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施菀回道:“我有事,想和周爷爷细说,可否进去详谈?”
  周广祥连忙道:“是我忘了,说着立刻请她到后面屋里去。”
  多年前,回春堂是安陆县城里最大的几家药铺之一,施爷爷施柏仁便在里面坐诊,也是城中极有名气的大夫。
  后来,儿子儿媳遭遇意外,死于洪灾,施柏仁又在丧子之痛中一时不慎,从山上摔下,摔伤了头,常头晕头痛,记忆模糊,无法再坐诊,便从回春堂离开,离开前,他便将昔时好友周广祥推举到了回春堂,让周广祥成了坐诊大夫。
  周广祥在回春堂做得极好,后来筹资盘下店面,自己开了这馨济堂,算是有了自己的招牌,几年下来,还得了个“老神医”的称号。
  施菀的意图,便是到拜入周广祥门下,到馨济堂做学徒,以期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夫。
  她找到周广祥面前,一是有些挟恩图报的意图,二是她了解周广祥的为人,算是个耿直的人,当初受了爷爷的恩惠,这次八成是不会拒绝她的。
  施菀言简意赅说了自己已与京城夫君和离的事,又道明意图,望周广祥看在施爷爷的面子上,收留她这个孤女。
  周广祥却是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问:“你竟与那官宦人家和离了?怎么就到这一步?你这娘家都没人了,他们就狠得下心让你自己回来?”
  前尘往事,如同是上辈子的事,施菀无奈轻笑道:“门不当户不对,我确实做不好一个官夫人,走到这一步,也是能预料的。”
  周广祥想了想,也确实是这样,她一个小县城出来的孤女,到人家那高门大户里肯定是受欺凌的,人家又见她没娘家,哪里会好好对待?想必也是走投无路,才会逼得她孤身一人回了娘家,如此身世,也是可叹。
  只是……
  “可你要做学徒做什么?抛头露面的,名声不好,也不轻松,别人男人家做学徒,都是想后面从医的。”周广祥道。
  施菀说:“我就是打算从医,我爹爹去了,家里也没有别的后人,我就想继承爷爷衣钵,也做个大夫,算是为自己谋个生计。”
  周广祥又是一愣,很快道:“这便错了,咱们安陆县也没有女人做大夫,你做了大夫,以后谁还敢娶你?若遇上那好姻缘,不是要白白错过?你说生计,就凭你这模样、这条件,哪里愁找不到婆家?”
  说着他思虑片刻,捋了捋胡子,很快道:“说起来呀,我倒认识一个人,正好也是我们这县城里的,为人本分,家里很有富余,前两年他娘子病死了,家中只有个女儿,我可以给你做个媒,让你们相看一番,他条件不差,也肯定能看上你,想必是求之不得,你就嫁去他家,日子定不会难过的。”
  施菀平静回道:“周爷爷,我无心嫁人,只求周爷爷收留我,让我拜您为老师,从旁学习。我想过,待我学有所成,可以为药铺看女病人,这是别家药铺没有的,定能让馨济堂成为县城内数一数二的药铺,生意至少红火一半。”
  周广祥明显心动了,这样既能遂她的心愿,又还了多年前的恩情,还对自己这药铺有益,真真是没一点坏处。
  想了半晌,他叹声道:“我有心替你找个好夫家,你却一心要做大夫,你主意定了,我这做长辈的自会帮你,只是你要想好了……当真是不要趁着年轻嫁人,寻个好夫君?”
  施菀摇摇头:“不了,从京城回安陆,我想了一路,早已想好了,再无嫁人的打算。周爷爷若肯收我,我感激不尽。”
  说着从椅子上起身,朝他跪拜。
  周广祥连忙扶她道:“不必不必,你若吃得了这份苦,来便是了,也算我还了你爷爷当年的举荐恩情。”
  “那我更要谢过老师了。”施菀执意跪下,朝他行拜师礼。
  第24章
  正月尾,年节刚过,万物复苏,乍暖还寒。
  春季为时疫多发之际,馨济堂每日来问诊抓药的人络绎不绝,里面伙计与大夫都忙得脚不离地。
  最忙的是施菀,伙计开年后多请了一个人,两名伙计抓起药并不忙,拔火罐、推拿这些也有学徒做,但接诊大夫这里,老神医周广祥也染了时疫,在家休息,周广详的儿子周继虽也是大夫,但向来爱玩乐,早上露一面便没了影,整个药铺里都由施菀坐诊。
  但人们却还相信她,愿意让她看。
  自拜周广祥为师,她便废寝忘食、不知疲倦地跟在师父身后学医术,几乎到了沉迷的地步。周广祥既能得“老神医”的称号,医术自然不错,他也喜欢这样有天赋又勤奋的学生,倒也用心栽培施菀,短短两年,施菀便能独自坐诊药铺。
  她每每诊病都能耐心细致,又药到病除,很快便声名远播,到这两年,也成了安陆县城颇有名气的大夫,还有人感念她人美心善,称她“小医仙”。
  在药铺忙到下午,看病的人才少了一些。
  才坐下没一会儿,有个小厮模样的人进门道:“施大夫,我家夫人说肚子疼,让您过去看看。”
  施菀一听这话,立刻就从桌后起身。
  这小厮是县丞杨大人府上的,杨夫人如今身怀六甲,已将临盆,之前回娘家动过胎气,是靠施菀稳下来的,所以杨夫人信任施菀,有大痛小病,总会请她去看。
  而临产前的腹痛,非同小可,轻忽不得,所以施菀一听说,便立刻叫上徒弟枇杷,让她拿了药箱和自己一同出去。
  一旁正清理拔火罐所用竹罐的严峻立刻道:“我也去!”说完就快步过来,拿过桌上的药箱。
  枇杷问:“人家是县丞夫人,你去什么去?”
  严峻回:“我为何不能去?”
  施菀回头看两人一眼,轻声道:“你想去就去吧,不要乱进内室,不要乱看。”
  “好,我知道的。”严峻立刻拿着药箱跟在施菀身后。
  要出门时他又提醒:“师父,外面还冷,要不要带上斗篷?”
  整个馨济堂,都知道她怕冷。
  她摇摇头:“不用,今日没风。”
  几人说着,就一同乘了马车去往县丞府上。
  枇杷今年十六,是两年前拜入馨济堂的,她家中平常是靠她娘做银杏果生意的,收银杏果后取白果入药,再卖与药铺,所以与馨济堂熟悉。
  两年前枇杷娘亲离世,好吃懒做的爹做了人家一名寡妇家的上门女婿,没人管她,她便要来馨济堂做学徒,因为施菀成了女大夫,所以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做女大夫。
  周广祥年纪大了,心力不继,便让施菀带着枇杷,也算是个帮手,枇杷于是就叫了施菀做师父。
  而严峻,比枇杷大一岁,今年刚十七,祖上也是行医的,只是在村里,医术自然比不过县城,他家中交了钱和伙食费,将他送来城里学医,原本是要拜周广祥为师的,可周广祥让他先跟在施菀身边,他最初还不乐意,后来不情不愿跟了两个月,不知怎么就习惯了,主动叫她师父,要出诊,要做杂活,总是特别积极。
  三人到杨府,施菀与枇杷进了内室,严峻候在外面。
  县丞杨钊也在一旁,急着让施菀赶紧给夫人看看。
  杨夫人如今已有三十八岁,一双儿女都已经成家了,人至中年却突然怀孕,夫妻两人喜不自胜,觉得是老来得子,人丁兴旺。但这个年纪怀孕生子,毕竟不如年轻时轻松,所以杨夫人平时也特别注意,常让她来看看有没有意外,这次腹痛,自然担心。
  施菀看了脉象,又问了这两日症状,随后问:“今日上午,夫人早饭吃的什么?”
  杨夫人想了想,说道:“一碗红油小面,两个这么小的包子。”她说着,比了比。
  “就这些吗?”
  杨夫人想不起来,她身旁丫鬟道:“还有两个泡的那种脆柿子,上午又吃了两节甘蔗,然后便有些肚子痛,到现在都没吃。”
  施菀说道:“那是吃东西太杂了,红油面想必放了不少辣椒油,加上凉的甘蔗、柿子,便会引起肠胃不适,所以腹痛。倒没有大概,如今夫人药要少喝,我给您针灸一次,近两个时辰不再用饭,到晚上兴许会好一些,那时再用饭。”
  “好,那我便放心了。”杨夫人松一口气。
  待针灸时,杨钊已不在,杨夫人解衣露出后背,施菀替她扎针,说道:“一冷一热,过辣过辛,都易腹痛不适,夫人后面月子里也注意一些。”
  杨夫人笑道:“我如今知道了。”
  一边针灸着,杨夫人一边和她闲聊:“黄知县要去寿州做官了,你可知道?”
  施菀轻问:“是么,官场上的事,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哪里知道。”
  杨夫人说道:“升迁了,他在安陆做了快十年知县,一动不动,便去找了个岳父家的远房亲戚,据说是搭上了荆湖北路的关系,花了不少钱,才得这么个机会。”
  施菀没出声,杨夫人叹声道:“我们家那位,脑子也不机灵,家里也没有这样的关系,恐怕一辈子就这样了。”
  施菀说道:“夫人儿女都在本县,又马上要产子,杨大人在身边再好不过,若是升迁,也许就去外地了。”
  “这倒是。”杨夫人说道。
  “我还想,这黄知县走了,能不能把我们家的升上去,结果我们家说不用想,有这事早有风声了,多半是从上面调人,也不知会是什么人。”
  施菀认真捻着针,没有说话。
  安陆只是个小县城,虽不算穷乡僻壤,但也不算富庶,偶有洪涝、天旱,百姓靠种粮为生,也种银杏,养鱼,平平静静过日子,来这里的官员,也是平平静静混几年资历。
  不管谁来做知县,对县丞的影响也许大,但对药铺的影响却是不大的。
  替杨夫人诊治完,她便带了枇杷和严峻回去。
  来时,是县丞府上派来的马车,去时施菀没让县丞府送,自己与两名徒弟走回去。
  天还有些冷,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人。
  行至一家胭脂铺,一个女子从胭脂铺里出来,枇杷看了人家好一会儿,待人家走过去,才悄悄拉了施菀道:“师父看见刚才那个姑娘的眉形了吗?听说叫烟霞眉,是京城里流行的样式,特别好看。”
  “烟霞眉?”施菀重复了一句,觉得有些熟悉,再一想,想起来那是京城四年前流行的眉形,她还学着画过。
  竟然已经四年了,一年又一年,日子过得浑然不觉,她以为京城是前世的事,可京城的风却吹到了安陆。
  枇杷说道:“我前日去买了一盒眉粉,师父要不要也买一盒?咱们一起学学那个眉形怎么画。”
  施菀摇摇头:“不了。”
  “师父不觉得那个眉形真的很好看吗?”枇杷不死心道。
  严峻回她:“师父的眉不用画,你要学自己去学。”
  枇杷瞪他一眼:“你懂什么,不解风情!”
  严峻不服气地扭开脸去,见施菀已走到前面,立刻提着药箱跟上。
  几日后,安陆县城中都知道了黄知县升迁,有新知县调任的消息。
  进了二月,消息更明确起来,许多人说新任知县竟是从京城来的,还是早一届恩科的状元,来头极大。
  一早来拔火罐、做推拿的几人在药铺内聊起来,施菀由严峻做着这些,隔着一道帘子,自己在诊台前坐着写行医手记。
  爷爷的习惯,她也继承了。
  这时常在县衙门口赶车的刘老二晃了进来,站在那帘子旁,扯着嗓子道:“你们呀,知道个屁!”
  刘老二既在县衙附近做事,又好拉闲散闷,没事就在县衙门口一群一伙的聊天,所以总能得到不少官府的消息,听他这样开头,别人就喊道:“那你说说,你知道个啥?”
  刘老二说道:“新知县是京官,在京城还是做大官的。”
  几人“嚯”了一声:“这我们也知道。”
  刘老二不紧不慢道:“人家不是状元,你们就知道个状元,还知道啥呢?人家是榜眼,状元是第一名,榜眼是第二名。”
  “那也差不了多少,你能说个我们不知道的吗?”几人说。
  刘老二很快回道:“姓陆,年轻,听说才二十多岁。”
  一直写着手记的施菀停了下来,看向刘老二。
  姓陆的人不少,三年一次恩科,榜眼也不只一个,但姓陆的榜眼似乎不会有很多。
  刘老二没注意她的目光,仍对着拔火罐的几人神气道:“新知县再有五天就过来上任了,到时候你们一看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反正不管年轻的老的,都是一个贪。”一人道。
  “笑话,当官不为钱,那和种地有什么区别?”另一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