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
  秦翎满腹的话说不出,想帮她戴上,又怕圈口不合适,给人家弄疼。“嗯,送你,这是我娘亲给我留下的。二弟那日说你没有好的,往后你先戴着它,我再给你做好的……我,我累了,我先睡了。”
  说完,秦翎快快地躺下,转过身去,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玉镯子送出去了,可他又懊悔,自己真是心太急,怎么就挑了这么个时候?怎么能在床榻上送礼?万一她误会了什么呢?
  越想解释,越怕解释不清,秦翎只好一字不说,反正送出去了,他心里开怀。
  他闭眼睡了,可钟言睡不着了,一个人傻乎乎地躺在边上,不停地摸着秦翎硬塞过来的玉镯子,说什么都没法安然入睡,时不时拿起来看上一眼,再心如擂鼓地看看那人。
  房门外的红灯下头,元墨和小翠生了火,烤着手小声说话。等到下半夜,房门悄悄地开了,两个小孩儿连忙起身,出来的正是钟言。
  “少爷睡了吗?”小翠问,少奶奶临睡前有交代,估计要出去。
  “睡着了,睡得很沉。”钟言没敢给他下药,续了命的身子不知道能否经得住昏睡散,“元墨,你留下看守,你放心,现在屋里有僧骨镇宅,什么都进不来。别说是肉纸人了,就算是水鬼也能被僧骨烧没了。”
  “那您去哪里?”元墨担心,这会儿是三更,正是最黑最静的时辰。
  “我带翠儿出去,估计一会儿就能回来了。”钟言说,临走之前还不忘给门关上。
  秦宅里静得很,连虫鸣都少了,白日里最为热闹的后厨也归于静谧,再也没有人的声音。锅碗瓢盆放归原处,大灶里的火也灭了,再有什么脚步声也就格外明显。
  柳妈妈走走停停,走了好一会儿。
  吱扭两声,随着木门被推开的声响,她一脚迈入了厨房,两只眼睛没有那么明亮了,看着像磨花了的玻璃珠子,又像是瞳仁里塞了白色的柳絮。她先是走到灶台来,也不知道忙活着什么,然后端着一个碟子去了冰窖,再出来时浑身都是凉气。
  常年不融的冰沾到衣料上,再被带出来,凉气化为白烟,被人的体温蒸得无影无踪。
  然后,响起了微弱的切菜声。
  切了一会儿,柳妈妈放下了刀,尽量不出声地洗了洗手,将切好的东西放在盘里,再放入食盒内。忽然她回过头,无神的眼睛四处搜寻,好似寻找着偷窥之人,全身紧绷地左顾右盼。
  后面只有一道打开的木门,以及挂在墙上的铁勺和成排的菜刀。
  定了定神后,柳妈妈再次收拾起食盒来,只不过动作快了不少。终于将食盒收好了,她拎着提手,一步一停一找地走向木门,似乎想要打破疑心,看看这屋里有没有旁人。
  但转念一想,都三更了,别说是人,连看门的狗都睡了。于是柳妈妈走出了厨房,顺手将木门关上了。
  门后,钟言带着小翠躲在阴暗处,避开了她的寻找。
  小翠吓得脖子僵硬,还以为马上就要被发现,没想到柳妈妈的眼神这样不好。可别说,刚才柳妈妈进来时她差点叫出来,这么晚还来厨房,鬼鬼祟祟不像个活人。
  “主子,咱们跟上吗?”见柳妈妈走了,小翠急问,“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她拿着的那些东西不像给活人吃的,难不成是四小姐……”
  “走,先跟上再说。”钟言悄步跟上,脚下没有一点声音。
  这一路跟得不算顺利,柳妈妈走走停停,几次三番回头寻找,但最后一无所获。钟言跟着她绕过了小半个秦宅,绕过了嬷嬷们休息的院子,绕过了蔷薇花墙,最后带着小翠绕进了秦瑶的大院子里。
  这也是小翠头一回来四小姐的院,没想到这样大,比大少爷那院子足足大了三倍。但越是大,黑夜之下越显空旷寒冷,忽然一阵草动,原来是一只小白猫跑了过去。
  还好少奶奶在,否则真不敢独自进来。小翠紧紧地跟着,亲眼看着柳妈妈进了四小姐的屋门。
  “这……咱们也跟进去吗?”她担忧地问。
  钟言点了下头,带着她从那扇门溜了进去,也就是夜里没人,要是白天必定不成,光是七八个嬷嬷就把他们捉住了。
  一进屋,钟言还是先被花香熏住了,这香味比上午还要浓重,一闻就知道是为了遮掩什么气味。他拉着小翠蹲行,一步一停,瞧见柳妈妈拎着食盒进了千斤拔步床,如同走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山洞。
  紧接着,他们就听到柳妈妈小声地劝:“好孩子,吃吧。”
  吃?小翠一惊,刚刚她在后厨准备的那些寒凉生食居然是给四小姐的?莫非四小姐已经死了,她在偷偷喂鬼?
  钟言侧耳倾听,只听着这一句就没有再说话了,随后响起了进食的咀嚼声,还有几不可查的抽泣。
  小翠见状连忙拉扯少奶奶的袖口,四小姐一定出事了。而柳妈妈是她的乳娘,把四小姐当作亲生闺女看待,万一小姐真有个什么祸事,柳妈妈干得出以身饲鬼这样的事!
  钟言又听了听,还是没听见她们说话,但心里头已经算得差不多了。这回他没再等待,而是直接起身,带着小翠走了进去,走入了这张困住秦瑶的床。
  秦瑶正在喝水,冷汗从小小的脸上层层冒出,忽然见着一个黑影吓得一激灵,直接将水洒在了身上。柳妈妈顺着她惊恐的目视方向回过头,伸开双臂挡在了秦瑶的面前,由于看得不是很清楚所以也顾不上害怕。
  “谁!”柳妈妈压低了嗓音厉声询问,如同残年的老鹰护住雏鸟,“四小姐的房也是你们随便进的!”
  “是我,你们别怕。”钟言连忙开口,“没有外人,只有翠儿跟着。”
  “你……你是?”柳妈妈眯着眼看看,看不出人,但是认出了声音,“您是大少奶奶?”
  “长嫂?”秦瑶躲在柳妈妈的背后,原本以为是外男强闯,听到熟悉的声音才探出头来,“怎么是你?”
  钟言先走到烛火下,让她们看清自己的脸才靠近:“我是特意跟着柳妈妈来的,只因你这病太过稀奇,我得来看看。”
  一听“病”这词,秦瑶的肩膀动了动,鼻子嘴巴都快皱到一起去了,等钟言走到床边她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抱住了嫂子的腰,所有藏匿在闺房重担下的情绪齐齐暴发,哭得无声无息又惊天动地。
  小翠连忙问:“这是怎么了?柳妈妈你快说吧,四小姐病了就得吃药,拖成大病可不成。”
  “她……她……”柳妈妈几次想要开口,最后又摇摇头,“唉。”
  “你说啊。”小翠急呼。
  钟言却摆摆手:“罢了,你不必逼她,我知道这是什么病……”说完,他温柔地摸着秦瑶的头,这是那个人的亲小妹,自己不能不管,“什么时候的事?”
  秦瑶还在哭,小鼻子通红。柳妈妈见瞒不住才说:“前日晚上。”
  “是头一回?”钟言问。
  柳妈妈点点头,既然这屋里都是女眷,她就说了:“是,四小姐怕得很,不让说。”
  小翠听得云里雾里,但也不敢问,钟言这时又说:“嬷嬷们都不知道她来月事了?”
  啊,这样一听,小翠懂了,四小姐这是长大了,可居然瞒着,所以不下床。
  柳妈妈连连摇头:“八个嬷嬷都瞒住了,不敢让她们知道。既然少奶奶来了,我索性都说。四小姐到了该议婚的时候,只等着身子长好,嬷嬷们日日盯着呢。前日晚上四小姐忽然来了,连忙叫我来想办法隐瞒,所以我才编了个法,说她是病得下不了床。”
  “这屋里点着香,也是为了藏住血味吧?”钟言一边问一边哄秦瑶。上午那盘雪花糕她吃了,薏米粉为主的糕并未吸收湿气而膨胀,钟言就知道她身上没有水鬼的痕迹,只是装病。而大户人家的女儿一旦长成,半年内就会议婚,秦瑶不想嫁人,这才出此下策。
  柳妈妈擦了擦眼睛:“是,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否则瞒不住那些嬷嬷。我眼睛今年开始花了,不知还能陪小姐多久,小姐一狠心,问我要寒凉生食,要用冷的东西将身子逼坏,我也劝不住,只能随她。”
  “这怎么行?身子坏了怎么办?这可不是闹着玩。”钟言给秦瑶擦了擦汗,“现在难受吗?”
  “我肚子疼。”秦瑶在长嫂怀里缩成一团,“疼了两日……可我听说只要逼停就好,我日日夜夜都吃寒性的食物,我不信吃不坏身子。”
  “你这性子,和你大哥真是如出一辙,犟得吓人。你这样摧毁自己,往后是自己吃苦。”都说长嫂如母,钟言也学着安慰她,“你大哥如今好了,你的婚事他也能说上话,绝不让你随意嫁了。”
  “不,我不嫁!”没想到秦瑶十分刚硬,“嫁人就是死。”
  钟言一惊:“这话怎么说?”
  柳妈妈忙说:“四小姐从小有几个相熟的玩伴,从前一起学女红和管家,这几年她们先嫁了人……”
  钟言听完了然,想必如花女子过得都不好。
  “原先要许配给大少爷的柳三小姐,上个月……离世了。”柳妈妈擦了把泪,这些女孩儿都是她见过的,“都说柳三小姐儿女双全,上上月她刚生完女儿,酷暑里做月子,婆家不让见风不让下地,更不让更衣洗漱……竟活活给热死了!”
  钟言闭上了眼,一时间找不出安慰的话语来。都说柳三小姐貌美如花,和秦家大公子相配,没想到她没嫁给秦翎,竟然是这种命数。
  “我才不要嫁人,打死都不嫁。”秦瑶躲在长嫂怀抱里发誓,“只愿当个老姑娘,一辈子守在家里!”
  这只是她的心愿,可柳妈妈心里却明镜一般,嬷嬷们一旦知道内情,小姐就留不住了。小翠也跟着着急,秦家的丫鬟们没有不羡慕四小姐的,生下来的富贵命,又有三个哥哥疼着,可实际上她再是小姐,也要走这条路。
  见大家都不说话,秦瑶急得直求:“长嫂你帮帮我,吃什么能停了月事?”
  “这……”钟言犯了难,但秦翎的小妹就是自己小妹,总不能让她毁了,“好吧,这事我帮你,回去我给你开个方子,总比你瞎吃要好。但你万万不能摧残自己,你大哥要是知道了要伤心坏了。”
  “真的吗?”秦瑶喜极而泣,直接在小床上跪下,对着长嫂砰砰磕头。钟言连忙把她扶起来:“快歇着吧,你这时候瞎胡闹,身子又该难受了。等天亮了,午前你让柳妈妈来我院里拿药方,以后不许乱吃。”
  “是,长嫂对我的好我记着,往后有机会一定报答!”秦瑶抓着她的手,宛如抓救命稻草,“你不单单是大哥的贵人,也是我的贵人。”
  “傻话。”钟言给她盖上被子,“对了,以后没我的话不许去湖边,听见没有?”
  “是。”秦瑶连忙点头,“往后我不去东回廊,去看大哥也绕开湖。”
  “嗯,那我先回去了,你大哥还不知道我来看你。”钟言算着时辰,又交代了柳妈妈几句就赶紧走了,心里总算轻松一块。原以为秦瑶和水鬼有关,既然没有那就好办。
  而秦翎像是感知到什么,果真醒了。
  没睁眼,他先摸了摸旁边的床,虽然还没习惯旁边有人,可是已经先去找了。意外的是左侧空着,秦翎慢慢地睁开眼睛,窗外还黑着,她去哪儿了?
  想着,秦翎下了床,屋里只有一支红烛。她回来容易绊跤,他正准备出去再找一盏灯,没想到一开门,靠着门休息的元墨滚了进来。
  “啊!”元墨一直靠着睡房的门把守,没承想少爷开门。
  “你怎么在这里睡上了?”秦翎先把他扶起来,“少奶奶出去了,你看见了么?”
  元墨小脑瓜一转:“少奶奶带着小翠出去了。”
  “哦,原来是这样。”秦翎点头,虽然元墨没直说,但她带着翠儿出去,那必定是起夜,“再去找几盏灯吧,屋里太暗,她走路风风火火的,容易跌跤。”
  “是。”元墨刚转身,一愣,吓得连忙退回。
  正对着房门站着一个人,就是大少奶奶!
  门口挂着红灯笼,映得那人的面颊绯红,嘴唇又白,好似在水里泡失了温度。
  不,不是,这绝对不是少奶奶!元墨不顾其他,转身就把少爷往屋里推,可秦翎已经瞧见了,惊讶地问:“怎么站在外头?快进来,外头冷。”
  “少爷!”元墨急得差点咬舌,她……她……她不是啊!
  就隔着门槛,门外的少奶奶朝屋里伸出了手:“唉,刚刚在石阶上崴了脚,迈不过去,夫君快扶我一把。”
  “怎么崴脚了?”秦翎听完就要过去,结果又被元墨给推了回来,“做什么?她崴了脚,我得去扶她。”
  “不是,不是!”元墨快快地摇着头,汗珠子都要甩出来了。只听身后那人又说:“元墨,我知道你总防着我,怕我害了你家少爷,可我对他是真心相待,你怎么总是阻拦?”
  “你!你胡说!”元墨恨不得呸过去,自己什么时候防着少奶奶了,自己和少奶奶是一等一好。事已至此他也顾不上别的,死死搂住少爷往前一倒,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摔倒后他捂着肚子打滚:“诶呦,肚子疼啊,肚子疼死了!”
  秦翎面前是一团乱:“磕在哪里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就是肚子疼!”元墨紧紧地拉住他,纸肚子都被少爷压瘪了一块,忽然外头安静了,再看过去,一个少奶奶一脚迈进门槛,身后跟着小翠。
  “啊,肚子不疼了,或许是岔了气。”元墨一骨碌爬起来,“少奶奶您的脚好了?方才你带着小翠出去,回来就说崴了脚,不肯进来,我拦着少爷你是不是生气了?”
  钟言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好在秦翎没出去。“唉,我刚刚也是说了气话,你别当真。”
  “我就知道您是气话。”元墨悄悄给她使眼色,“少爷刚醒。”
  秦翎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主仆三人,好似自己成了唯一的外人。他不断地打量着他们,张了张嘴,可最终又什么都没问。
  “诶呀,我刚才带着小翠出去一趟,咱们回屋说。”钟言拽着秦翎进了屋,亲手关上房门。秦翎被她拽到床上推倒,这样的姿势一看,一眼看到她腕口的玉镯。
  一左一右,相互呼应,甚是好看。
  “你戴上了?”秦翎不由地问。
  钟言没料到他问这个,明知道戴上了是什么意思,却装作不懂:“看它好看就戴上了,怎么,你又不舍得了?”
  秦翎眨了眨眼:“没有,只是想说你戴着好看……这对玉镯其实还有一对玉耳坠相配,明日让元墨去库房找,也给你。”
  “傻子,这么好的东西全都给了我,你就不怕我卷着逃走吗?”钟言心里一热,没想到他傻成这样,恐怕再过不久,他娘亲留给他的那些值钱东西就全到自己身上来了。秦翎只是摇头,并未回答,人心都是肉长的,他知道她不会。
  等到她脱衣上了床,两人再次盖被,秦翎这才说:“方才你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