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阮大人。”待旁人悉数退散之后,温廷安上前一步行了一礼。
  “此番任务,你的表现出乎本官的意料。”阮渊陵柔缓抚揉着左掌拇指处的尾戒,一双邃眸,犹若仲夏松涧里烹煮过的清泉,细长的眼褶处蕴藏着某种凌冽凉薄的温度,但也藏有一丝锐意与锋芒,衬得他不怒而威,气度斐然。
  仔细端详着她时,阮渊陵想起两人初见之时,这小孩儿还仅是总角的年纪,丱发双髻,一席绿松石色茧绸小袄袍,搦墨铺纸,在温善晋的谆谆督导之下,坐在金丝楠木的杌凳,垂着乌绒的小脑袋,郁郁寡欢地临摹着鞫谳分司后的一纸判状,不知不觉间,白驹过隙,小孩儿已然出落这般大了,同雨后竹笋般,身量清隽修直,快要高过他的肩膊。
  温廷安不避不让地迎视他,道了一声:“大人过誉,一切皆是朱叔的功劳。”
  看着了她掩藏在眸底的一些疑窦,阮渊陵遂是收持住心绪,淡声吩咐她落座,手掌稍稍抚住膝肘,且先问道:“今夜在閤门做抄手,看了数个时辰的公牍与奏章,收效如何?”
  阮渊陵问她这一问,绝非闲情叙话,定是要让她交代一些要紧之事的。
  “禀大人话,收效颇丰,”温廷安道,“朝中党争势同水火,风雨暗涌,温家虽然是慎独持静,也未能幸免于难,三日前有一小报,冒天下之大不韪仿造圣谕,攻讦家父,巡抚御史吴嵬吴大人联袂兰台七位谏官,上奏为家父正名,昨日官家下了一道手谕,针砭兹谣,悬赏万贯以取缔该小报,且命大理寺究勘兹事之经纬脉络。”
  阮渊陵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浅啜一口瘦西湖龙井,淡声道解释:“如此,你大抵也晓得了本官昨夜为何造谒国公府。放眼这大邺,外有金谍觊觎,犯禁屡禁不止,内有欺罔圣听的小报,在洛阳城内恣睢造势,加之春闱会试将近,温家倏然被人落井下石,这几桩事体撞在了一处,绝非偶然。”
  “本官听闻枢密院今夜要抓人,那个作饵的梁庚尧,可能是伪诏案子的破局之人,本官打算差人捉来,但碍于西廊坊禁军把守森严,遂命你偷梁换柱,把谍者替本官送一趟。”
  按此意思,区区市井报堂之流,之所以有恃无恐,敢造出一折假圣旨,还将祸水引向温家,背后可能有大金谍者在暗中挑拨教唆,意欲在朝野之中掀起动乱,大理寺领了这一桩大案,要诀狱推鞫的话,得先寻做伪诏的报堂。
  洛阳城内报业繁荣蒡葧,大大小小报堂拢共有千户万户,逐一搜检显然不切实际,阮渊陵决意从梁庚尧身上着手,寻根溯源,这位大金谍者极可能与伪诏一案有所牵涉。
  至于贸然将梁庚尧擒走,搅乱了枢密院与刑部一手布下的引蛇出洞之计,阮渊陵倒是乐见其成。
  大理寺统摄三法司,与枢密院刑部不睦已久。开朝以来,圣人崇武,从个质库拨冗百万贯公用钱给枢密院,禄奉超出同品文官的三成,作蓄兵养锐之用,但枢密院大手大脚用公款,馈以酒食,会饮双阙,歌舞相继,助长了奢靡贪猥之风,这其中,尤以庞家、钟家为首,他们过得春风得意,反衬得三司地位逊色,纵然有台谏官弹劾此邪风,但官家为了息事宁人,将折子一再压下。这梁子算是真正结下了。
  温廷安在閤门翻阅完公牍之后,早已晓悟阮渊陵寻她做事的内情,她垂着眸,倏然问道:“大人寻我做这些事,归根结底,可是为着元祐议和的旧案?”
  “是。”阮渊陵觉得温廷安还算是聪慧的,抚掌淡笑道,“这一屋子聚在此处的人,都与这一桩旧案有所纠葛,不论是沈伯晗,亦或是崔元昭、朱老九。”眼下之意,她亦复如是。
  温廷安自然知晓自己是何处境,庞家位极人臣,温家渐而式微,温青松望着孙辈靠科举入朝为官,好为温家扎稳脚跟。
  阮渊陵终于说明真实用意了:“你父亲,身为元祐议和案的谈判使臣,去岁暮春时节前去大金议和,这件事想必你已然清楚,但议和一案疑点重重,为何庞氏率领的精锐会倏然落入敌网,于一夜之间溃不成军?为何金人急于求和?为何温家决意要走议和这一条路?”
  阮渊陵问这些话,也没让温廷安答的意思,权当承上启下:“这些当年,此些疑处都没个交代,就这般囫囵地翻篇而去,你父亲遭罹贬谪,庞家屡迁高位,而今岁,议和似有崩裂之事,邺金之间的战事怕是会再起,这些疑绪,你身为国公府的世子爷,是嫡长孙,难道不欲调查清楚真相么?”
  温廷安陷入了短瞬的沉默,这些疑窦,她确乎该调查清楚,但这意味着与阮渊陵合作,昨夜她窥听墙角,温老太爷的立场是明哲保身,极力反对温家重新被旧案所牵涉,若她贸然选择与大理寺暗中往来,互通谍报,怕是不久就会被人发觉出端倪,毕竟崇文院里的管事长贵与墩子,俱是耳通目明之辈,她今夜出来一趟,怕是回去必会遭致盘审,纵然没有盘审,至少也让他们心生疑窦,此后继续在阮渊陵麾下干事,怕是会暴露马脚。
  她也作了它想,假令在阮渊陵麾下行事,今后有大理寺作为一重靠山,今后若与温廷舜若生隙故,这厢对她起了杀心,打算将她抽筋剥皮做成人骨灯笼的话,相信他看在她的身份,也不会断然取她性命。最为主要地是,沈云升亦是阮渊陵麾下的暗桩,若是与沈云升深入交好,日后他能作为她的第二重靠山。
  温廷安在温老太爷的严令与自家性命之间来回权衡,重心明显偏向了后者。
  月色稀薄,槛窗之外的水榭溢出了一缕清辉,月晕偏略地斜照而来,落入温廷安的眉眸之间,投射出清隽俊朗的轮廓,她瞳仁澄澈如水,倒映着一室的烛火,阮渊陵看她晌久,知晓这小孩儿担虑什么,不由软了口吻,沉吟一阵,温沉道:“让温太师同意你在本官这里做事,倒有一个光明正大的法子。”
  温廷安问:“什么法子?”
  阮渊陵道:“通过三日之后的升舍试,若是成为雍院内舍生,此后治事部分的课程,本官亲自主课。”由他在三舍苑主课的话,那么,温青松自当是不好劝阻,或是勒令族学学丞更换授课博士。
  在柔和的光线之中,温廷安缓而慢地瞠住了眸子,让一个大理寺寺丞级别之上的大人物,屈尊来三舍苑内舍给律学生员讲授律论课业?放在前世,相当于最高人民法院的领导,莅临一座高校当客座教授了。
  “吕鼋吕博士验过你的底子,虽不明白你畴昔为何藏拙,但笃定你是一位有真才实学的人。你的墨帖和律论,本官也过了目,跻身前三甲,是不成太大问题。”
  阮渊陵的话,在冥冥之中,与她的母亲吕氏重叠,他呼吸微微起伏,嗓音变得轻重分明,尾音沉昧:“温廷安,凭你的经才韬略,万不应止步于乡试才是,还是说,你之所以藏拙,是出于何种隐衷?”
  温廷安垂着眼眸,阮渊陵果真在事前,将自己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原主是连乡试都没过的,连个举子都称不上,能进入三舍苑念书,全仰仗于温老太爷的颜面,遣人疏通族学那头的关节,让她当个天降的插班生。
  温廷安定了定神,视线落在烛火处,恭谨地拱袖道:“承蒙大人恩泽,晚辈今后定会认真学读,大人所述之事,晚辈会好生思量一番的。”
  她没答他后半截话,阮渊陵也未深问下去,点到即止,适时,吩咐一个随扈递上了一只桤木方匣,道:“你尚还是个生员,今次替本官办事,涉了险,受了惊,任务也执行得颇好,这是你的报酬,可拿起充作学廪。”
  这里是计值一百贯钱的银票,换算一下,相当于前世的五万币值。
  长房每月的例奉不多,温廷安能拿到的只有四五两银子左右,这一张银票,相当于她平素月俸的十倍,她自然不会收:“大人礼重了,大人能让晚辈挹取一回于閤门抄报的机会,晚辈做些小事,应该的。”
  “你父亲是本官的老师,于本官而言有知命再造之恩,早年也见过你几面,这份情面本官是得认下的。去岁元祐议和案一出,惊彻举朝,温家成为众矢之的,你父亲首当其冲,而本官当时还是一介五品官吏,位卑而言轻,对你父亲莫能襄助,今次有了些能力,本官扶植你,便就是在替你父亲洗冤澄屈。”
  阮渊陵话到了这一步,终归到底,是为着帮温善晋洗濯旧案遗留的屈耻,温廷安若是执意不受,反倒显得小器,她剀切地道:“多谢大人。”
  他又嘱告:“这几日,莫管旁的,劫人这件事的收尾卒务,交给我来办胁持就好。你好生在族学备考,身作崇国公府的嫡长孙,外头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这一回,莫教明珠再暗投才是。”
  阮渊陵说到这里,看了温廷安一眼,她立得不远,后襟处露出一截脖颈,他不经意看到了她脖颈处,欺霜胜雪的白肤之上,落下了一道淡青色长淤,似是剑痕。
  他眉端掩上了一丝霾色,正欲问,此间,东次间遥遥地传了一阵叩扉声,大概是那个梁庚尧提前恢复了神识,值夜的随扈行近前来,做了一个揖礼,附耳在阮渊陵近前说了什么,大抵是大金谍者不愿招供云云。
  阮渊陵眉心微微锁住,硬朗的面容上覆落一抹凝色,遽地起身。
  剩下审人录问的事,便与温廷安无涉了,她谨声道:“大人,晚辈先回府了。”
  “去罢。”
  沈云升还要留夜照看梁庚尧的伤况,预防此人咬舌自刎,遂未与温廷安一同离府,马车已备好,随扈为她打着雪篷子,临上马车前,温廷安叫崔元昭唤住了。
  温廷安踅身抬眸,骤然滞了一滞,崔元昭垂着雾蒙蒙的水眸,颊面透着一抹异常的胭红色,递上来了一只香囊,用的料子是上好的罗绢金线,针法精湛软腻,一截清透劲直的碧竹绣于其上,底部设色曼丽纷繁,绣着一个瘦金体的『安』字。
  “承蒙温公子那日仗义相助,元昭一直铭恩在心,时在念中,这枚香囊是元昭的小小心意,针脚虽粗拙,但希望温公子收下。”
  崔元昭羞赧地言罢,便匆匆离去,连温廷安反应的余地都没有。
  温廷安怔忪地望着这一枚香囊,俨似望着一只烫手的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直至此刻,她适才觉察不大对劲,崔元昭送她香囊,名义说是报恩,但她那闭月羞花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意中人。
  温廷安心中一恫,捂着香囊的手,不自觉颤了一颤。崔元昭本应当是与沈云升才是命中注定的一对,这一对红线不能拆,温廷安本也是个女儿家,自当是无法接受崔元昭的心意。
  崔元昭误会了,她觉得寻个时机同她解释清楚才行。
  车把式仍旧是朱老九,载着温廷安一路回至崇国公府,临行前对她道,半个时辰前找了个替身,扮成了她的模样回府,待她一回到国公府,那个伪装之人便会伺机离去,不会留下任何端倪,也不会让温老太爷和长房各人生疑。
  历经一整夜的动荡,温廷安委实疲累至极,轻手轻脚地回至了濯绣院,偌大的上房之中,人籁俱寂,只有外院的耳房里,掌着数盏桐油灯,烛火湛湛昏昏,陈嬷嬷、檀红和瓷青俱是歇在了那一处,温廷安动作格外轻,并未惊厥了她们。
  吕氏亦是歇下了,寝院里熄了灯盏,温廷安亦是舒了一口气。
  不过,似是觉察了自己的动静,她看到温善晋披着一件长袍,在药坊里掌着灯,明面上是在炼药,实际上是在等她。
  “父亲。”温廷安去了药坊问了夜安,轻声粗略地交代了一下自己今夜所行之事,最后将阮渊陵赏给她的一百贯钱银票递呈了上去,温善晋一面执着蒲葵扇,给着药炉罐子煽风点火,一面好整以暇地瞅着她,顺手推拒了那张银票,揶揄道:“哎哟,今夜不是只让你跟吕博士的儿子探讨些律论么,怎的还同他打起架来,算上跟钟瑾的那一回,算是两次了,温廷安,瞧你这鼻青脸肿的狼狈样,就不能给我省点心?”
  温廷安一怔,朝药坊外暗觑了一眼,发觉有一道人影伏在了墙面处,似是长贵的身影。长贵是温青松的耳报神,疑心重,城府深,若是让温青松知晓今夜她今夜去了何处,具体做了什么事,一定会是洪水冲了龙王庙。
  温廷安反应过来,装模作样地道:“父亲,您言重了,我们不过是因着一桩无头尸判案生了分歧,争执不下,但绝对只动了嘴没动手,争执了挺久,吵得吕博士防不胜防,说让我往后别再造谒府上了。”
  父女俩插科打诨好一阵,长贵蹲守了半晌,没听到什么重头之事,适才幽幽离去了。
  待隔墙的耳终是消失了后,温善晋终于正色了一回:“所以,你决定在阮渊陵麾下干事了?”阮渊陵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不论是德行还是才学,都臻至上乘,让温廷安投靠自己的学生,若是将来温家真的经受不住党锢之难,倒了台去,他亦是能够安了心。
  “这一桩事体,我还在思量之中,我不是为了阮大人,而是为了父亲您,为了这一桩旧案。”温廷安正色道。
  温善晋喟叹了一下,一张沾满了咸腥药渍的大掌,浑不在意地摸了摸她的鬓发,不轻不重地薅了一薅:“你长大了,为父甚慰。”
  温善晋初衷是不愿让女儿牵涉入陈年旧案之中,但造化总是这般爱捉弄人,父辈造下的孽,种下的因,总要儿女亲自去偿还,有时教他不得不信天道轮回。
  “既然是阮渊陵给你的银票,你自己收着就行了,以后的三个月,定是少不了要用钱的地方,你有钱财傍身好走路。”
  温善晋话辞柔和,但语气极为坚决,温廷安无法撼动分毫。
  待濯漱罢,她静静坐于床榻之中,不知为何,又想起雪夜里劫车的那一位少年刺客。
  今次给他出其不意的下了麻骨散,将其行踪暴露给禁军,若是此人睚眦必报的话,一定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朱老九说这人擅用软剑,轻功绝佳,可能与前朝的大晋玄甲卫有紧密的牵涉。
  温廷安又想起昨夜窥听墙角时,温廷舜这厢也跟着一起,甚至,他比她潜伏的时间还要早些,她感觉温廷舜今夜不会坐以待毙,但思及他的腿疾,行走不便,又怎能雁过无痕,来去自由?这又教温廷安很是踌躇,不敢确证刺客到底是不是由他伪饰。
  在床榻上辗转来辗转去,温廷安仍旧无法入眠。
  假令要去刺探温廷舜的腿疾痊愈与否,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但就怕投鼠忌器,绝非一个良策,论城府与谋略,她到底还是过于粗浅,温廷舜要杀她的话,就如碾死一只蝼蚁那般简单,她不敢贸自触了他的逆鳞。
  除了有原书剧情做梁柱,此外,她对温廷舜近乎一无所知。
  她得想一个刺探他的法子。
  翌日,冬夜的晨曦天光亮得格外得迟,温廷安爬起了身,起了个大早,换下了一身湖蓝蜀绣对襟袄子,儒服穿在了里头,她抱着几叠整理好的书卷,装入书箧之中,想了一想,吩咐檀红与瓷青将金疮药与芙蓉膏备上。
  临去马车前,她特地问了一下专门在文景院伺候的婢子,拣了个口风甚紧的问:“昨夜二少爷是何时回寝屋的呢?”
  那个婢子答:“昨夜念书至亥正牌分,比寻常要早了半个时辰,因是夜里寒气重,二少爷的腿疾旧犯,便较早歇了。”
  旧犯?是真的犯了腿疾?还是明知故犯?
  温廷安悟过了意,此一回去崇文院拜过早安,便有意观察温廷舜,发现他一行一止倒与寻常无疑,行步颇缓,她将马车停泊在府门前,等着与温廷舜同乘一辆马车。
  温廷安今日有意守株待兔,温廷舜见她在等,也并未多问,泰然磊落地撩袍坐入车厢之中,少时,正当她行将伺机寻话之时,却见他目光落在了她身上,薄唇轻哂:“你身上有异香。”
  其实这一抹香,是崔元昭的香囊里散发出来的。
  “不错。”温廷安冠冕堂皇地道,“不满你说,一直装作念念学学的刻苦之态儿,真蛮累的,昨夜我拿吕祖迁做挡箭牌,去抱春楼□□去了。”
  温廷舜眸底哂意更浓,“抱春楼做的是女色营生,长兄不是好男色么?”他深深看向温廷安,话里话外俱是试探,“怎么,这抱春楼开始做起了挂羊头卖狗肉的生计?”
  一抹惕色掠过温廷安的眉端,她以手支额,浅笑盈盈地扫视他,“照你说的,为兄也这样觉得,做好事也根本不尽兴,你可知晓,昨夜为兄行好事之际,突然遭贼秃报复,这厮不由分说,往为兄脖子上轧了一刀子,但好歹也算保住了一条命。”
  温廷舜淡淡抿唇,绵里带刺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依,长兄惯于万花丛中过,合该收敛了些才是,否则下一回,那个贼人的刀偏了那么一寸,长兄可没这般走吉运了。”
  温廷安云淡风轻地付之一笑,以自嘲的口吻道:“论洁身自好,为兄可弗如你,不过,为兄听闻文景院的丫鬟说,你昨夜腿疾复发,早了半个时辰便是歇下了,腿疾可要紧?为兄带了些上好的金疮药和芙蓉膏来,昨夜为兄走得急了些,也忘去书屋嘱告你了,夜里冷风大,就算是轻功了得之人,那腿也到底扛不住冻。”
  温廷舜道:“蒙长兄关照,昨夜确乎疼得厉害,有个眼拙的丫鬟原要拿跌骨膏,却是错拿成了石盐膏,因为夜深,读书读昏了,连对方的偷梁换柱之策都未看出,其实这也不是要紧之事,但陈嬷嬷眼不容沙,连夜将此人拖下去杖罚发落。”
  他淡淡说着,接过了温廷安递来的金疮药与芙蓉膏,“不过,长兄的这药膏里,若是掺了盐霜,我也一定会用,毕竟我深信长兄不会害我。”
  第28章
  温廷舜言语之下的诸般刺探, 温廷安怎能?够听不明白?
  崔元昭赠予她的香囊,教她收纳在了氅袍之中,历经了一整夜的酝酿, 熏得她衣袂郁香袅袅, 暗香幽幽地?纵横交错于马车之间, 空气里,俨似结出了一枝一枝软腻的茶花瓣脉,为这略显剑拔弩张的氛围开枝散叶。
  温廷舜是伪饰的一等好手,温廷安亦是不遑多让, 两人对峙之间,话辞俱藏机锋,仅不过, 现在她并未探清他的虚实, 不知?他真实筹谋,自?是不欲率先揭开那一层云遮雾绕的虚幌。
  温廷安徐缓地拢住了袖裾, 伸出?一截皓腕,捻过了他掌心间的金疮药, 淡淡抿唇道:“昨夜霜沉露重,二弟腿疾复发,说是情势愈下,又听闻二弟素来不让女婢近身伺候, 伤情究竟如何, 旁人皆未可知?。为兄忧心焦兮,不若今儿请太医署的御医来为二弟看?看?,望闻问切一番?”
  “长兄是惊厥过甚了, 今次是腿疾复发罢了,并非雪夜里的腿肘折裂, 断不用惊扰圣阙中人。”温廷舜慢条斯理地?斜睨温廷安的颈部,眸底风雨暗蓄,意?味深长地?道,“倒是长兄脖颈处的刀伤,差一寸便要伤及动?脉,万分要紧,今后出?行多带些?傔从才?是,那抱春楼也少去为好,免得再遭不虞劫数。再者,刺头也不该纵任逍遥,去大理寺报案或是京兆府击登闻鼓,让官差替你讨要公道才?是。”
  温廷安凝了凝眉,迫前数步,“近日洛阳一直不太平,夜间遇着刺头也属常事,无甚要紧。倒是二弟一直是长房的顶梁柱,三月后便是春闱,你身子极为要紧,这腿疾复发了,也是一桩病灶,不请太医署,那不若让为兄给你看?看?罢——”
  语罢,伸手探向他的膝部。
  温廷舜见之此状,眸露一丝黯色,攥住她并不安分的手,阻住了她那一出?试探之举,他狭了狭眸子,顺走了她的金创药,淡笑:“长兄后颈处的伤,似乎比我更要紧。”
  说话间,欺身覆上,一手反绞住了她胳膊,一手照准她脖颈的后襟掠去,温廷安一直在防备他,作势要往旁侧一避了去。
  但她到底还是忽略了男女之间力道的悬殊。
  少年的臂膀如沸热炽铁一般,牢牢锢住她,及至他迫前之时,势若广厦倾覆,冷锐戾凉的霜雪气息,此一瞬,铺天盖地?席卷而至,温廷安重心不稳,腰窝不禁一软,仰身倒在了坐榻之上,接着,伴随着一阵衣料窸窣的清声,肩脊处的肌肤处倏然一冷。
  少年修直粗粝的指腹,触及了一道青伤,一切感?官记忆,旋即萦绕而至,他垂眸,看?着那一截白腻润柔的肌骨,像极了易碎的天青瓷,其上那一道的淤青格外醒目,如瓷瓶上的一记微瑕。
  暖手炉滚落在一旁,支摘窗上的淡静日光,为之轻轻震荡片刻,温廷安俨似窗外雪树之下的落白,周身浸裹在清浅的浮光里,颊部泛散着一团不大寻常的暖意?,她看?着撑在上面的温廷舜,胸线起伏了一下,凝声问:“看?为兄的伤势,看?了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