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节
  人能遭遇几次毁灭性的摧毁呢?
  家破人亡,至亲惨死,冤屈冲天,祖祖辈辈效忠皇家的家族落得一个身败名裂后世唾骂的下场,茫茫世界只剩下她一人苟活,寄娘的世界已经被摧毁了,除了恨,没有任何情绪。
  佛旁诵经三年,满身仇恨渐渐平静,如海上的风浪渐渐平息转为水下的汹涌,至少不会时时刻刻折磨人了。
  寄娘本打算下山去,找个地方或等待时机,或嫁人生子延续血脉,若自己身子不成等不到,就教养出下一代的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然而,晔王的强取豪夺,摧毁了她第二次。
  当时晔王23岁,府中已有王妃、侧妃及侍妾,还有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带发居士被纳入王府,不报宗人府,不过内宫,只是与王妃通了气,安排一个侧院厢房给她住就行了。
  在王府众人看来,寄娘出身小户人家,又过惯了山里清苦日子,小小的厢房,对寄娘来说也是天大恩典,是个富丽堂皇的好屋子。
  寄娘是个先天不足的弱女子,一年到头能健健康康便已经“阿弥陀佛”,身体如此不济,权势也一无所有,她的家族早已烟消云散,连身边的丫鬟都没有一个,如今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空有美貌的带发修士。
  晔王以山庵师太等人相要挟,逼迫寄娘从此死心留在府中,面对这样晔王,她恨之入骨却无能为力。
  进府第一夜,被欺凌时,寄娘恨不得如同自缢的母亲姐妹那般直接死去,却又想起血仇未报,赵家名声未清,她是唯一的希望怎么能死?
  于是,一日、两日、一月、两月……寄娘一忍再忍。
  既然进了王府,既然已经忍辱偷生,她想将晔王作为突破口,寻找为赵家翻案的机会。
  她压下厌恶,和后院其他女子一样,去争宠,去提升自己在晔王心中的地位,她想通过俘获晔王继而指挥晔王为自己所用。
  然而后院争斗水太深了,寄娘的教育里从没有这方面的内容,赵家的教养让她恨晔王、防备晔王,她的聪慧也让她在后院站稳了脚跟。但她抛不掉本性里的良知与柔软,抛不掉为人的原则与底线,她就像一个剑客,可以对仇人义无反顾地出剑,但是看到围在边上的无辜人,使出来的剑招便犹豫了,剑客比武,慢一瞬,就可能失了性命。
  入府第三年,寄娘有了身孕。
  她对这个孩子的情绪太过复杂,恨、厌、爱、怜……她一边在晔王怀里憧憬未来的孩子,一边却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生下这个意外。
  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寄娘百般纠结下不了决定,有一日,孩子自己掉了……
  当孩子从身上离开的那一刻,寄娘才体会到自己是舍不得的,那是她的骨肉!
  大夫都说是寄娘身子弱,保不住胎,晔王失望,但也安慰了她两回,不等她小产出月子,后院的侧妃爆出了喜讯,晔王顿时兴高采烈地去了侧妃那。
  寄娘在晔王府的遭遇,就像一个刚经历泥石流失去了所有亲人的人又被推进了泥潭。
  她知道这是个泥潭,可是她爬不出来,她想要绝地逢生,利用泥潭的微弱浮力慢慢自救,但是只要她轻轻动一下,潭里就有无数的力量把她往下拉。
  如果她就这样认命求死了,也许算一种解脱,但是她偏偏不能认命,不能死,她想活,越想活就越挣扎,越挣扎就陷得越深,直到最后,满腹怨恨不甘中,她彻底沉没在泥潭里。
  寄娘在晔王府待了七年,两次怀孕,两次落胎;她会一手好琴,不仅单独给晔王弹琴,还要在他摆宴时,出去给众人娱乐;她曲意逢迎,对着晔王,对着王妃、侧妃,一次又一次如草芥般下跪求饶;她……在这两千多个日子里,时时刻刻觉得自己就是倚楼卖笑的娼妓,仿佛全身骨头都已经被打碎,只麻木地为了“活着”而努力活着。
  她除了活着,留住自己这个唯一的希望,也想不出还能为赵家的未来做什么了。
  第七年,本就羸弱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此时寄娘因为生病已经很久不曾见到晔王,她想到云栀等人用命换回了她的活路,最后她却只活着被司马家再凌辱一遍,司马鸿灭赵家满门,他的儿子又毁了她的一生,寄娘恨得呕血。
  情绪一激,病情加重,身子骨垮得尤其快,转眼,寄娘病入膏肓。
  赵家的清白再无重见天日的可能,寄娘不可能为家人洗刷冤屈为家人报仇了,在最后的时刻,她用尽所有生命力,想为自己、为那两个孩子报仇。
  寄娘派人给晔王送去一句话,准备了一壶下了药的茶水,静等晔王过来。
  她确信自己送去的话是晔王必然感兴趣的,但晔王来得不够快。
  寄娘就这么望着空空的房门,死不瞑目。
  ……
  颜华回忆完所有经过,沉沉叹气。
  寄娘进入晔王府后的日子,屈辱、痛苦、无力、悲愤,一个民女被强取豪夺进入王府香消玉殒就已经够惨了,偏偏这个民女还是被这家人害得家破人亡的受害者。
  司马家害了赵愉乐两次,真正是把她碾得粉碎。
  所以赵愉乐说自己要疯早就疯了。
  相比在晔王府的生活,对她来说可能在怨女部还轻松一些,毕竟只需要恨就可以了,不用压迫自己去逢迎仇人,不用时时刻刻感到屈辱。
  颜华看着王府七年的记忆其实挺心疼,一个人想死,不敢死,想活,活不下去,还要硬生生承受丧子、背叛种种世间极端的情感。
  她想说一句:“不如别勉强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但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赵愉乐若死了,赵家彻底没人了,那份冤屈就彻底没了希望,赵愉乐怎么会求死?
  人总是这样想:活着,活着就有一丝希望。
  颜华又叹了一口气。
  赵愉乐是怨女部第一个清醒提出要求的魂魄,她给颜华设定的时间也前所未有。
  “我的一生,走的每一步都是我能做到的极限,如你所说,凭我的能力的确不能为赵家翻案,我做不到,但是我不后悔,因为我尽力了。”
  “我只是恨,哪怕有些人后半辈子已经遭了报应,但是他们的报应不是我亲手给的,我心里的恨半点消不下去。”
  “所以大人,你去了以后,不必再走我走过的路,你就从我死后开始吧,我什么都能接受,只要你让我感受到手刃仇人的快感。”
  前面的一生,不用改变,也不后悔,目标只有一个:亲手报仇。
  颜华嘴角微勾:“赵姑娘,你真是个心理极其强大的人。”
  赵愉乐勾勾嘴角,带着自讽:“不然18岁就投胎去了。”
  半空中缓缓出现幻境的入口,颜华起身:“那就这样吧。”说完,飞身投入了幻境中。
  “等等,带上这个!”颜青一惊,连忙将一个东西抛进入口。
  ……
  难得一睁眼,竟是白天。
  重新活过来的寄娘缓慢地眨眨眼睛,发现这个身子沉重又僵硬。她指尖微微一动,想试试握拳,却握到了一颗药丸。
  耳边响起进入幻境后传来的声音,寄娘缓缓将药丸送到眼前――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她做得气力不济,呼吸急促。
  但鼻尖的药香让她精神微振。
  是颜青那个金手指仓库里的培元丹。
  寄娘虚弱地勾起嘴角笑了笑,将培元丹塞入口中。
  这次情况特殊,要是不让这个身子活过来,她才进来就要被弹出幻境了,颜青想得很周到,培元丹的药效比她用环境内减弱的灵力蕴养快速许多。
  少受了不少苦头。
  培元丹入口即化,寄娘闭上眼静静休息以便吸收所有药效,闭着闭着,因为四肢百骸太过舒服,渐渐睡了过去。
  再醒来,晔王依旧未来。
  她喊了几声,才有一个小丫鬟跑进来:“主子,您要什么?”小丫鬟年纪不大,长得十分稚嫩,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寄娘,眼里纯净没有半点杂念。
  寄娘的回忆里没有这个人,问:“你是?”
  小丫鬟忙说:“奴婢是院子里洒扫的,以前负责东厢房那边,昨天香叶姐姐病了,我就帮她把这边的活也干了。主子,您是要喝水吗?我看院子里其他姐姐都不在,奴婢给您倒一杯水来?就是……您别嫌弃。”
  寄娘笑笑,缓缓坐起身,小丫鬟想过来扶又不敢,只远远站着。
  “你给我倒水,我为何要嫌弃?”
  小丫鬟说:“奴婢是粗使丫头,一双手天天沾灰,怎么配伺候主子们呢。”
  寄娘招招手:“我的确渴了,你给我倒杯水――你干了活不洗手吗?”
  “洗!奴婢每次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奴婢不脏!”小丫鬟连忙说。
  “那沾不沾灰又有什么关系?”她笑,看到小丫鬟闻言提起茶壶,又说,“算了,这壶茶水泡太久了,你帮我倒边上的盆栽里,出去洗洗,再给我送壶白开水来。”
  小丫鬟老老实实应了,照着她所说倒掉了茶水,洗了茶壶和自己的手好几遍,这才煮了开水送进来。
  过这么一会儿进门,莫名感觉这位主子的脸色似乎好一些了。
  第544章 锦绣堆4
  喝了水,脸色依旧苍白的寄娘躺回床上合上眼睛。
  小丫鬟以为主子要休息了,犹豫着想退出去。
  “外头一个人都没吗?”
  床上突然传来轻轻地问话。
  小丫鬟忙站住身子答话:“没……姐姐们可能……可能有事忙去了……”
  寄娘勾了勾嘴角,没再说什么,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忙说:“奴婢叫小绿。”
  寄娘嗯了一声。
  小绿等了很久,没等到任何声音,小心翼翼抬头往床里看去,隔着半落的床帐,她隐约看到寄夫人合上眼似乎睡着了。
  小绿连忙垂下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直到傍晚,晔王才走进这个西厢房。
  四散的奴仆还未回来,寄娘大概猜到那些人估计是看她马上要不行了,急着为自己找后路。原主在这里七年,曾经也有过忠心耿耿的侍女,但只要忠心的,这几年先后都折了。
  这也是原主的痛苦之一。
  从低等侍妾爬到被尊称一声“寄夫人”,然而回头看,她什么都没得到,所有血亲、对自己好的人,都一个个被害而亡。
  “你捎来的纸条,什么意思?”
  晔王皱着眉走进来,看到秀发散在胸前,抱着被子靠坐在床上的柔弱美人,不快的语气在最后几个字时减弱。
  寄娘眼神很平静,对他微微勾唇:“王爷坐吧。”
  晔王有些意外。
  认识寄娘以来,这个女人身上总有一股忧郁,她的眼中藏着浓郁复杂的情绪,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哀伤,望着她的眼睛时,就像看着一片深海,你知道里头暗潮涌动,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暗潮,于是忍不住一看再看,忍不住去探究她的里里外外。
  这是晔王第一次看到眼神如此平淡的寄娘,仿佛眼底那一片深海彻底换成了一潭风和日丽的浅湖。
  他关心了一句:“你的身子好些了?”
  寄娘无奈笑笑:“本已经去了阎罗殿了,还以为等不到王爷回来。”
  晔王:“胡说什么?”
  寄娘没有理会,说:“不是与你哭诉,你瞧,这满屋子的下人都出去找下家了,我的确是死了一遭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