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世界(20)三更合一
  太子疯了吗?
  想问这个问题的, 不止是夏翊一个人。
  但凡还有一丝良心的大宿官员, 都想要问这个问题。
  ——和津人联手?
  那可是津人啊!无恶不作、烧杀抢掠的津人啊!
  边关儿女的血与泪, 可以写成一本厚厚的史诗。那些没来得及长大的孩童,那些躲不过罪恶的手的妙龄少女, 那些握着砍柴的钝刀却护不住妻小父母的嚎啕男儿,那些由大宿的男男女女的头骨堆叠起来的“京观”……
  可是大宿的储君,大宿的太子说, 要与津人联手?
  太子表示,津朝现在内乱不休, 都烈和赤木勃争夺王位,没有能力像五年前一样长驱直入打到中原腹地, 即使让津人出兵大宿, 也不会导致政权失落。
  白发的吏部尚书、两朝元老浑浊的眼睛瞪着他:
  “殿下, 这是开门揖盗啊!我们怎么能把豺狼,放入我大宿的大好河山!纵然他们一时无力重演五年前的事情, 可边关的百姓呢?他们怎可能放过边关的百姓?!”
  太子笑了笑,很轻:
  “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然而,京畿却是重中之重, 不容有失。如今京城危在旦夕,身为我大宿子民, 想来边关百姓, 也当有些为国分忧的心思。”
  整个大殿, 一时静得没有声音。
  他是, 要以边关的血肉,来为京中的勋贵挡劫。
  吏部尚书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悲哀。他郑重地拜下去:“殿下三思!”
  “殿下三思!”
  满殿的大臣像是倒伏的麦苗一样,伏了下去。即使有赞同太子的,也在这样的气氛中不得不跟着拜了下去。
  七皇子一直没说话,这时候略略叹了口气,开口:“三哥。这件事便之后再议吧。”
  太子行三。但一般其他皇子都叫他太子。
  这是一种提醒,提醒身份有别。
  太子是半君,在皇帝无力主事时,他就是大宿最尊贵的那个人。
  ——可惜,皇帝把监国的权力交给了另一个皇子。
  七皇子。
  他正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太子。
  太子忽然心头火起,他对七皇子冷笑:
  “再议?再拖几日,我大宿的都城就要沦陷,你我皆要沦为阶下囚。七弟是准备等到何时再议?方才老六说的你就听了。怎么,莫非你只认老六的话,却不认我这个三哥的?”
  六皇子在旁边,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什么时候了,竟然还在算计这些!
  他忍不住开口争辩。
  几个皇子你来我往,下面伏地的大臣里,吏部尚书等人心一寸寸灰了下去。
  .
  太子摆出身份来,七皇子哪怕是监国皇子也不能不给面子。太子咬着他之前认同了六皇子不放,最终成功让七皇子退了一步,做出公平模样来——
  既然听了六皇子的,汇兵嵩山,那就也听太子的,求援津人。
  只是当晚,吏部尚书就气病了。
  檀九章前去看望的时候,对方府中已满是来探望的官员。
  看到檀九章,他们都愣了一愣,旋即表情就有了些说不出的古怪:秦璋此人,原本只是一个闲散伯爷,无关紧要,近几个月倒是渐渐走入大家视线,但却是因为太子幕僚的身份——当然他并未直接显露,但端看他同谁走得近便可想而知了。
  可是,吏部尚书为何会生病?
  还不是被太子气病的?
  秦璋来这里是几个意思?代太子服软道歉的?
  大家心里都是这般猜测。吏部尚书靠在榻上,脸色憔悴,原本正由侍女服侍着喝药。
  见到檀九章进得屋来,竟一把推开侍女——药碗一晃,棕褐色的苦汤汁子洒出来不少,那侍女一声惊呼——用破风箱般的嗓子嘶声道:
  “宣平伯来做什么?回去转告太子殿下!倘若他不收回与津人联手之念,老夫绝不伏首!”
  显见,他也是如旁人一般,把檀九章当做太子的说客了。
  檀九章见状,对着榻上的老人行了一个晚辈礼。
  他再如何“闲散”,到底是个伯爷,享超品待遇。吏部尚书乃从一品,受不得这个礼。
  然而老尚书身在榻上,躲也躲不开,便硬是被逼着受了礼,气得手指都哆嗦:
  “你、你——”
  一时间,都咳出了药液来。
  一个超品的伯爷,对一个尚书行礼,尚书受了,怎么想怎么是一方道歉,另一方接受一般。
  老臣心中悲愤交加:
  秦璋莫不是无赖至此,硬生生造出自己与太子一派“重修旧好”的样子?
  哪知那青年人抢上两步,越过榻边不知所措的侍女,亲自取了帕子为老尚书擦拭药汁:
  “王老切莫激动,万事以身子骨着想。”
  他把那一团沾上药汁的帕子放回案上,才道:“今日来看王老,是璋自己的主意。”
  吏部尚书仰靠在杂宝折枝缎银绣云纹枕上,没作声。
  檀九章知道他不信,又道:“璋固然曾随太子办些差使,实在是璋自承勋以降碌碌无为,有负门楣,这才想为太子分忧,挣下些许前程。璋确乎有私心,但太子乃储君,璋所为之事,王老以为,算得大谬吗?”
  这话说出来,别着头不看他的吏部尚书,第一次正眼看了他一眼。
  檀九章没提皇帝的事儿,但这都是心照不宣。
  皇帝抢了先宣平公世子——檀九章他爹——的未婚妻,本应有愧。但皇帝这样的人,万事错了都是别人的,不是他自己的,于是厌恶上檀九章父亲,连带着宣平公一家都碍眼。
  是以檀九章想要出头,皇帝那处是说什么做什么都不顶用的。
  ——他只有去投太子。
  太子如无意外是下一任皇帝,檀九章帮了他,若他登基顺利,自然会给檀九章一个前程。
  他说的这些,是解释为何成了太子一系的人,倒也合情合理。
  吏部尚书气头上的怒意略略散了些,但也只是略略。
  无论事出何由,到底你秦璋已是太子宾客,太子那等狂妄悖逆、不爱庶民之语,与你们这些太子身边的人说不得就有关系!
  檀九章继续道:
  “璋固然有私心,并非圣贤,不能无过,却懂得‘小节有亏,大节无损’的道理。太子殿下今日所言,璋事先绝无一丝消息,还请王老知道。”
  檀九章姿态放得很低。
  可吏部尚书也不是他说什么都信,是非一张嘴,且由他说!谁知道他事前知不知道?
  然而王老尚书也不直接问,也不说信与不信,只斜着眼睛睨他:“既如此,是老夫错怪秦伯爷了。还累得伯爷上门来与老朽解释。”
  檀九章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老狐狸。
  他正色道:“前来探望您安否是一桩,向您赔罪是一桩,再者,向您讨个主意是另一桩。”
  说到这里,不单老尚书,旁的来探病的大臣也都看过来,心知这是重头戏了。
  “如今陛下龙体有恙、不能主事,太子执意请津人出兵,监国皇子认同,只怕明儿驯熟了的鹞鹰就带着命令飞去边关。快则十几日功夫,那等蛮族铁蹄便要踏上我大宿疆土。虽有‘为尊者讳’之辞,不当言尊者之过,然则为臣者,当以天下先。太子所为无异于与虎谋皮,璋忧惧不已,今日朝毕,已向太子进言。太子不改其意,璋别无他法,思及王老今日朝上言行,知您与璋于此事上所虑相同,故贸然登门。王老历两朝,效彰夷险,嘉庸懿绩,璋故来拜望请教。”
  他一番话下来,在场众人感同身受,心中激荡,都一同望向了老尚书。
  王尚书也是怔怔,没想到秦璋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
  他咳了两声,侍女忙抚着他胸口帮他顺气。
  老人叹气,摇了摇头,模样心灰意冷:“太子的意思,七皇子到底也同意了,如今能有什么主意?”
  他脸上衰败之态彰然,倒叫其他看望的大臣心有戚戚。
  今日来看老尚书、又被请入尚书府的,除了一个不请自来、偏偏是超品伯爵不得不放入的檀九章,都是与吏部尚书平素关系较好的,自然也脾性相投。
  对与津人求援的事情,谁也不答应。
  檀九章起了头,激起他们心中悲愤之意,老尚书却说没有办法,哪里肯干?
  年长些的沉得住气,年轻的已经有坐不住的道:“如今津人未入嘉安关,焉知没有转圜之地?”
  “边关险恶,边民受尽磋磨,我等如何能坐视他们再被津人侵扰?”
  “说什么都晚了。诏令将出,我等又能有什么办法?”
  一群人议论纷纷,因为争论渐渐火热,脸上都涌起血色来,却讨论不出一个主意,言辞却不小心慢慢激烈起来,慢慢透出对朝廷讽谏之意来。
  吏部尚书听着不妥,想开口阻拦,却因为病体支离,一张嘴便咳嗽起来。
  他来不及说什么,檀九章却恰恰开口了:
  “太子并七皇子都已决定要向津人求援,我等臣子劝谏不能,唯有一人可改这诏令。”
  周围人之前一番争论探讨,和檀九章你来我往,渐渐对他有了认可之意,此时忙问:
  “是何人?”
  檀九章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淡淡看过众人,口中斩钉截铁吐出两个字:“陛下!”
  众人一下子哑了,面面相觑。片刻有人道:“然陛下龙体有恙……”
  “此事关乎我大宿安危、生民冻馁,事非小可,纵不可为仍需为之。”檀九章声音中带上慨然之意,“璋愿请见陛下,尽述此事艰险!”
  “伯爷高义!”
  众人被他说得热血沸腾,忍不住纷纷附和,也要一同求见。
  吏部尚书咳嗽数声终于能开口,立刻止住了这股激勇:“诸位稍待!纵我等上书求见,只怕监国皇子与太子未必肯允!”
  皇帝病了,哪怕病虎余威犹存,皇子们不敢不敬,但此时这群大臣要见皇帝,想也知道是要反对监国之人的意思,这才回去找皇帝。若是别的事情,能够给七皇子添堵的,太子肯定愿意。但是这次,这群大臣要反对的就是太子支持的事情,他怎么也不会愿意帮这些人见到皇帝。
  檀九章却道:
  “若王老所虑乃是此事,璋却有一法。璋与陛下身边一内侍有些许交情,此内侍的干儿子在宫外置产。诸位所谏或可托付于他,转呈宫内。”
  他此话一出,吏部尚书心下就是一凛,以一个老迈病人不应有的速度猛地转头看着他,双目如隼:
  “宣平伯安敢窥视宫闱?!”
  他此刻已经怀疑上了檀九章的动机。
  ——这人这会儿说他有法子递消息给皇帝,简直像是算计好了、就等吏部尚书一问似的。
  这人与皇帝身边内监交好,是什么目的?
  况且他既然能联络宫中,又何必假惺惺地上门来求教?直接递消息给皇帝不就好了?
  气氛一时间有些紧绷。
  檀九章露出一个苦笑,拱手道:“璋此前未提此事,便是恐诸位多心。我所言这名内侍,初时却并非我主动结交,而是……太子殿下引我与他相识。”
  这话一出,在场大臣们表情都有些复杂,有人忙喝了口茶掩饰脸上的表情。
  ——这意思,无疑是在说,并不是檀九章要认识这个皇帝身边的太监,而是……这个太监多半是太子的人。太子是出于让他们“同派互相认识、彼此配合”的目的才让他们见面的。
  太子在皇帝身边安钉子,这是皇家密辛,背后必然是一场波诡云谲,难怪檀九章一开始不说。
  而他现在说了,倒进一步佐证了他与太子分道扬镳之事,让人多信了两分。
  只是,问题又来了:
  “既如此,这名内侍……与太子更亲近,如何愿为你传信给陛下?”
  太监,尤其是能做皇帝身边大太监的,政-治-敏锐性绝对低不了,这会儿背着太子给皇帝传信,为的是什么,想想他肯定知道。
  这人既然是太子放在皇帝身边的,怎么保证他不告密给太子,反而真的会传消息给皇帝?
  檀九章喝了口茶:“诸位可知,一名内监,所求是何物?”
  在座都是读书人出身,家里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便是世代书香之第,心里多少看不上太监。谁知道一个太监所求何物?
  诸人脸上都显出茫然来。
  “权?”有人猜。
  “财?”另外的人猜。
  檀九章却都摇了摇头。
  “若是寻常太监,或许贪财,或许慕权,但我说的此人,伴陛下身边多年。论权,便是我等为臣者见了都需客气三分;论财,宫中丫头太监,都少不了‘孝敬’他,后宫嫔妃为了能多得皇帝一丝赏赉甚至也要与他套近乎给他钱财,更不要说陛下时不时的赏赐。只怕我们见过的好东西,都不及他多……
  这样的大太监,平生憾事不过一点:绝子孙,无后嗣,不享香火。璋方才所提,这位内监的干儿子,便是我帮他细细查访,找到他堂叔的一个儿子,引荐给他认识,他认下的。这位内监旁的都能拒绝,只拒绝不了他这儿子,而这位干儿子和我交情不浅,我若托他递信进去,他必然是肯的。”
  檀九章这样一说,众大臣默然挑不出毛病。
  虽然吏部尚书总觉得这事巧得到了蹊跷的地步,到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檀九章态度又诚恳,表示自己不得皇帝喜欢,怕自己独自上奏,反倒叫皇帝先入为主想着他搬弄是非、对这件事不予理睬,非得请诸位当朝肱股之臣不可。
  一位伯爷,再不得志那也是伯爷,超品的勋贵,这样恰到好处地把在座的大臣们恭维了一番,突出了他们的重要性。
  在座的都不自觉就被说服了,对檀九章也在这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生出了亲近之感。
  当檀九章告别时,毫无意外地拿到了十几位大臣联署的奏折。
  “……真是费尽口舌。”
  他登上马车,自言自语地感叹一声,给夏翊发消息:
  【我拿到了十几个大臣的折子,明儿递到皇帝跟前,看他怎么说。】
  夏翊回复得很快:
  【你觉得皇帝会做什么反应?】
  他是想不到,皇帝是会认同太子,还是会愤怒反对。
  檀九章的马车里东西挺全,他之前说了太多话,有些口渴,此刻正拿着茶杯喝茶。看了夏翊的回复,他慢慢勾起一丝笑意:
  【无论什么反应都好。】
  那头夏翊一怔,也笑了。
  确实,无论什么反应都好。
  若皇帝不同意太子和七皇子求援津人的行为,必然会拦住,边关便少了一个威胁。
  若皇帝同意他们这馊主意,朝中吏部尚书这样的能臣忠臣必然会进一步离心。到时候夏翊入京,也能少一分抵触:毕竟,夏翊可是抗津功臣,堪称英雄。而大宿朝廷却与虎谋皮,不顾边关百姓血泪。除了少数愚忠之人,想来都知道谁更适合这天下。
  .
  檀九章的折子透过和他交好的内侍干儿子,辗转到了皇帝手上。
  吏部尚书等人都焦急地等着消息。
  可惜,等来的,却不是他们想要的回应——
  “朕已知悉。然津人之危远,顾翊之危近,须先解近忧。”
  又一次聚在吏部尚书家中的众臣,听得此言都觉得像是脑壳被重重锤了一记,嗡嗡作响。
  片刻有人挣扎着否认:
  “这不可能!——秦伯爷,你可确定这是陛下的意思?”
  言辞中有了些怀疑檀九章作伪之意。
  檀九章轻叹了口气,伸手自袖中取出当日那封联名折:
  “我知道此事只有我一句代传的口信,难以令诸位信服,故而当时递折子进去,便特意嘱咐那太监儿子,千万千万,跪请陛下亲笔批复。那内监确有几分得陛下的宠信,陛下大厥(注:古代对严重中风的说法)未愈,血气相失,卧床不起,手颤难书,原只传口谕,他央求数番,得陛下垂悯,得一御批。”
  檀九章翻开奏折,所有人都凑上去看。
  只见朱砂嫣红,墨迹支离,字迹有些许变形颤抖,但确实认得出,是德昌帝的朱批。
  只一个字:
  阅。
  其他种种都没说,但这一个字,至少证明檀九章没有弄虚作假,确实让这封奏折得见天颜。
  那么他所说的皇帝的意思,大约也是真的了。
  一时间,一群人又重新静了下来,艰难地、但是不得不地开始接受“皇帝也同意和津人求援”这个消息。
  死寂了几息功夫,忽然竟有一人悲从中来,不顾文人的体面,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天丧予!天丧予!”
  他一哭,便引得旁的也被感染,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也都垂泪不已。
  檀九章叹了口气,心道,那狗皇帝就是这样,窝里横厉害,强抢别人未婚妻厉害,建功立业、固守江山处处不行,他几个儿子也是一般德性,要他一家何用?不如改换门庭,投奔我家夏翊。
  但这话显然不是现在可以说的,也不是这么人多口杂的时候能说的。
  他做出同样沮丧难过的神情,陪着这些大臣们痛苦了一阵,才离开了尚书府。
  这一次他依旧坐在马车上跟夏翊聊天。
  【我想我初步瓦解了他们对宿朝的忠诚。】
  一如既往,那头回得很快:
  【干得漂亮,檀助理。】
  【你在做什么呢?】
  我?
  夏翊舒了口气,懒洋洋地看了看四周,露出一个笑容。
  【我穿个大裤衩子躺在河床上,脸上盖着个草帽,脚浸在水里,好舒服。】
  这个答案让檀九章有点意外,又有点哭笑不得:
  【认真的?大将军?你不怕你的兵看到,觉得有损你英明神武的形象?】
  【不怕。我就是三天不洗脸不梳头不换衣服,也不会有人敢质疑我的英明神武。】
  檀九章在自己的马车里笑了一声。
  【别让我想到这个画面好吗?就算不考虑你的兵,你就没考虑过需要在你男人面前保持一下形象?】
  夏翊本来懒洋洋用脚丫子打水花,在脑海中看到这一句倏地一下坐了起来,眉毛扬高了:
  【檀助理,请问这是嫌弃的意思吗?】
  檀九章几乎能因为这简短的一句话脑补出他爱人的神情:带着一点恼怒的、扬起半边眉毛的、故作挑衅的表情。但因为蜜棕色眼睛里的光以及嘴角一点不自觉抿起的弧度,这只能让檀九章感到可爱。
  ——当然如果要是大将军的兵知道他的想法,估计会汗毛倒竖,用一种“兄弟你哪根筋搭错了”的眼神惊悚地看着他。
  檀九章想象着夏翊的模样,心里涨满了名为想念的情绪。
  【如果我说是的话,你会瞬间出现在我面前报复我吗?我的夏经理。】
  夏翊在脑海中注视着这句话,嘴唇翘了翘。
  他重新躺回了河滩上,身上都是汗,头发里大概也都是土,他刚才不在乎,可见鬼的檀九章说了什么“形象”之类的屁话之后,他还真有种冲动跳下河去把自己洗干净。
  他看着檀九章的回复,知道他的爱人想他了。
  他也是一样,每一天都在数着日子过。
  期盼着重逢。
  战争是很磨人的,尤其到了后期。意志力一分一分地被消磨,天气也一天天转凉,行军的生活枯燥乏味,唯一的刺激是遇到敌人然后交战——
  然而这刺激并不是什么好事。
  它伴随着死亡和痛苦。
  夏翊想尽了办法调动士兵们的情绪,让他们不要消沉,也不要因为鲜血而麻木。他用就在前方的胜利鼓舞着他们:到了这个时候,最开始起兵时的信仰和意气已经不足以让大家毫不动摇地坚持,夏翊很明白。所以他不断地重复奖赏和授勋的标准,这的确很有效。
  夏翊成功地让他的弟兄们保持了状态,但对夏翊自己,什么功名利禄,说真的他不在乎。
  让他能坚持着的,是对檀九章的想念。
  ——叛军每靠近京城一步,就是他和檀九章的重逢近了一步。
  【很抱歉不能。但我会尽快——真的很快,出现在你面前的,檀助理。】
  【我期待着。】
  .
  农历十一月初,天寒地冻。
  八万京军最终在邯郸与京畿七城的守军汇合。
  共计十四万。
  “我们的人数虽略逊于叛军,但叛军没什么可怕的!我们有朝廷上下的支持,而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京军领兵的指挥使统帅了整支合军。
  他大声动员着,然而此刻,许许多多将士心中飘过荒谬的感觉:
  略逊?可早先兵力远胜叛军的朝廷军,都败了啊。
  叛军哪里是什么乌合之众?
  至于朝廷支持……那七座城的几万守军也就罢了,京军都是京城出发过来的,对京中的气氛再了解不过。
  多少富商勋贵收拾行囊跑路了,只他们这些苦哈哈卖力气的兵要来浴血奋战。
  一时间,气势非但没有提振,反而愈加低迷。
  不少士兵心思异动,想着家小也不知能不能从京城那地方脱身,又想到据说叛军并不暴虐,纵然夺城或许也没有大碍,竟难以专注眼前的战事。
  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朝廷合军与叛军在地势开阔的华北平原正面遭遇了。
  这一次,计谋和算计哪怕有用,作用也不大了。
  什么断水、火烧连营之类的,要么有山要么有水,总之都是主帅智计与地形地势的结合,可是现在,一片平原,双方彼此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完全依靠实力的战争。
  平原空地,短兵相接,考验的是将领用兵的本事,将士们的战斗力,还有全军的意志力。
  夏翊这一边,“炸子”不再够用,寥寥几枚有跟没有一样,夏翊没把它们纳入战力考量。
  他没有再玩任何花哨的东西,而是像所有这个年代的战争一样,做好了最简单直白的进攻准备。
  交战那日,叛军总体成方形阵,以重装步兵为中坚,弩兵为前军,轻骑为左·翼,车骑居后。队伍中五色旗帜招展,打出不同的旗语。
  朝廷军同样,弓马齐备,看起来威势赫赫。同样是标准的“强弩在前,锬戈在后”——弓兵在最前方、手持长矛长刀的重装步兵在后。骑兵机动。
  双方向着彼此靠近,在距离约莫百二十步左右处,不约而同地停下来。
  按照惯例,依旧是朝廷军那位指挥使放了一通大话,什么天子仁慈、叛军缴械不杀云云,而夏翊也很配合地回应了一段暴君无道、应顺应天命改朝换代之语。
  那指挥使表示反贼不识好歹,然后果断地一挥手,下令进攻。
  夏翊见状也不甘落后:
  “弟兄们,进攻!斩了那朝廷走狗!”
  他大吼,同时手臂冲着对面的大军猛然挥下!
  前军将士也配合地从胸臆中发出磅礴的怒吼,眼见对面先让右-翼骑兵冲向己方——似乎是要凭着骑兵的高速迅速撕裂叛军的阵势。
  夏翊丝毫不乱,对着身边的旗语官下令,属于主帅的旗帜在瞬间打出了标志。
  骑兵动作快,只需要十几秒的功夫就能冲入叛军阵地,然而站在最前面的□□兵们没有半点惧色,在旗语的指挥下,第一排动作迅速地将劲弩放出,然后迅速后撤。
  第二排紧接着衔上——方才第一排射箭时他们便已蓄势待发,此刻无需上箭,将弩拉到极致的手臂上肌肉夯张,猛地松开来,又一轮箭雨冲着朝廷军的骑兵射去。
  紧跟着是第三轮。
  他们配合默契,动作整齐划一,队中离旗令官最近的兵瞄着旗语,每一次旗子挥下,便喊一声“放”。于是箭如雨下,密密麻麻地插进了疾驰而来的敌军骑兵当中。
  朝廷军甲胄齐全,箭矢落在身上,大多弹开,只有少部分戳穿了那层盔甲,扎进了朝廷军士兵的身体。
  然而地面上的□□兵们,射出的箭高度大致也低过高踞马背上的人,而是——刚刚好,与战马们的高度齐平。
  朝廷军纵然装备再精良,也不至于奢侈到可以为马匹都配备锁子甲的地步。
  除几个小将领有这般待遇,大多数骑兵的马无遮无拦。
  在三轮密密麻麻的箭雨下,朝廷军打头阵的骑兵当中很快有不少马匹长嘶着倒在地上,摔落在地的士兵发出惨叫,后面的骑兵收势不及,往往马匹撞在倒地的马和士兵身上,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做一片。
  指挥使没料到这个局面:
  骑兵的速度很快,弓兵到底属于步兵,在看到高头大马朝着自己冲过来,往往本能地心生恐惧自乱阵脚。
  一百多步的距离,对骑兵来说也就是三息功夫不到(约莫十几秒),而这点时间满打满算不过够弩兵发出三轮箭矢。然而人又不是机器,怎么可能顶着巨大的压力一秒不错地放箭?
  尤其,第二轮第三轮上前的弩兵,骑兵近在咫尺,他们不怕吗?怎么会不逃?
  却不知道,这些弩兵是夏翊专门挑选出来的,一共不过三排、不足百人,但都是在嘉安的黄沙与鲜血中磨砺出来的。哪怕后来叛军扩军数次,这些弩兵也从未扩充过。
  即使是敌人的兵刃将要落上他们的睫毛,军令未出,他们就不会退。
  这是京中养尊处优的京军们所无法懂得的。
  对面的骑兵哪怕发生了内部冲撞的混乱,到底也还是有几十骑迫近了眼前。
  夏翊看到弩兵先声夺人的作用已经起到,又是一道命令,代表弩兵的旗帜伴随着赤旗一同挥舞,叫他们向南退去。
  与此同时,代表轻骑兵的旗帜伴随着几下特殊的旗帜挥舞顺序和激昂的鼓点,发出了进攻的口号!
  骑兵们拍马迎上,夏翊自己也不甘落后,亲自跟着他们冲向了对面,十几骑亲卫护佑左右。
  这些骑兵都是和狄人那些马背上长大的家伙练出来的,胯-下马儿就如同他们自己的四肢,腿部轻重夹动的力气,和轻踢的位置就能叫马匹迅速领悟要求,根本不需要手挽着缰绳调整。
  朝廷军躲过箭矢、也没有因为内部混乱而摔倒的骑兵,迎上的就是这样一支精锐。
  这些叛军们一个个脸上露出狰狞杀气,背负弓箭,腰间挂短刀,手里握着长-木仓,动作娴熟地驾驭着胯-下的宝马,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他们周身散发着的那种骁悍之气太强,一个照面,几乎就有不少平时自诩精勇的京军骑兵心生惬意,不敢为敌!
  然而他们恐惧,叛军却不惧。
  汉子们发出怒喝,挥舞着长-枪动作简洁迅速地朝着敌人戳刺。
  骑兵优势在于速度迅捷,而夏翊的兵更是将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
  他们与朝廷军相接,抽冷子用长矛长木仓狠狠戳刺敌人暴露出来的空档。若是对手将自己防护得密不透风,便冷不丁给对方的马一击。
  然后便也不管自己攻击的力道如何、杀伤如何,只拍马迅速向前冲,身后的同袍则接手再给之前已受伤的敌人补上一记。
  这是夏翊要他们做的。
  骑兵机动性强,适用于野战,但由于马匹娇贵等种种原因,总体而言不是主要战斗力。
  虽然这个年代的军队素质大多比较差,步兵看着高头大马冲过来能够有效维持阵势、用长槊砍马腿的不多,但毕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而马比较脆弱,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士兵,就更难再有战斗力了,只能等死。
  所以基于种种考虑,对于骑兵,夏翊抛弃了对太多杀伤力的要求,要求就一个:
  快!把快发挥到极致!
  以冲击力制敌!
  彼此培养默契,从第一骑奔驰出去开始,一骑接着一骑,不留空隙,攻击宛如水银泻地。
  ——他们做到了。
  轻骑兵像是一把银光闪闪的轻薄宝刀,迅速撕开了朝廷军的阵势!
  在这样的攻击下,无数朝廷骑兵受伤,哪怕并不致命,也极大地影响了战斗力。
  更糟糕的是,他们这些朝廷军右-翼的骑兵阵营,完全被和中军撕裂开来,成为了战场汪洋中的孤岛。
  这时候,叛军的轻骑兵迅速包围了这些可怜的朝廷兵。
  这支小队的头儿——也就是副千户对着朝廷兵们露出了狞笑,说是劝降,但更像是威胁:“缴械不杀!否则——哼。”
  其他的兵配合地露出同款表情,并且将手里的兵刃又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