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陛下宽厚,觉得留下无妨。但,倘若不加严惩,这种风气一旦纵容,有点美色的婢子正经活都不干,只想着爬龙床做主子,后宫岂不成了荒唐□□之地?让百官知晓,恐污陛下圣名。”
  皇帝想了许多日,正要同意皇后的严惩,窦玉却磕着头说,最近做活时胃里犯恶心,腹中许是有皇嗣。
  召来御医一诊果有喜脉,皇后百般恼怒,却只能无奈作罢。
  窦玉生了个皇子,欣喜不已。本以为可算飞上枝头变凤凰,却未料黄粱一梦。
  产下五皇子的第二日,她见到的不是皇帝的封赏,而是送她归黄泉的三尺白绫。
  藉之名由——以正宫闱。
  喻姝翻看宫妃送礼的名册时,想起这点子事。
  案上的烛灯晃了晃,灰长的影子拉在纸簿上。头顶有一道声音悠悠下来:“我听十七说,下午寐娘来找你了?”
  “说的什么?”魏召南笑问。
  喻姝放下账目抬头,只见他面上似笑非笑,就像在好奇他那美人的举动。
  “她来请安奉茶。”
  这话说完,魏召南哦了声,脸上没半分动静。正逢外头人报水,他便撤了身去浴房。
  喻姝留在新婚气息犹存的空房里,揣摩那番神色,忽然想起新婚夜里他说什么“不忌不妒才是好”,果然是存了纳美妾的意思呀。
  *
  且说第二日魏召南同她回门,刚下马车,朱漆大门的石狮旁,喻潘夫妇早一步来等。
  拜了盛王,林如蔲亲热拉住喻姝的手:“母亲可盼了好久呢,快快,引五殿下往里头去。”
  八月的中下旬,天高气爽,府邸门前满地都是秋黄叶,扫完又落,纷纷扬扬,那树干子还是不见秃的。
  今日回门,开家宴会亲友。
  喻老家主和喻老太几年前就走了,现在阖府上下全由林如蔲说了算。
  朴色雅致的大堂屋坐了喻潘、林氏、喻成邺、喻梁、喻源等人。其中喻成邺乃林如蔲嫡出,喻梁、喻源则是喻潘两个姨娘生的。
  虽说魏召南在汴京是极坏的名声,跟他几位哥哥相比,那是出了名的风流。可王再怎样也是个王,终是高百官几头。
  屋里四人正陪着盛王说话。林如蔲向来不耐听男人们聊国事,聊寇患,便托了个由头出来,正见喻姝站在庭中花圃旁,同喻家姑婶亲戚们说话。
  她偷偷听了会儿,不由得想笑。竟是在说盛王待自己多好多好呢!没得叫人臊。
  林如蔲心下冷笑,这女儿还真是随她娘,同样的货色,借着一张脸勾男人。偏老天赏个好运,能让她们拣高枝,嫁给自己配不上的男人。可惜都是白痴傻个儿的,嫁了盛王又怎么样?人府里养了一堆美娇娘呢,最是浪天的性,还以为自己嫁了个好夫婿。
  喻姝瞧见门边一抹水红裙角仍在,眼眸意动,继续同婶娘说笑。
  正说着,便有声音从屋门边传来:“原来在这呢,让母亲好找。”
  喻姝佯吃一惊,见林如蔲步履曼曼来,握住她的手言笑:“母亲可是把你当心肝地疼,如今嫁的好,我也安心啦。”
  婶娘暼一眼喻姝,抿嘴笑:“是不?姝儿是个可人疼的。”
  林如蔲又笑了,对几个姑婶闲聊:
  “秦家那门亲事,当初我还想给姝儿说呢。话说秦家也是好门户,差点就把亲事议下了。但我家姝儿可是个慧眼的,便是外头算命先生也不如她通透,竟知自己的富贵之日还在回头,果然,如今是盛王妃了!”
  喻姝便知林如蔲有别的心思,心下连连冷笑。话挑着好听的讲,暗里却是在说她攀权附势,眼高手低。
  有两三个姑婶素日就与林如蔲走动的多,心里也不怎么喜欢这个被接回喻家的嫡女。在外头待了这么些年,可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才回汴京?
  刚刚又听了林如蔲一番话,脸上依稀有唏嘘之色。
  喻姝嘴皮功夫向来利索。众人跟前话虽很少,总跟着点头应付,想说时却是一套套的理在。有时理歪些,也能讲的人难辩。
  她正要开口说笑,忽然有一人过来打断。那耳熟的语调慢条斯理,带着笑意:
  “岳母此言可差矣,我夫人是圣上赐婚,怎么又成她是算命先生了?”
  说罢便朝着众人微微颔首,“岳母安,各位姑嫂婶婶们安。”
  眼见来人一身鲜艳的锦衣蟒袍,生得那俊气倜傥样,不是魏召南又是谁?见他问安,皆纷纷垂目:“不敢不敢......”
  喻姝却是也愣了下,没想到竟是他来。
  “岳父有话要交代几句,夫人随我去吧。”
  魏召南领着她往堂屋去,走着,忽地转头问:“你同秦家议过亲啊?哪个秦家?可是肃王妃的娘家,给事中秦茂?”
  “是他家。”
  “秦茂有四个儿子,一嫡三庶,年纪都与你相近,你母亲看上哪位了?”
  “嫡长子,秦放。”
  喻姝本犹豫该不该说,但此时却没什么好瞒的。她以为魏召南是介意她议过亲,如今又来嫁他。却听得他一声嗤,“你母亲是想你死呢。”
  这极微极轻的一声,却让喻姝霎时血液僵凝,不由引她想起某个雷雨黄昏的山神庙。
  那时喻姝刚被接回汴京,林如蔲已替她相中一门亲事——正四品官秦茂的嫡长子,也是秦汀兰之弟,秦放。
  这秦放年方二十三,生得丰神俊朗。又是进士出身,才华斐然。
  只是他娶过妻,妻子在一年前死了,如今膝下无子无女。在旁人看来,虽说喻家小娘子嫁去是做填房的,倒也不失妥当。
  要说林如蔲面上亲热,心下却厌恶她。相中的这门亲事,看上去似乎是和美的?
  喻姝心下奇怪,
  怎么偏相中秦家了?秦家之上不乏有几户四十来岁,死了发妻的官人。难道只想搏一个贤良母亲的名声?
  她困惑了许久,暗中也费心思查了秦家很多,却没有头绪。
  直到有一日,喻姝随婶娘上山拜庙,竟偶遇了秦夫人带儿子来,也说求姻缘。
  婶娘与秦夫人对看一眼,便互相了然。
  秦夫人引秦放给喻姝认识,温温笑道:“听说小娘子从扬州回来,许多人还不认识。喻官人与我家素有几分交情在,你俩也可好好认识下。”
  只见那秦放确实伟岸,面容清秀。他朝她一礼而笑,“小娘子安。”
  喻姝正要还礼,一团雪白似飞得蹿来,扑在秦放的衣衫下摆。众人皆吓了跳,连连退了几步,但见秦放弯腰抱起,才看清那是只受惊的猫。
  后来上马车回去时,婶娘的心悸忽然犯了。急忙摸向衣带,哀哀续续地呼道:“糟了...糟了!荷包不见了!里头有味我吃的药......许是、许是添完香油钱没系好,给掉了!”
  此时外头下起瓢泼大雨。
  喻姝翻出仅带的三把油纸伞,想了片刻,便留下侍女们照看,带着采儿和一个家仆回山庙,三人分头找。
  庙里的香客几近散去,濛濛雨中少见人影。
  她在神殿的门角边找到荷包,刚打着伞要出去,忽然听到哗沙雨鸣里一声细细、尖锐的惨叫,浑身一震,似乎就在附近。
  雨声掩去了她的脚步声,喻姝沿着墙根急急走几步,绕到大殿后头,竟瞧见白衫的秦放蹲在廊柱边,手里死死按着一只雪白的猫。
  是下午的那只!
  雨水打湿过猫毛,小猫被压弯了四脚,吓得嘚嗦不已。秦放将烈焰的火把抵在猫背上,轻声如鬼魂地笑着,“你不是冷么?我替你暖一暖,你叫什么啊?下午不是还往我腿上蹭么,这会儿又怕了?”
  突然一声惊雷,将喻姝的魂魄打回脑壳。她只快快一眼,逃也似的揣着婶娘的荷包跑了。
  回到马车上,婶娘吃了药缓下一阵。喻姝裙裳微湿,周身隐隐发寒。
  黯色穹庐下又一声惊雷,她的眼前竟跳出秦放妻子死时的脸——那是张看不清面目,却死相可怖,惨烈灰白的面孔。
  第7章 瘦马
  魏召南见她僵了一瞬,本就肤如脂玉,在初秋灿日下透着光,整个人更白皙了。喻姝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怔怔然须臾,很快又变得清明。
  他去拉她的手,那只柔荑真就像玉似的,有些凉。
  喻姝不解地抬眼,他仍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笑说:“汴京有个官员的正房娘子生不出儿子,毒哑了房里一个狐媚小妾,把人家刚生出的儿子接过来养,寄在自己名下。每逢日子不如意时,便对这个儿子动辄打骂,但怕被她家官人察觉,就用细银针入皮。打骂完,又想起这个儿子已经是自己后半辈子的倚仗,不免暗悔,又哭又心疼。不过她的手段也是了得的,能把女儿嫁与肃王作妃。”
  最后一句话,让喻姝确定了他在说谁。
  被他握住的手渐渐失去知觉。
  那不是一个人满带情意地去牵,喻姝觉得像块大石钳住她,定定的目光要从她眼里看出点什么。
  她勉强含笑的一句“谢殿下告知”刚说出口,魏召南便松开手,看向假山嶙峋的某一角。淡笑问:“夫人嫁我,也不单是因为圣上赐婚吧?”
  喻姝一时间摸不懂他的意思,见魏召南神色闲淡,像随口一问似的。她便轻快嗯了声,也一答:“妾身确实上仰皇恩,恋慕权贵。”
  换作任何一个人,听到她这么说,都会觉得实诚。她嫁进皇室,除了图显贵权势,还能图什么呢?
  魏召南回头看她,明艳的小脸在秋日艳阳下如海棠绽放,风动池漾,她的容色始终能迷惑到人,那种心志不坚之人。
  魏召南只是笑了笑,不作言语,带着她往正堂走:“你爹真在寻你过去。”
  *
  用过午膳,喻姝听喻潘说了好些德训。做礼会亲友,转眼间傍晚过去。
  夜里府上摆了客宴,来的都是喻家族里亲戚。
  席间,喻成邺吃了几盏酒作罢,朝他爹娘拱手:“今日儿子不知怎么,有些头晕眼花的,便不打扰盛王殿下和贵客们雅兴,先辞去。”
  林如蔲担心了下,才要站起,喻潘拉着她又坐下。摆摆手道:“去吧,不适就早些回去,让人给你熬些汤药。”
  喻成邺忙应,敛着衣袖从门边出去。喻姝两只眼睛盯在喻成邺身上,那副匆匆的容色,莫不是急着回去偷.欢吧?
  她知道喻成邺最近的心思不在备考殿试之上,反而迷恋女色。
  起先林如蔲一直怕娶妇会让自己儿子沉溺女色,今年一直没给张罗。但喻成邺却不是个能耐住情.欲的,他娘不让碰女人,自己便私下弄了个女人进院子,藏娇藏到了家里来。
  只怕他爹娘还蒙在鼓里呢。
  喻姝拈起只圆溜的蒲桃,剥了皮丟嘴里,眯着眼悠悠地想。
  过了会转头,朝仍在推杯换盏的魏召南笑说:“屋里太闷,妾出去透透风。”
  魏召南颔了颔首,她又起身朝喻潘林氏一礼,走出屋外。
  夜色上乘,星光散漫。
  她捋起鬓边一缕落丝,望向天上明月,双眸似寒玉,清亮亮的。
  喻成邺的院子坐落西北角,然布局讲究。
  林氏前有替儿子议门显赫亲事的念头,月前请了十几个匠人又重新修整园林屋舍,前头有亭台水榭,假山池沼,并栽十来种花卉,不可谓不精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