倾盆,隐有雷鸣。
  凉风骤然从未关的窗子中穿透而过,许盼夏位置靠窗,书页和试卷被吹得呼呼啦啦地飞起,一张又一张,像白色的蝴蝶,肆意招摇、忽闪着硕大妖冶翅膀。许盼夏又生理期痛,只带了一个卫生巾备用,已经从两点半垫到现在,更何况量大,总疑心一个大动作就能弄得椅子上上也是血淋淋。屋漏偏逢连夜雨,现如今资料被吹得四散,许盼夏手忙脚乱地站起去关窗户,以免这捣乱的风雨再吹散其他同学的试卷。
  呼啦啦的凉风吹得许盼夏脸色发白,小腹坠坠地痛,钻心的阵痛,她强忍着痛苦,打算去捡那些吹乱的试卷时,发现周围好心肠的同学已经帮她捡起来归拢在一起了。
  许盼夏小声说着谢谢,不确定是不是生理期的缘故,她的视力受到影响,有些站不稳。
  她闭上眼睛,想要缓一缓,再睁开眼时,看到一双修长干净的手,捏着她一张雪白的纸递来。
  这是一张草稿纸,上节课,英语老师刚刚让她们默写了单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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