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王万里掀开地上的浅绿色盖布,可以看见浑圆的头颅和下顎的短鬚,灰白色的皮肤溅了好几点暗红色的血跡。
  「是埃米尔.法伊兹。」他说。
  「我们在休士顿认识的朋友。」我摇摇头。该死,我们只见过一次面呢。
  这里是布鲁克林某个工业区的小巷,从巷口可以看见远处上纽约湾在很适合玩水的湛蓝天色下,闪现出流星似的潾光。
  一部卡车的平车头塞住了整条巷子,司机是个穿着红背心和吊带牛仔裤的胖子,正坐在红砖厂房十几层楼高墙根下的木箱,一口口拿着威士忌的玻璃瓶猛灌。
  「他在我们问完话,做过酒测之后,就从卡车后的睡舖拿出那瓶酒猛灌,」齐亚克身旁身穿蓝制服的交通警察耸耸肩。
  「这样可以吗?」我说。
  「反正今天接下来的时间,他应该都开不了车了,不是吗?」交警拿起扣在肩头的无线电话筒,开始呼叫救护车。
  据司机的说法,他在工厂装完货后,为了赶时间到码头,就开进这条小巷。
  因为没有红绿灯、行人跟工业区最讨厌的装卸机具出没,儘管宽度只够容纳一部大型联结车跟上面怒不可遏的驾驶,还是有很多卡车司机选择抄这条小巷去港口。
  只不过这次没想到,开到一半,竟然有一个人跌跌撞撞从旁边走到巷子中,司机踩下煞车,对方仍然撞飞了将近十公尺。
  「除了他,司机还有看到其他人吗?」王万里望向和巷子交叉,只能容纳一个人的走道。
  「没有,」交警将话筒扣回肩头,「是司机跟勤务中心报案的,我赶到时他守在死者身旁,猛打哆嗦,好不容易才讲得出话。」
  「他身上没有皮夹、没有身份证件,只在袖子里缝线绽开的开口里塞了一张纸条。」齐亚克拿出一只夹链袋,递给王万里。
  夹链袋里有张护照封面大小的纸片,中央横着一道摺线,摺线凸出来的那一面写着:『forwamp;h』。
  翻过背面,上面用同样的笔跡写着两个字:
  『oneida(奥奈达)
  juggernaut(迦格纳)』。
  笔跡相当深而潦草,连直线都在打抖,还在纸上戳了几个洞。
  法伊兹西装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支商务用的金属笔身原子笔。
  王万里用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抽出笔,拿出笔记本在上面划了两道,再插回法伊兹口袋。
  「应该就是用这支笔写的,」王万里将夹链袋还给齐亚克。「发现这张纸时,是摺起来的?」
  齐亚克点头,接过夹链袋,「迦格纳应该指的是大卡车吧?」
  「迦格纳原本是印度教传说中的宇宙之主,在印度,每年衪都会坐着巨大的木造山车出巡,有些对生活感到绝望的信徒,会在迦格纳出巡时,自愿趴在山车车轮下被辗死,期望早日解脱轮回之苦,」王万里说:「后来在英语中,这个字同样也用来指重型卡车。」
  交通警察眼睛霎了霎,「您的意思是,其实他是自杀的,这张纸条其实是遗书?」
  「他应该是一面跑步,一面将纸夹在掌心匆忙写的,所以笔画连直线都在打颤,」王万里将盖布侧边微微掀开一道口子,拉出法伊兹的左掌,指了指掌心中的几星墨点,「看到了吗?因为手掌很柔软,将纸贴在上面写字,笔尖常会戳破纸,点在手掌上,所以左掌上才会有墨点。他匆忙写下这张纸条时,应该没时间想到自己会被大卡车撞上。」
  他到底遇到了什么,让他要匆匆忙忙地边跑边写,还得塞进袖子里?
  一阵尖锐的蜂鸣打断我的思考,救护车漆上红十字的白色车身在巷口停下,两个身穿红衣的救护员推着担架走了过来。
  ◎◎◎
  万里跟我等到警方跟救护车离开,甚至那个司机的货运公司也派人将大卡车开走后,才走出巷子。
  我们走到车旁,身后就传来手枪上膛的脆响。
  「不要动。」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紧跟着背脊传来枪口的冰凉触感,大概是九毫米的自动手枪吧。
  「附近还有警察,你们这样做不太好吧?」王万里说。从眼角馀光可以瞥见,他身后紧靠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麻烦跟我们见一个人,」从声音的方向来看,身后那个人的个子比我高了一个头,「只要两位配合就没事。」
  身后传来引擎声,一部黑色的福斯厢型车停在身旁,车门向后滑开。
  两个人从身后挤着我们进了厢型车,按在背靠驾驶座的长条座椅上,车门旁一个同样黑西服装束的男子拉上车门。
  我一坐定就张开双手,揽住两侧的男子肩头,不等他们反应就向下摸向他们腰带,指尖传来熟悉的浑圆触感。
  太好了。
  「不会吧,连这个都有?」我双手拉下他们腰带上的球状物体,拇指顺势勾住上面的插销拉掉。
  车厢里所有人唬一声坐定,直瞪向我双手掌心握着的东西。
  「手榴弹?」坐在身旁的王万里望了我手上的东西一眼。
  「如果我有什么闪失,手一松,这辆车里的人全会被炸成稀巴烂,」对面的男子手正伸向腰间的枪把,听到我的话停了下来,「哦,对了,我光靠手腕发劲就能击破木板,你们就算护着主子逃出车,用腕力丢中你们也不是问题。」
  「你们想做什么?」坐在对面的男子说。
  「这句话应该是我们问的吧,」我说:「我只不过很讨厌被人押上车而已。」
  「这应该不是穆斯林的待客之道吧,」王万里望向对面男子身旁,一个用黑色斗篷包住全身的身影,「伊本.法赫鲁教长阁下?」
  「你知道我是谁?」斗篷下响起华语。
  「一个虔诚的穆斯林,不应该向旁人隐藏自己的信仰。」王万里用阿拉伯话说,目光落在露出斗篷外一隻枯槁如老树的手掌,掌背刻着线条简单的刺青,应该是在监狱中刺的。
  上面刺的是阿拉伯文:『除真主外,别无神灵』。
  「你的阿拉伯语说得很不错。」斗篷下的声音说。
  「过奖了,我们可不晓得您会说华语。」王万里说。
  「我以前替组织在新疆的喀什当联络官,在那里住了两年。」那个身影伸手放下斗篷头套,露出一张尖削如刀的脸,一头白发包在灰色的头巾下,脸上的纹路像树根般,沿着轮廓盘曲成复杂的曲线,让人想到大马士革刀上钢材夹杂组成的复杂纹路。「法伊兹回来后变了很多。」
  「对于法伊兹先生的死,我们很遗憾。」
  「他跟我提了个螃蟹的故事,然后我要他继续调查叶托夫,」法赫鲁说:「你们真的认为,我们需要跟叶托夫谈和吗?」
  「冒昧请教一个问题,」王万里问:「教长在狱中关了多久?」
  「十五年。」
  「那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啊。」
  那张尖削的脸略微动了动,「我把它当成真主对我的考验。」
  「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通过真主的考验,」王万里身子前倾,直视法赫鲁黝黑,看上去似乎没有眼白,看不到感情的眼瞳。「老百姓没有那么崇高的信念,他们只是想安份活下去而已。」
  「所以要有人引导他们。」
  「引导他们到哪里?」王万里说:「是完成他们的信念?还是您的信念?」
  「小心点!你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吗?」法赫鲁身旁的男子低声喝道。
  「得罪了,」王万里点头,「听说教长在察加尔备受尊敬,我认为地位如此崇高的长者,应该不会在意把广大民眾的渺小梦想,纳入自己的理想之中。」
  「你知道什么?」
  「我认为教长知道,」王万里朝那男子微笑,「教长在监狱的那十五年中,难道没想过跟一般人一样过日子吗?」
  「那是因为-」
  「您长年追随教长,那十五年您难道没盼望教长能够回来吗?」
  「我-」
  「够了,」听到法赫鲁的话,那男子低下头,「不过我觉得叶托夫应该不会跟我们谈和,他一直跟民眾宣称我们是进步的障碍。」
  「他会的,」王万里说:「毕竟教长阁下很清楚,叶托夫总统最近应该能体会到教长过去的处境。」
  「过去的处境?」
  「像是当个普通人,过普通人的日子,到普通人常去的地方吃饭、沉思之类的。」
  「是吗?」法赫鲁閤上眼睛,思考了片刻,「你应该不是普通记者吧?」
  「记者可以拯救人的机会比较多,」王万里说:「至于身份对我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
  「是吗?」他朝车门边的黑衣人点头,后者伸手拉开车门,「你们可以走了。」
  我们两人下了车,「谢谢。」王万里说。
  「先别谢我,有一天我可能需要你们。」法赫鲁望向我,「也包括你。」
  「我?」我愣了一下。
  「为了那一天的到来,先告诉你们法伊兹告诉我的另一件事吧,」法赫鲁拉上头套,「查一下『道格拉斯.纽比』这个名字。」
  厢型车拉上车门,随即向前驶去。
  「道格拉斯.纽比?」等到看不见厢型车后,我咕噥道。
  「我们回报社再伤脑筋吧,」王万里望向我,「你手上那两颗要怎么处理?」
  「哦,这两颗八成是假的,他们身上怎么会有真的手榴弹?」我举高双手过肩,将掌心握紧的两颗手榴弹用力朝前方的上纽约湾扔去。
  两颗手榴弹落入水里,只留下两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噗通』声。
  「看吧!」我拍拍双手,打开驾驶座车门。
  王万里走向助手座,「那为什么刚才他们看到你那么害怕?」
  「这个嘛-」
  身后陡地传来两声低沉的『轰隆』巨响,连脚底下的水泥地面也微微颤抖。
  回过头只看到原本浮现细波的水面竖起两根三、四层楼高的水柱,溃散时海水四处喷溅,泼上路面跟车身,打头顶淋了我一头一脸。
  王万里从助手席探出头,「你没事吧?」
  今天的海水怎么这么咸啊。
  「我没事。」我擤了两下鼻子,试着从被膏成一綹綹的头发里压出海水。
  「八成是假的?」
  「是啦,搞不好我刚好遇到剩下的那两成,待会在路上要签张乐透吗?」确定头发里的海水挤得差不多,我左右张望,「趁还没人出来看热闹,我们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