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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哟,大家好吗?」王秀明推开被,翘起一条腿,拿着一本打开了的杂志。骤看下去与平时的他毫无分别,就是戴上了一个蓝色口罩,穿上一辑墨绿色格子图样的病人睡衣,青白的胳臂插了几枝针,针口上贴了一张胶纸,连去病床旁边的银架、盐水袋。眾人的心狠狠一抽,只有王秀明依然开朗如昔。
  病床上横了一块长板子,权当是桌子,上头零散的放了几本杂志、书、营养罐头、手提电话和收音机,乱得不像样子。李旭没说什么,默默的替王秀明收拾好桌子,将杂志和书叠好,清空一方位置,再以消毒湿纸巾抹乾净。
  「怎么不说话?现在才发觉,你们戴了口罩的样子还蛮有趣的。」王秀明提起他那没有插上针的手,横起掌半遮着嘴巴的位置,笑说:「戴了口罩后,一个个的样子都变顺眼了,或许是因为你们那副尊容半被口罩遮着吧?尤其是陈秋,看不出你眼睛挺美、挺秀气的,平时看你后面就想打你前面……」
  「我的妈……」戴志一手掩着眼,身子渐渐滑落,蹲在地下,呻吟似的说:「没想到这还是真的。要不是行到这一步,要不是看到你妈……我一定以为你这小子在趁愚人节开玩笑。不不,我在说什么,愚人节也一早过了。」
  王秀明收起笑容,本来笑弯的眼睛回復成平日的杏形眼,里头隐隐有一丝愁绪,他苦笑说:「我也希望这是个玩笑。不是常看电影说,xx有了绝症,结果发现原来只是跟别人的报告调乱了吗?但现实中是不会有这种事的,就是不来看医生,我也感觉到是出事了,差在是什么事,也没想过会这么严重。」
  「多久了?」林春开口,冷静地补充道:「多久之前你就知道了?」
  王秀明嘻嘻地笑,李旭冷冷瞪他一眼,他才不敢笑,望着林春他们身后的墙壁,絮絮地说:「九月中后期吧,我指真正知道癌症这事。打从今年五、六月开始,就常感到小腹处一阵痛,起初以为是吃错东西或是什么的,就没大理会。可有一次痛得我冒冷汗,真的在街上倒下来,人还有意识,可已经一步也走不了,要行人扶我去阴凉的地方。
  「然后我妈就要求我去看医生。反覆检查了一大轮,还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大概知道是肾附近出了问题。医生觉得不妥,就叫我去抽血、抽组织和骨髓化验,结果终于验出是淋巴癌。我之所以肚痛,是因为癌细胞扩散到那里去了。」
  王秀明低头看了看床被,一时不知怎说下去,眼也红了一圈。可他很快又抬起头,笑着说:「没事。淋巴癌有两种,一种的致命率很高,另一种的致命率低,大多患者都在十多岁时发病,我是属于后者,所以还蛮有机会康復的。」
  「你到底在想什么!」陈秋不禁提高声音,质问他说:「既然九月中后期就知道这个病,还天天上学,还玩陆运会,卯足劲报四项赛事。你把生命看作什么了!」
  「这我哪儿会不知道呢。」王秀明幽幽叹一口气,李旭抱着胳臂,倚着墙,侧望窗外的景色,天渐渐暗下来了。王秀明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杂志,说:「我就是不甘心。如果你问我为什么瞒着病情,我就答你,很简单,三个字:不甘心。我不想连一句特别的话、一件特别的事都不做,无端端就说『我休学了,再见,各位。』所以我跟家里商量,无论如何都不住院,等我玩完陆运会再说。」
  「陆运会……」由于戴着口罩,林春看不见王秀明可有微笑,可他的眼神忽然变得飘渺,像回忆着一些很久远之前发生的事,但那些事明明才是昨天发生的,何以像隔了几个世纪那般?王秀明低说:「真好玩呢。我化疗的时候无聊,一定会在脑海里反覆复习那两天发生的事,那些情节……还有我们跑三千米时做的傻事。狒狒强真绝情,还真是取消了我们五人的参赛资格。幸好到最后,戴志伟总算拿下了男子个人全场总冠军,这块肥猪肉没有落到别人嘴里,嘻嘻,肥水不流别人田。」王秀明乾笑。
  「医生有说病源是什么吗?」林春问。
  「没有。我也想知。医生说这病没什么特别原因,可能是遗传问题,可我家族里好像还未出过这病,倒是有过一个姑姐患子宫颈癌。如果我是女人的话,大概就是患这种吧?哈哈!」
  李旭捏紧拳头,却没有出声。大家的心都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似的,彷彿将一块浸满水的湿毛巾扭乾,心就是被扭成那个样子,把血和感情都压榨出来,一点不剩,只馀一阵乾硬难受。
  「那之后要怎么医呢?做化疗?化疗又是什么?」戴志追问,王秀明却只摇摇头,勉强笑说:「不谈这个。我们不要谈这个,好吗?如果你们想知,就问我家人,或者问李旭。他比你们早来,这傻瓜在探病时间前就一早坐在轻铁站了。一来到来先是静了十五分鐘,就猛然站起来,连珠炮发的向我问了很多东西,我那个措手不及啊。你们没看到李旭那个样子可真可惜,一整个就是有霸气。」
  大家看得出王秀明不想谈病情,便故意找些无聊话题说说,例如是昨天陆运会,王秀明以两分之差输给戴志,还有他们班的臂章拿了全校臂章设计大奖的第一名,又谈论王秀明和戴志两人,谁收到最多女生做的臂章。谈笑间时有deadair,然后就会有人拚命挤出个新话题,让谈话得以继续。
  大家都不想走,他们总想多看王秀明几眼,王秀明也一直紧紧望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似要好好记下每张脸孔。分离在即。分离——林春又想起这个词了。
  他跟陈秋说过,他们总是要分开的,既然如此,何不趁双方未感到痛苦时就分开?可是,他所指的分开,是「分手」那种分开,而不是王秀明跟他们的这种「分开」。原来分开也有不同的形式,情人之间协议分手,同意分开,可有一种分离就像无声无息下起来的暴雨,上一秒还是阳光普照,下一秒天就阴,来不及拿雨伞,雨就如铜钱般倾倒下来。你没能够做好准备,就忽然要跟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分开,除了错愕,你不可能感受到其他别的感情,因为你根本来不及去感受。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眼下就连跟对方说声告别也捨不得?他们想探病时间能无穷无尽地伸延,一直谈下去,假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真的,王秀明看起来跟平常没两样,精神依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故意换上一身病人睡衣,装神弄鬼说自己有病。真的,如果现在扯去他右手臂的点滴,塞给他一个足球,他就能龙精虎猛的踢起球来,驰骋球场中。
  可这时王秀明的弟弟——王秀真推门而入,也戴着口罩,礼貌地说:「不好意思,还有十五分鐘就过探病时间了。」大家听出话语中的意思,扯了扯衣襬,纷纷说着要走了。李旭这时才开口,他进来房后就一直沉默,直至现在才说第一句话:「我明天也来。」
  王秀明开怀地笑,那杏形的眼睛弯起来,有点浮肿,却依旧有神,他说:「你说过就要来。明天,后天都来吧,如果有时间的话。再过两三天,我就要转去血科的隔离病房,那之后你们就不能再来看我了。下星期五就做第一次化疗。因为化疗期间,白血球数量会很少,抵抗力弱,不能接触到一点细菌,所以你们是不可能来看我的了,要看,就这几天来。」他说完,低头望着被单上的格子图样。
  「说什么胡话!」李旭激动大喊,立刻被其他病患侧目而视,他才缩一缩肩,收细声量说:「要见你,机会多的是。化疗之后,下一年、下下年、下下下年……你想忽然就消失了吗?」
  「谁知道呢……」王秀明没头没尾地说,语尾很飘,像一种细细的颤音,不知飘散到哪里去。他们在王秀真的注目下离开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