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经过这件事,她也没太大心思欣赏秦淮河上的风光,将呢帽往头上一遮,闭上了眼睛。
  可一闭眼睛,眼前就是漫天的白雪,是土司侍从们的鲜血,是一望无垠的草原。
  谁能想到在调查的尾声她和向导竟会惹出那么大的乱子呢?好在王景改土归流,让土司都失去了权势,不然她绝不敢再回木喀了。
  也不知道赤松现在还好吗……
  不让思绪继续飘散,舒瑾城让注意力回到了当下。看到热闹而繁忙的夫子庙,她的兴致又涨了几分。下了船,她逛起了热闹的夫子庙市集。
  逛了半晌,她拎了一只仿制的成化鸡缸杯往秦淮岸边的茶馆“十二楼”走去。她约了dr. arthur·warner 在那里见面。这位今年才三十出头的美国绅士是金陵大学人类学系的系主任,也是赏识舒瑾城论文,做主招聘她的先生。
  这位在中国待了六年的先生坚持让她称自己为沃亚士,也不知道沃亚士能不能适应这完全中国化的环境呢?
  点了一碟豆腐干丝,一笼蟹黄小笼包,斩了一碗盐水鸭,舒瑾城在嘈杂的人声中等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的评论和鼓励~
  谁说女子不如男1
  谁说女子不如男1
  她将桌上残余的瓜子花生壳扫到一个角落,捡起上一桌客人留下的《金陵晚报》。
  头版头条赫然写着一个重大新闻,西南王王景将于5月初入金陵城述职,对西川和木喀形式做详细的汇报。
  5月初才来现在就郑重其事的报道,王景的影响力可见一斑。以王景的权势地位,完全没必要亲自来金陵述职,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舒瑾城饶有兴致地给出了几个答案,但是都不大符合实际。王景这个人,你猜不透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当初他二话没说就答应派二十个士兵护送自己,后来才知道他们中的唐处元在这次木喀战役里立下大功。这让舒瑾城不得不怀疑,士兵的护送本身是为了掩饰其他的目的。
  还有那块虎头牌。她要离开木喀时,战火已经在各处蔓延,没有这块虎头牌她根本出不了木喀。
  这就像王景早已安排好了她离开的退路一样。可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堂堂西南王花这样的心思。
  这些问题,还是等下次回蜀都,等边疆研究所需要资助的时候再考虑吧。舒瑾城摇摇头,将报纸随手盖在了那堆瓜子花生壳上。
  这时,通往二楼的木楼梯吱呀作响,舒瑾城往楼梯口一看,先见到的是淡金色的头发,然后是一双蔚蓝色的眼眸和一个明朗的笑容。
  沃亚士环顾一周,找到了舒瑾城,朝她走过来,顺便吸引了无数的目光。对许多茶客来说,洋鬼子上茶楼,可是头一遭新鲜事儿。
  “美丽的女士,很荣幸见到你。” 沃亚士眼角淡淡的鱼尾纹伸展开,但却给他增添了成熟男人的魅力。
  这位教授长得像harrison ford,应该去好莱坞拍戏,很难想象他在田野中风餐露宿的样子。
  舒瑾城站起来同他握手。
  沃亚士一眼就看到舒瑾城放在桌子上的那个杯子,用生涩的汉语问道:“这是仿制的成化鸡缸杯吧?”
  舒瑾城看了一眼那个杯子,道:“是的,在夫子庙的古玩摊上看见了,和我原来在家用得一样,就买了回来喝茶。”
  舒家那个杯子是乾隆朝的仿品,舒瑾城小时候顽皮,将摆在博古架上的鸡缸杯偷偷拿来喝酒,不小心磕了一个小口子,要不是大哥替她求情,早被父亲抽一顿了。后来她学乖了,父亲又把鸡缸杯当生日礼物送给了她。
  这一晃又是好多年过去了。
  不过她买下这个杯子并不是怀旧,纯粹是因为它的边缘也磕破了这么一个小口子,变成了白菜价,于是被舒瑾城果断拿下了。
  沃亚士笑道:“这杯子颜色暗淡,线条较为粗糙,应该是新近的产物,希望密斯舒没付太多冤枉钱。”
  “感谢教会大学的工资,让我有了被坑骗的资本。” 舒瑾城开了个玩笑,沃亚士很给面子的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他不太娴熟地用筷子夹起了一个蟹黄小笼包,赞不绝口,又吃了两筷子豆腐干丝,笑道:“密斯舒,我来中国六年,你还是第一次请我上茶馆吃东西的中国人。”
  “那是我的荣幸了。”舒瑾城礼貌解释道,“比起中央饭店、国际俱乐部,我想这里更能体现金陵城的原汁原味。”
  沃亚士赞同的点头,说:“看来密斯舒在金陵已经适应得不错。”
  两人喝着清茶,沃亚士开始询问起舒瑾城对目前食宿环境是否满意,简单介绍了人类学系的日常规章,才朝舒瑾城眨眨眼道:“密斯舒,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他有着美国西海岸独特的阳光坦率气质,所以即使做这种略显轻佻的动作,也很自然。
  “什么好消息?” 舒瑾城将盐水鸭放下问道。
  “你是金陵教会大学第一位华人女教师,又刚从木喀回来,受到了教育委员会的重视。他们希望你能够在学校的小礼堂进行一次面向社会大众的讲座,就讲讲你在木喀的研究成果。
  到时候,包括钱校长在内,东南大学、中央大学相关领域的学者,还有政府教育委员会的相关人士都会出席。这次演讲是展示你研究成果和学术能力的极好机会。”
  说到这里,沃亚士无奈地一笑:“毕竟,现在学术界特别是中国学术界男女不平等的现象仍旧很严重。你一直跟随布朗先生学习,并没有在国内发表过论文,董事会的一些先生对聘请你的决定仍有些怀疑。”
  听了这番话,舒瑾城没有不平的表情,也没有心慌,在沃亚士的注视下淡然从容地说:
  “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我很珍视这个机会,也很愿意告诉学界和大众,我,还有其他的女性学者有这个能力,做出和男性一样,甚至比男性更好的研究。”
  虽然沃亚士也是男性,不过他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而是绅士地提议道:“如果密斯舒愿意,我可以提前带你到小礼堂熟悉环境。”
  “择日不如撞日,这是一句古老的中国谚语。” 舒瑾城道,“趁着阳光还好,我们不如今天就到小礼堂看看。到金陵两天了,我还没有游过整个校园。”
  “好。再吃过美味后,一次小小的散步有利于身体健康。” 沃亚士道。他坚持结了账,在茶楼下拦了辆黄包车,两人很快回到了金陵教会大学。
  穿过金陵教会大学宏伟的石柱大门,是一条极为宽敞的水门汀大道,两侧则被行道树和修剪整齐的草坪覆盖。
  顺着主道走到尽头,是中西合璧的高大行政楼,在这里往左拐入一条小路,很快便可以看见那座精致的西洋式小礼堂。
  小礼堂原是基督教青年会馆,现在则被学校用作演讲厅。它整体青砖灰瓦,两侧屋檐下有灰色的支撑石柱,中间则高耸起一座塔楼。一扇红色的大门虚掩着,只要推开就能入内。
  见舒瑾城望着那栋建筑不语,沃亚士以为她有些不安,开口道:“我看过你的论文,知道你研究的分量,这一定会是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演讲。”
  “谢谢你,warner先生。” 舒瑾城由衷地说道。
  她上前推开虚掩的朱门,走入大厅。
  这是一个十分空旷的空间,摆满了相连的木质长椅,最前端则是一个不大的演讲台。阳光穿过三楼的彩色琉璃,为黑白瓷砖地板以及着月白色长袍的舒瑾城染上了梦幻眩晕般的色彩。
  沃亚士望着这个高挑的华人女子背影,蔚蓝色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惊艳。
  她沿着中间的过道,一步一步走上讲台,然后转身将手撑在讲桌上,注视着大厅里的一排排长椅。
  那一刻,沃亚士知道她看的不是自己,而是演讲那天,这些长椅上将坐满的听众。
  舒瑾城的心里充满了潜伏在宁静之下的力量。
  她并非没有来过小礼堂,但只是作为夫人坐在椅子上,听着张泽园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
  可这次发声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那些听众将会为了她的研究、也只为了她的研究来到这里,贡献生命中宝贵的两个小时。虽然他们中许多人对她还有质疑,还不认可,但终究给了她一个表达、反驳的机会。他们坐在长椅上,不为她的身份,不为名利,不为她是某某人的妻子,某某人的附庸。
  一个女子走到这一步,太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harrison ford是1920年代好莱坞的一位男影星,不是后来星际大战中的那个同名影星~
  谁说女子不如男2
  谁说女子不如男2
  刚重生的时候,舒瑾城有的只是迷茫。
  从租住的独栋小洋楼往外看,花园里的红、白玫瑰开得正盛,柏林郊外芳草如茵,一切都生机盎然。
  可被家族抛弃的痛苦没有消散,被战争摧残的灵魂仍未补全。
  闭上眼睛,她仍能听见轰炸机俯冲的轰鸣,能看见硝烟和炮火下尖叫破碎的伦敦,能感受胸口因故园被蹂躏自己却无法与同胞共命运而产生的痛苦和不甘。
  那是铭刻进她灵魂里的记忆,即使重活一世,也再没办法消失了。
  曾经的舒家大小姐,已经永远的离开了。
  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决定离开柏林,开启新的人生。
  在伦敦大学她拼了命的学习,不分白天黑夜的泡在图书馆和博物馆里,几乎不见天日。
  被嘲笑黄种人不会逻辑思维,被质疑女人不能从事田野调查,被同胞认为是个不合群的怪胎……都无所谓,她已经决定了此生的方向,就坚定不移地朝那里走下去。
  经过了木喀风雪的洗礼,她终于有底气的站在这里,告诉所有人,全新的舒瑾城回来了。
  舒瑾城眼睛里的光彩摄魂夺魄,颠覆了所有关于中国女子温驯、贤良的印象,是沃亚士从未在任何其他女子身上见到过的。
  他上前用礼貌的口吻道:“密斯舒,我已经可以提前恭喜你演讲成功了。”
  舒瑾城笑笑,对沃亚士道:“我恐怕得申请一台幻灯机。你知道的,照片总能让苍白的描述生动起来。”
  “借用幻灯机要像教务处申请。” 沃亚士道,“我明天领你过去。”
  “今天已经耽误你太多时间了,我明天自己过去就行。” 舒瑾城道,“不过应该需要一张证明条子。”
  沃亚士点头,没有坚持,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只钢笔和一张便签纸,唰唰写好交给了舒瑾城。
  舒瑾城收好后,两人沿着林荫大道回到人类学系楼,互道了告别。
  因为整个学校只有她这一个未婚女讲师,舒瑾城便住进了文学院的女生宿舍。不过她自己拥有一个单间,不像学生寝室里只有上下铺,里面布置了一张新的单人床,一个木质衣柜,一个洋铁书架,和一张旧书桌。窗台上还有两盆不知道种类的植物。
  虽然简单,但也算温馨,学院是用心了。
  才走进楼道,两个女生挽着手的女生迎面走来,其中一个短头发,气质开朗,很有些男孩子气;另一个穿天青色丹士林布旗袍,一头柔顺的长发,上面罩着一个白色发箍,看上去比较文静。
  短头发的女生热情地和她打了个招呼,长头发的女生则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才对她微微点头。
  她们八成是把自己当成新入校的女学生了,不知道这两个女孩是不是自己以后的学生?
  舒瑾城没有说破她老师的身份,微笑地和两个女孩问了个好,才走向自己的房间。
  将鸡缸杯放在木桌上,给植物浇完水,她瘫坐在书桌前,看着铺满一桌的田野笔记、手写教案无奈一笑。还没备完课,又要准备演讲,得,今天以后就别想出门闲晃了。
  第二天,舒瑾城来到了教务处。
  暗绿色的门半开着,里面飘出了诱人的鸭油酥烧饼香。舒瑾城叩门,里面先是传来纸袋窸窣的声音,然后一个粗噶的嗓音道:“please e in.”
  打开门,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头发半秃的五十岁男人。他一见到舒瑾城,挺直的腰背又放松下来,将烧饼从抽屉里又摸出来,白了舒瑾城一眼道:“大早上的,什么事?”“你好。我来申请借用幻灯机……”
  男人不耐烦地打断她:“还有一周才开学时间,等开学后你再来。”
  “是为了开学前的演讲申请的,我有人类学系主任的批条。” 虽然对方态度不好,但舒瑾城的语气还和原来没什么两样。
  “什么演讲,我怎么没听说过?你一个女学生弄什么演讲?” 秃头男人狐疑地看着舒瑾城,不接她递过来的条子,问道,“你的学号多少?”
  “我没有学号,我是新来的讲师。”
  老头狐疑地打量了舒瑾城几眼,就差没直接在眼睛里写上:“就凭你”三个字了。
  舒瑾城失笑,将那张纸条直接放在男人的办公桌上,放在他脸前面,道:“这上面有人类学系主任dr. warner的签字。”
  秃头男人研究了一下纸条,心里嘀咕:“还没开学就给我找事儿。洋事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