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轻霜摇了摇头:“瞧他似乎没恶意,咱先看看情况。”
  春愿嗯了声,搀扶着小姐进了屋子,同时偷偷拔下发簪,藏进袖筒里。
  刚进去,春愿就大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裹胸布竟、竟缠在了唐慎钰的刀上,长长的拖到了地下。
  唐慎钰察觉到那丫头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条污秽的东西,他没发火,随意扫了眼,发现那丫头那里鼓鼓囊囊的,和白天见到的一马平川完全不一样。
  他瞬间了然,默默将裹胸布从绣春刀上解下,揉成团,扔到春愿身上,低声说了句:“晦气。”随之,装作打量屋子,背过身在下裳擦了几下手。
  春愿又臊又怒,急忙将裹胸布揣进怀里,低下头掉泪,她又被他羞辱了一次。
  “咳咳。”唐慎钰干咳了声,面无表情地命令:“请这位春姑娘出去,我和沈小姐有话要说。”
  沈轻霜将男人所有细微动作看在眼里,她最见不得人欺负春愿,强忍住没发火,冷冷道:“春愿是我的至亲,我所有的私隐她都知道,没什么她不能听的,唐公子坐吧。”
  唐慎钰显然有些不太满意,但还是恭敬地作礼,笑道:“还是请小姐上座,在下站着就可以了。”
  沈轻霜立在门口没动弹,手不住地摩挲春愿的背安抚她,皱眉问:“听公子说话的口音,似乎不是蜀中人,京城来的?”
  唐慎钰笑道:“小姐好耳力。”
  沈轻霜轻咳了声,礼貌地问:“唐公子在京城做什么营生?”
  唐慎钰颔首:“不敢瞒小姐,在下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
  沈轻霜皱眉,去岁她赴马县令的宴席,曾听几位官人说起这什么北镇抚司和司礼监,时间久了,印象有些模糊,只记得马大人好像很惊恐地说他宁肯自尽,也不要进北镇抚司的诏狱,她也不懂官场里这些门门道道,试探着问:“公子在衙门里当差?”
  唐慎钰点头微笑:“可以这么理解。”他看了眼哭得正伤心的春愿,笑着补问了句:“在下托春姑娘给您送了只锦盒,里头的东西小姐看了么?”
  “锦盒?”轻霜一头雾水。
  春愿抹去眼泪,悄声提醒:“就是那个紫檀木的匣子。”
  “哦。”轻霜恍然,今晚为了哄春愿开心,她把盒子砸了。
  轻霜左右看,发现那匣子在南墙角,她走过去弯腰拾起,刚打开就愣住了,里头是一只小银锁。
  女人身子忽然颤抖得厉害,什么话都没说,急忙奔到梳妆台那边,从首饰匣子里翻找了半天,找出只一模一样的银锁,四颗小银铃,上头都篆刻了燕子。
  轻霜眼睛红了,爹爹说过,这是燕家祖传的老物件,原本有一对儿,她出生时戴了一只,娘和情夫跑了时偷偷带走了另一只……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情绪,恨还是激动,良久,颤声问了句:“我娘还活着?”
  “活着。”
  唐慎钰走上前一步,温声道:“我家主子很挂念您,多年来一直派人寻您,可惜您始终下落不明,天可怜见,半个月前终于有了您可能在留芳县的消息,主子知道后很是高兴,密令小人马不停蹄赶来寻您回京。”
  沈轻霜背对着唐慎钰,紧紧地攥住那两只银锁,指甲抠上面的燕子,低头落泪,七分委屈三分恨:“亏那女人还记得找我!”
  唐慎钰欲言又止,干笑道:“那个……小姐可能误会了,在下说的主子是您同母异父的弟弟,并不是您母亲。”
  轻霜刚刚飞起的心再次重重跌落在地,她丢下银锁,冷笑数声:“我就说,那种抛夫弃女的女人怎么可能找我,说不准还嫌我丢人呢!唐公子回去吧,我爹就生了我一个,我没什么弟弟,更没什么娘,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有心了,但真的没必要,他们母子俩把日子过好就行了。”
  唐慎钰敛眉:“我建议小姐先不要说这种拒绝的话,你知道你弟弟是谁么。”
  “我管他是谁。”轻霜十分不屑。
  唐慎钰思量了片刻,从怀里掏出封明黄色布封的折子,大步走到轻霜跟前,打开,沉声道:“红妈妈说小姐识字,想来小姐久在风月场也该有些见识,不妨先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都说了我没兴趣!”沈轻霜恼了,刚准备走开,冷不丁瞧见那折子上面有老大一个朱红玺印,旁边写了四个字:
  第9章 公子有没有心上人?
  沈轻霜顿时怔住,饶是她见识浅薄,也听过几出戏,晓得这天下间自称朕的,只有皇帝。
  轻霜将那折子从唐慎钰手里拿走,蹙眉仔仔细细地看,字体遒丽飘逸,玺印方方正正……忽而,轻霜噗嗤一笑,斜眼觑向男人:
  “唬我是吧?吹牛也不事先打个腹稿,是不是隔壁院儿的玉兰仙叫你来戏弄我?真把我当三岁孩子哄了,我沈轻霜在这道上混了这么些年,什么嫖.客的招数没见过,唐公子,我劝你趁早打住,别逼我翻脸!”
  面对女人的怀疑与指责,唐慎钰倒是淡然,双手背后,笑道:“知道小姐不信,那在下便再说一件更隐秘的,当年你父亲名义上在魏王府做弹唱伶人,其实,叫他娈童或者男妾更为合适。”
  这话一出,轻霜脸刷地一下变惨白,颤声问:“你怎么知道!”
  唐慎钰莞尔:“这天下就没有北镇抚司查不出的辛密,假若小姐还想听,在下可以给你复述令尊当时是如何在老王爷跟前献媚承宠的。”
  轻霜只觉得小腹传来阵刺痛,手捂住肚子,连退了数步。
  一旁侍立着的春愿见状,急忙上前,从后面环住轻霜,不住地摩挲小姐的背,她知道,小姐是最重感情的,尤其敬重相依为命的父亲,俗话说当着矮子不说短话,姓唐的冷不丁说小姐父亲是男妾,哪个女儿能受得了!
  春愿瞪了眼男人:“公子不要说了,你没看见我家小姐不舒服么。”
  唐慎钰颇有些担忧:“小姐不舒服么?在下认识一神医…”
  “不用你假慈悲!”轻霜喝断男人的话。
  气氛忽然就冷了下来,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进来股阴风,将蜡烛吹得左摇右晃,火盆里厚厚的浅白色灰里窝着发香煤,烧得通红,啪地一声爆裂开,火星子溅到波斯毯上,顿时烫出个焦洞。
  春愿见小姐这会子神色悲戚,手里捏着的那封明黄色折子忽然掉了,她急忙蹲身去接,垂眸瞧去,折子巴掌般大小,上头包裹的绸缎触感柔软,一看就价格不菲。
  春愿扶轻霜坐到椅子上,低声询问:“小姐,我能不能看一眼?”
  轻霜疲累地点头。
  得到允准,春愿便打开那折子,谁知才打开条缝儿,她瞥见那唐慎钰的脸忽然就阴沉下来了。
  春愿不敢看了,准备把折子还给小姐,忽然,那唐慎钰用长刀猛地打向她的小腿弯,她只感觉到一阵剧痛,不由自主跪地,疼痛从双膝一直蔓延到整条腿,还没来得及呼痛,后脊背又实实在在地挨了一下,惯力让她整个人朝前扑去,直挺挺地正面趴在地上。
  她下意识挣扎,哪料男人用刀压在她背上,似要把她压进地砖里,她根本动弹不得。
  “小姐—”春愿又疼又吓,哭着喊人。
  “你这是做什么!”轻霜也被吓着了,手捂着口惊呼:“你想杀人?”
  “小姐言重了。”唐慎钰淡淡说。
  话音刚落,春愿感觉压在她后背的那股霸道力量消失,她看见男人缓缓蹲下,面无表情地从她手里抽走那封折子,揣进怀里,严肃道:
  “兹事体大,这东西除了在下和小姐,谁都不可碰、不能看,若是损坏、折损、弄污秽了,属大不敬,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轻霜从没见过这么狠厉的人,她剜了眼唐慎钰,俯身去扶春愿,咬牙恨道:“你搁那儿吓唬谁呢?她小孩子好奇看一眼罢了,能出什么事,你何必这么凶。”
  唐慎钰并不理会,直接岔开这个话头:“待会儿劳烦小姐略收拾一下细软,在下会带你们主仆去客栈住一晚,明儿卯时咱们启程回京,在下必定将您平安清白地带到主子身边。”
  轻霜半跪在地上,紧紧环抱住哭得伤心的春愿,冷笑不已:“你这是命令我?”
  唐慎钰眉梢上挑:“不敢,这是在同小姐商量。”
  轻霜柳眉倒竖:“那我告诉你,我绝不会跟你走,你现在、立马给我滚!”
  唐慎钰也没恼,循循善诱:“建议小姐话不要说得太满,在下来留芳县不过两日,略打听了几句,得知那位程夫人似乎是个骄悍善妒之人,她怎么可能容许你进门?倘若你回京,我家主子定会给你安排一个体面高贵的身份,也会将你不堪的过往全部抹去,甚至还会看在你的面子上,给杨朝临封个官,届时你若是还看得上杨公子,那便命他休妻娶你,若看不上,咱另择个豪门勋贵,如此锦绣前程,小姐是聪明人,想必会做出正确决定。”
  轻霜心里一动,陷入沉思。
  蓦地,她看见春愿像只受了惊的鸟儿,身子抖如筛糠,下半截有胎记的脸如血般红,上半截脸又如纸般惨白,额边还生出层细密的冷汗,手捂住口痛哭。
  轻霜气得紧,咬牙搀起春愿,将女孩带到床上坐好,又替她放下纱幔。
  做完这些事后,轻霜从壁橱中取了壶老秦酒,抓了两只酒盅,风情万种地朝方桌那边走去,一边往桌上布酒杯和干果子,一边招呼唐慎钰过来坐,笑道:
  “公子说的事太多,也太让人震惊,妾身还得嚼碎了品咂品咂,今晚肯定是做不了决定。这么着吧,明儿我要去胡大夫那里熏艾,还要买些古玩字画,估计要忙一整日,明晚的这时候你来,咱们再商讨商讨,怎样?”
  唐慎钰坐到女人对面,将绣春刀立在桌边,点头道:“好,便听小姐的安排。”他垂眸细思片刻,笑道:“小姐的身子要紧,您只管去看病,购买古董珍玩的事在下来办。”
  “那就多谢了。”
  轻霜巧笑嫣然,她端着酒壶,给唐慎钰满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娇滴滴道:“妾身还不怎么了解公子呢,您瞧着和妾身一样大,可曾婚配?”
  唐慎钰将酒一饮而尽:“未曾。”
  轻霜又给他倒了杯,问:“那有没有心上人?”
  唐慎钰笑着摇头:“没有。”
  轻霜拈起枚杏干吃,笑着打趣:“瞧公子言辞锋利、出手果断,想必在京都是号人物,可惜,女人不会喜欢公子这样的男人。”
  唐慎钰端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杯,笑着问:“哦?敢问小姐,女人喜欢什么样儿的?”
  轻霜抿唇笑,端起酒杯:“女人喜欢……”忽然,她将酒全都泼在唐慎钰脸上,挑眉狞笑:“女人喜欢厚道有礼的,姐姐现在就教你学个乖,下次不要在人家闺女跟前揭人老爹的臭底,明白么?”
  烈酒入眼,刺得人难受。
  唐慎钰右手摩挲了把脸,俊脸又是一片笑意,他没生气,双手抱拳,“多谢小姐赐教,在下晓得了,方才得罪您了,对不起。”
  轻霜冷哼了声,担忧地看了眼床上坐着的春愿,她起身,一摇三摆地走到唐慎钰身前,屁股斜坐到桌上,有意无意地扯开衣襟,垂眸看着面前坐的端铮铮的男人,食指戳了下他的肩,又去摸他的脸。
  唐慎钰皱眉躲开。
  “躲什么,难不成是个雏儿,害臊了?”轻霜咯咯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不让他跑,甚至还飞了个媚眼,手隔着衣裳去摸男人怀里揣的那封折子,眨巴着眼问:“我弟弟是你主子,那我算不算也是你主子?”
  唐慎钰只觉得沈轻霜身上的脂粉气冲得他胃里泛呕,微微露出的沟壑辣得他眼睛疼,他并未将厌烦表现出来,屏住呼吸,笑道:“小姐自然是我的主子,但前提是,您先要跟我回京都……”
  男人话还未说完,只见沈轻霜扬起手,照着他左脸就打了一耳光,顿时将男人脸打得偏过去。
  唐慎钰恶狠狠地瞪着沈轻霜,他还是没生气,一派的风轻云淡。
  沈轻霜什么话没说,扬起手,又甩了唐慎钰一耳光。
  “你……”唐慎钰握起拳头。
  “你什么你。”沈轻霜挽起袖子,双手叉腰,大口骂道:“第一巴掌是教你尊重我家春愿,十两就想买她初夜?你也配?第二巴掌是回敬你刚才欺负威喝她,屁大点的折子主子,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也就你把它当宝。”
  连挨了两巴掌,唐慎钰脸上挂不住了,铁拳砸了下方桌,桌上的酒杯瓷盘登时跳了一跳,他松了松衣襟,薄唇紧抿住,残留挂在黑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轻霜。
  轻霜被盯的有些发毛了,仍壮着担子,也重重拍了下桌子,拍的手掌都发麻了,她吹着手,回敬了句:“怎么,你难道要打我不成?”
  唐慎钰脸上的冰忽然消散,噗嗤一笑,神情自若:“不敢,小姐教训得对。”
  说罢这话,唐慎钰还真的站起来,躬身先给轻霜行了一礼,紧接着又给不远处啼哭的春愿行了一礼,眼神真挚,态度诚恳:“在下失言了,冒犯了小姐,又伤害怠慢了春姑娘,抱歉抱歉,请二位看在我是个粗鲁武夫的份儿上,别与我一般计较,以后我定会注意改正。”
  春愿是万万没想到,姓唐的如此倨傲冷硬,居然会折腰?她不太懂这里边究竟有什么玄机,但猜想一定和小姐的弟弟有关。
  “愿愿,你来。”
  沈轻霜朝正痴愣出神的女孩招招手。
  “嗯?”春愿猛地回过神来。“做什么呀?”
  轻霜倔脾气忽然上来了,笑道:“我素日里怎么教你的?有仇必须当面报,他刚打你的背,你也打他的背!”
  “我不敢。”春愿蹲在纱幔后头,身子缩成个虾米,根本不敢看唐慎钰。
  “怕什么!”轻霜跺了下脚,鼓动着。
  “对,不要怕。”唐慎钰坐的四平八稳,面带微笑,却冷眼横向卑微丑陋的春愿,他笃定她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