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卫申抚须含笑,已经知道谢安的用意。
  谢安亲手把书帛交给卫姌,“这是我前些日子亲笔誊抄,送给你了。”
  卫申道:“还不赶紧谢谢世叔,安石的书法乃当世一绝,足以与王羲之比肩,他的真迹千金难换。”
  卫姌躬身道谢。卫申说的并不是虚言,谢安的术法确实是当世一流水准,与王羲之齐名。当年他以弱冠之年就擢定三品,中正官给与的评语是“神识沈敏,江表伟才。”
  观摩他亲笔术法,对于练字助益很大。如今习字练书法都需要临摹字帖,而字帖都是由人手抄,能有几分精髓,全看抄写人的水准,一副好的字帖出世就会被珍藏,这些字帖的归处无一例外全是士族门阀,寒门连观摩的机会都没有。
  谢安道:“夏承碑隶书是隶篆夹杂,传闻出自蔡邕之手。我长于行书,汉隶非我所长,临摹只得七分精髓而已。”
  卫申对书法也是喜好,捻须道:“安石的七分精髓已胜过旁人许多了,今日有幸,正好鉴赏一番。”
  卫姌闻言立即将书轴打开,但她两手张开,也只能展开书卷一半。
  卫申和谢安见她个子小小的,像个捧书童子似的,令人发噱。卫申正要叫仆役,这时谢宣站了起来,伸手拿住书轴,又拉开一截,把字全展露出来。
  卫姌瞥他一眼,谢宣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对她微笑示意。
  卫姌恍若未见,面无表情地低头打量字帖。
  卫申将字从头看到尾,似品味到字里行间的真意。谢安看向谢宣和卫姌,他这幅字临摹之后还未示人,就是亲侄儿也还未尝一见。他于书法一道天赋惊人,又浸淫多年,有意考校两人,问道:“你们两个怎么看”
  谢宣道:“世人评蔡邕之书骨气洞达,笔画自如,叔父尽得其意。”
  刚才谢安自陈擅长行书,隶书有所不如,谢宣说他已经尽得夏承碑的真意,这句夸将谢安抬得很高。
  谢安颔首,转头又问卫姌,“小郎君如何看”
  卫姌一阵无语,她刚才想说的和谢宣八九不离十,谢安在书法水准奇高,确实是非同一般。但话说第二道就显得毫无看法,还有跟风之嫌。她垂着视线,继续看字。
  谢安笑道:“无妨,畅所欲言。”
  卫申担心卫姌年纪小羞怯,道:“你看不出门道也是正常,再多练几年字就可以窥得门径。”
  如果没有前世,卫姌还真可能看不出什么,毕竟书法这个东西,没到一定境界就无法意会。传闻王羲之于今年春书写兰亭集序,被誉为当时第一书法。若是把兰亭集序给才识字的幼童看,也无法讲出好坏。卫姌在谢家几年,笔练不缀,又观摩过众多名家真迹,于书法上已经算是有所小成。
  “我再看看。”卫姌道。
  谢安和卫申见她神情认真,耐心等待。
  卫姌看到最后,道:“若是谢世叔原意临摹碑文,倒让我想到另一篇文书。”
  谢宣就站在她身旁,看她小脸板板正正的,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有趣,这时忽然插了一句,“可是《熹平石经》”
  卫姌径直看着前方,没有看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不赞同。
  谢安眼中露出浓重兴味,对谢宣道:“你别插话,让小郎君说。”
  卫姌道:“《熹平石经》气势恢宏,和《夏承碑》风格完全不同,我刚才想说的是《天发神谶碑》。篆书讲究结构,字体对称为上等。《夏承碑》是隶书,但为求公正对称,于字体转圜处稍显刻意,有仿《天发神谶碑》的嫌疑,失去了笔法自然,古朴大气。书法之道,虽然风格各有不同,但笔法不可失骨气,此碑文却显稚媚。”
  正厅中骤然安静,谁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见解。
  卫申目瞪口呆,差点把胡须揪下一根。
  谢安皱眉沉吟。
  卫申道:“童子稚言,安石不必理会。”
  谢安把书帛抓到手里,“小郎君的话让我顿开茅塞,当日临碑时我已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只是碑文华美,笔画结构匀称,让人极易忽略这点。说的没错,一点没错,此碑笔法不可取。”
  他说着直接将书卷撕了。
  卫申还以为他被个童子指出不足有些生气,但看谢安神情却是十分旷达喜悦,显然于书法上极有容人之量。
  谢安道:“令明兄,你家这个小郎君好眼力。哦,我倒忘了,你家世代皆善书,卫夫人还曾教过王右军书法,果然是家学渊源。”
  王羲之为右石将军,又被称为王右军。卫夫人出自安邑卫氏,是公认的书法大家,王羲之曾拜她为师学过书法。
  卫申道:“可惜了一副上好字帖。”
  谢安道:“不可惜,我再写一副其他送给小郎君,他为我指出不足,我绝不叫他吃亏。”
  谢安行事随心,当面撕了字帖这种行为在别人是无礼,在他这里却是再自然不过。本朝追求人性自然,想与行一致,都是名士风范。
  谢宣在一旁目睹经过,眼中闪过诧异。他诧异的并不是谢安,而是卫姌。没想到她年纪这么小,有眼力,且敢说。要知道如王谢这般人家,别的士子就算有什么意见,开口前也要三思。
  谢安每次于书法上有所得,都很高兴,道:“你家这个小郎君还没有表字吧”
  男子成人则取字,卫姌还差着两年多。
  卫申闻言却很高兴,表字一般长辈师长所赐,赐字的人身份越高,就显得天赋卓绝。谢安的身份才华当世翘楚,听他的意思要为卫琮取字,这是大好的事,还能提升名望。
  “他年纪还小,未曾取字。”卫申道。
  谢安道:“我看他这般,如珠玉在侧,表字可取玉度。玉器,量也,似他这般,才可称为珠玉。”
  “不错,卫琮,卫玉度。”卫申大喜,转头对卫姌道,“快来拜谢。”
  卫姌心中不太愿意和谢家人扯上关系,但眼下谢安连字都取好了,她也不能当面拒绝,只好上前来拜谢。
  卫申很满意,谢卫之间的婚事没有了,但谢安此举,相当于是认卫琮为小辈,这是莫大的善缘。
  谢宣回到座位上,卫姌坐到他下首。
  卫申与谢安又说几句书法交流,随后话题回到刚才卫姌进来之前议论两家婚事。谢安当然为卫姌之死表示惋惜。卫申则道天道无常。卫姌找不到,只能当她死了,两家无法缔结秦晋之好。
  卫姌听到此处,心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彻底没了隐忧,这时却听到旁边有人小声唤她。
  “玉度。”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是仿东晋。
  为什么说仿呢,因为在研究西晋东晋历史的时候,我真的快哭了。人物之多,历史条线之多,臣妾实在做不到啊,完全照史实写,我要和大家说十年后再见了。
  我只是个言情小写手,现在把故事溶于到东晋中,展现皮毛就是能力极限了。
  文中有真实历史人物,也有虚构,都只是为故事服务,我也很怕有些文史的东西多了,大家读着会很无聊,如果有这种迹象,大家千万要指出来。
  ps:谢安风流,但不是男主,别误会。这只是一个牛人,必须要提而已。而且给女主镀金。
  8
  第8章 厅内
  卫姌没想到,记忆里那个表面温润实际上漠然无情的谢宣会主动打招呼,她不想理睬,和刚才表现的一样,垂头不语。
  谢宣见他全无反应,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个卫家小郎君自进来后,对他的态度透着隐隐的冷淡。谢宣出身名门,自幼众星拱月,家中往来的长辈都要对他另眼相看,更别说与他岁数相当的同辈。
  偏偏这个卫家小郎君的态度,似避他如蛇蝎。
  谢宣把头撇了回去,他待人接物一向温和,但谢氏子弟岂会全无傲气。
  谢安与卫申相谈甚欢,本朝士族皆追求哀而不伤、悲而不戚的境界,卫姌毕竟是小辈,家族中人已经接受了她已不在的事实。卫申与谢安又聊起朝堂之事。
  谢宣听了几句,心知叔父谢安暂时还未有出仕的念头。他心道谢家小郎君毕竟年岁还小,应该听不懂这些,不自禁又瞥去一眼。
  厅外的光线照进来,在她身上淡淡笼罩一层,真如同玉人一般。
  谢宣刚才憋着的气好像一下就散了。他心想,两家姻亲若是能成,小郎君就是他的内弟,他生得如此模样,还聪颖多才,想必家中长辈定是万分宠爱,才养成了这般冷淡倨傲的性子。
  如此一想,谢宣觉得卫姌并非是不知礼仪,是环境使然。他再次开口,不唤刚取的字,而是直接道:“卫小郎君。”
  点名道姓的,卫姌不能再装作不知,道:“何事”声音依旧是有些冷的。
  谢宣道:“我刚才唤你,你为何不应”
  卫姌原以为冷脸足以让谢宣不再搭话,哪知他居然这么直接地问出口。
  她颇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谢宣去年成年,今年十七岁,学识涵养让他看起来端敏持重,但掩盖不住少年气。他看着卫姌,目光露出几分好奇。
  卫姌心道,还真是和前世的他判若两人。
  “刚取的字,还不习惯,”卫姌敷衍地解释了一句,“你别喊我的字。”
  “为何你不喜欢”
  卫姌抬头看了眼上座的谢安,人还在面前呢,哪能说不喜欢,只好道:“可以等我成人了再喊。”
  谢宣脸上不禁显出一个清浅的笑容,心道果然年幼,孩子气十足。他道:“刚才我叫你,是想问你在哪里看过《天发神谶碑》和《熹平石经》”
  卫姌心下咯噔一声。这两个碑刻拓本,她都是前世在谢家见到,卫家并没有收藏。
  没想到谢宣如此敏锐。
  卫姌忍不住仔细打量他,怀疑是不是刚才自己说的让他不乐意,所以故意找茬。
  照她对谢宣的了解,他应该不至于这般小肚鸡肠,莫非现在年纪小展露的才是本性,日后年纪稍长才沉稳大度起来
  谢宣发现这小人儿对着自己目光梭巡,圆溜溜的眼睛里全是不解,模样比不理人时灵动许多。
  他笑道:“怎么了我并不是要问你借字帖。”
  卫姌道:“问我借也没有,我家没有这两本字帖。”
  谢宣诧异,“你刚才侃侃而谈,难道全是猜测”
  卫姌轻哼一声,道:“我虽没有亲眼见过字帖,但两本字帖的评语却是是看过。”
  谢宣想到了卫夫人,同是出于安邑卫氏,卫夫人乃当世书法大家,不让须眉,给卫氏子孙留书指导也很正常,她最出名的就是撰写过《笔阵图》,是教人练笔着墨的书,听说就是王家子孙,启蒙书法也需先学《笔阵图》。
  书法一道,卫氏既有师承也有英才,可以说是根底深厚。
  谢宣道:“如此你真是厉害,未见过字帖也能说中要害。”
  卫姌和他说话态度并不算好,可谢宣依旧温和,甚至有谦让之意。卫姌头有些大。只好继续无礼的样子,下巴一抬,倨傲道:“那是自然。”
  哪知卫申的教育立刻就来了,“玉度,不可与客人如此说话。”
  卫申与谢安交谈,偶尔也注意谢宣卫姌两个小辈。
  卫姌立刻正襟危坐,露出乖巧笑容。
  谢宣暗自觉得有趣,家中兄弟没有这般乖觉的。
  谢安瞧了眼两人,对卫申道:“兄家中子弟都教的甚好。”
  卫申感到这句应是有感而发,问道:“安石兄莫非见过我那两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