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雪 第64节
  外头电闪雷鸣,把人照得幢幢,贺图南轻轻握住她肩膀,疑心她在哭,手指伸过去,脸是干的。
  展颜转过身,在黑暗中问:“我讨厌你,凭什么你想碰我就碰我?你走,不要烦我。”
  贺图南却说:“停电了,你怕不怕?”
  他手里摸了把蒲扇,是隔壁送的,扇起来,风蛮劲道,展颜身上衣服被吹起来。
  “我怕不怕,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声音忽然低下去,想到很多,贺图南要去北京的,他会认识更多的人,见更大的世界,她算什么呢?她到时更不算什么了,囿于高中校园,日夜苦读,重复过每天,和全国数以万计的中学生一样,做题,做题,做题。
  “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我没有骗你什么,我答应你的事,就一定做到,”贺图南徐徐给她摇着蒲扇,“你看,自从爸出事,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不是吗?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大了,该避嫌一下,你想不通这个道理吗?”
  “想不通,”她的声音跟雨点子一起落下,窗户大响,“你连跟我一起住都烦了,你有喜欢的人了,人家去哪儿你去哪儿,我呢?”说到这,展颜心里是迟钝的,她觉得看不到希望,她失去,又得到,再失去,她受够了一双无形手对自己的捉弄。
  “我又没说不管你,对不对?”贺图南试图让气氛缓和下。
  展颜茫然坐起来,只是茫然,不懂自己,也不懂任何人。
  她有个罐子,不是存钱的,用来存时间和记忆的,只有过去安全,所有好的快乐的过去都被她妥帖放进去了,难过的时候,脑子会自动找那么一段过往出来,来抵御当下。
  她还没把贺图南存够,他就属于别人了。
  可他从来也没说过属于自己,她到底在气什么?伤怀什么?
  “颜颜?”贺图南又喊她,“你既然还想住这里,等你开学,晚自习下了课我去接你,骑快点也就十分钟的路程,不算耽误多少。”
  “不要了。”
  “怎么?”
  “我不要人家的勉强,你根本不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呢?”贺图南扇子打了打她小腿,“我真拿你没办法。”
  展颜不动:“如果不是停电,你不会进来找我说话,觉得我小孩子脾气,闹一闹,就过去了。”
  “我一直在想怎么跟你说,你生那么大气,我得想想是不是?”
  “你到客厅去睡吧,再忍几天,我就开学了。”
  贺图南好笑道:“还生气啊?哄不好你了是不是?你听,外头雨多大。”他起身,开了窗户,风雨斜斜潲进来,很凉爽,窗帘被吹得飘飘欲仙。
  展颜再次躺下,她安静看着模糊的蚊帐,想起小时候。
  “别生我的气了,颜颜宝贝儿,”贺图南回到她身边,低沉沉喊她,展颜听得一阵战栗,她捂住耳朵,他便给她拿掉,“我们还一起住,宝贝儿,还要一起去看爸,是不是?”
  “你的宝贝儿不是我,只有妈妈把我当宝贝儿,没人了,除了她,根本不会有人把我当宝贝,我也不是什么宝,什么贝!”她被他呼吸弄得烦烦的,觉得他虚伪,她开始用脚蹬他。
  不知蹬哪儿了,贺图南闷哼一声,冷不丁按住她把人翻过去,扬手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他忍痛,心里多少有点气。可那一巴掌,落得极轻,他只是想吓唬吓唬她。
  贺图南一身的汗,他跟她缠不清。
  “你个小白眼儿狼,”他咬牙隐隐说,后头的话,生生吞了。
  展颜铁了心不再开口,她很累,脑子灌满浆糊,闭上眼,一声不吭。贺图南点上蚊香,依旧坐下,给她扇扇子。
  她到底忍不住:“不要你扇了。”
  他不说话,继续手上动作,展颜声音突然有点急:“你干嘛呀,我不要你对我这么好,干嘛呀?又不能一直这么对我,我不要。”
  贺图南眉头紧锁,外头只剩雨声,闪电啊,雷声啊,统统远了。
  “我能不能一直这么对你,你自己看着,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信。”
  展颜声音又闷下去:“不一样,我不要这样的。”
  贺图南身体和黑夜融为一体,他问:“你要哪样的?什么不一样?”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觉得,哪怕你恋爱了也会对我好,你说了,当我是妹妹,我不要这样的,不稀罕。”她情绪激动起来,“你到时根本想不起我,你现在都不想跟我住,何况以后!”
  “我不恋爱,行了吗?”贺图南被她逼得无法,“我也答应你了,一起住到我走,别跟我置气了,好不好?”
  展颜说:“好像是我强迫你,你别勉强。”
  “我没有勉强,我一直都是心甘情愿。”
  “我不信。”
  贺图南沉默片刻,他把扇子一丢,起身站到窗口,胸膛立刻湿透。雨打得脸微疼,他就这么迎着夏夜的暴雨,站着不动。
  空气里混着土腥、紫薇花的芬芳、青草气。
  忽然送电了,展颜被刺得眯了眯眼,他转脸,眉眼黑得渗人。
  “你睡吧,今晚我在客厅。”
  “你还说你没有,你就是骗我!”她混乱无比,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嘛了。
  “我要睡这里,你不肯,我去睡客厅,你又闹,我睡大街上?”
  “我不想你喜欢别人,”她脱口而出,脸也红了,“我害怕,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你只把我当小孩子,觉得下趟馆子,去趟植物园我就好了。”
  贺图南喉咙滚了又滚,他问:“你怕什么呢?”
  “妈走了,爸有了新媳妇,没有人要我。”她脑子终于清醒点,思路也顺了,“贺叔叔因为我,成这样了,我本来想着,我还有你,可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你让我住校,我也找不到孙晚秋,她不见了,我觉得全世界好像只剩我一个人。”
  贺图南走过来,犹豫了下,伸手揉了揉她脑袋:“我不喜欢别人。”
  “真的吗?”她仰起脸,双眼蒙蒙看着他。
  “真的,”他呼吸有了起伏,“你有我,会一直有我。”
  展颜顺势捉住他滑落下去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黏糊糊的全是口水,她像什么小动物在舔舐同伴,贺图南的脸轰下热了。
  他僵硬站了会儿,打岔说自己要趁来电赶紧去洗澡,他跑了出去,在院子里的水龙头那接凉水,回来浇透自己。
  两人似乎又和好如初,他通知书下来了,展颜高兴地炫耀,见了院子里的人,不着痕迹提一句,对方惊叹,她很得意。
  贺图南把奖金拿给她,一张张毛爷爷,展颜数了好几遍,又闻闻味儿,说:“钱好香啊!”他带她下馆子,她馋了,吃得满嘴油光,还吮手指头,贺图南笑话她,她突然把手指头伸进他嘴巴里,戏弄他。
  “我马上揍人啊?”他虚晃着手,旋即又笑了。
  日子这么过,展颜觉得又活过来了,去他的喜欢的人,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她觉得夏天也十分美好,不能照蝎子,打松子,刨草药,但有贺图南,她学习都很有劲儿。
  等中旬开学,他很守约定,晚自习在门口等她,大家都知道两人是兄妹,在门口碰到贺图南,要议论几句。
  展颜总是飞奔着出来,刚开始,她还坐后面,翘着脚,跟他说一天都干了什么,话很稠,聒噪得像小树林里的蝉。
  没两天,她又出毛病了,要坐前头大杠上,她是大姑娘了,贺图南骑着并不方便,但惯着她,晚风一吹,她头发总是搔着他的脸,那份痒,像挠在心尖。
  “是不是该洗头了?”贺图南低头闻她发顶。
  展颜说:“昨晚才洗的,你忘啦?”
  每次洗头,他都是烧了热水,在院子水槽那,亲自帮她浇洗,她现在头发长了,又不舍得铰。
  贺图南逗她:“哦,天热你馊的也挺快。”
  展颜扭头睨了他一眼,神情俏俏的,她一见他就高兴,神采飞扬。等下车,她狠狠踩他一脚,跑上了二楼。
  天太热,出奇的热,贺图南脖子那晒伤了,红了一片,一脱短袖,上半身几个色儿。
  “周末就能见到爸了,我教你的,都记住没?别说岔了。”贺图南边刷牙边说,一嘴泡沫,头顶灯泡那聚了一堆蚊虫,嗡嗡乱转。
  啪一声,展颜拍死了一只蚊子,她爱招蚊子,洗漱这一会儿,一腿的包,她时不时蹦跶几下。
  “知道,不会说漏的。”
  蚊子叮她后背了,她够不到,起了个大红疙瘩,花蚊子嘴尖,又毒,她把风油精给贺图南:“帮我擦一下这。”
  说着,撩起上衣,白生生的腰露出来,贺图南立刻移开目光。
  她故意的,她在寝室里又听到些新鲜的东西,青春期躁动,极大的学习压力下,女孩子们也会有些旖旎的心思。
  “哪儿?”他声音似乎很平静,展颜问,“你看不见吗?有个疙瘩。”
  贺图南虚虚捏她衣角,说:“别动,你老乱动,我怎么找?”
  展颜抿唇低头,她在偷笑。
  他倒出点风油精,别过脸,看着桌子,给她轻轻抹开,风油精的味道弥漫开来,凉凉的,又刺鼻。
  “b班的男生还看黄色小说,我听寝室人说的。”她转过身说,贺图南哦了声,展颜问,“女生说他们很恶心。”
  他又哦了声。
  然后忙着习题集的收尾,他该去跟书商谈价格了,这事儿,老徐得在场,不过老徐是书生气,这种事,都听他的,但账总是该掰扯掰扯。
  贺图南觉得手指好像还在她肌肤上,她皮肤很软,像朵轻盈的花,那种触感,像蚂蚁一样一口一口咬着心。
  “我这几题不会,你给我讲。”展颜看他不怎么搭理自己,便拿出卷子,往他跟前一丢。
  贺图南抬头,他拉过板凳示意她坐。
  讲完了题,他才说,“你想学建筑,最好的当然是清华建筑学院,这里头还有细分,你有什么想法吗?”
  展颜说:“没有,我考不上呀,但我会努力冲同济的。”
  贺图南很想说,同济也悬,他比她更了解她的水平,一年下来,她大概能到哪个程度,他给她估摸过了。
  “尽力就好,压力不要太大,”他笑笑,“怎么想学这个?”
  “我以前在家里,睡觉时老鼠总在大梁上跑来跑去,很烦人,我就想着城里的房子什么样,见到你家,我觉得这房子真好,盖的真好看。等我工作了,我也设计好看的房子,给我们村改造改造。”
  她想起石头大爷,又想起爷爷,有点遥远。
  “颜颜小宝贝的理想这么来的啊?”贺图南跟她开句玩笑,她不好意思瞪他,又问:
  “你觉得我能学好吗?”
  贺图南点头:“能,能学好,我回头给你留意着这方面。”
  “那我要是学不好呢?”展颜杞人忧天地看着他,他笑,“你先把高三过了再说,想太多老得快。”
  “我有时确实觉得自己好像很老了。”她认真说道。
  贺图南摇头:“那我不是更老?”
  “你变了很多。”展颜手伸出来,又收了回去,贺图南看在眼里,他问,“哪儿变了?”
  她目光开始移动。
  “你皮肤黑了,鼻子也更挺了,我有时候觉得你很熟悉,离我很近,有时候又觉得你离我很远,很陌生,我猜不透你想什么。”她有点腼腆说。
  贺图南轻笑了声,他拍拍她脑袋:“你做题,我出去抽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