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一场比试便又刷下一半的人, 修真界的比试是残酷的, 只有那唯一的胜者能被人看到,遍享声誉美名,而其余的人, 不管修行得多么刻苦, 终究是碌碌之辈,为他人做嫁衣。
  卿晏执剑而立, 面前换了个对手。
  看见对方的面容, 他眉头微微挑了下。
  年轻的修士微微仰着脸, 道袍袖口在风中翻飞,看人的模样总有一丝没正形, 眼神是从上往下走的, 整个人就是张狂桀骜的化身。
  孙青阳。
  除了江明潮、苏九安这些旧识,以及每日与他同出同进的苏符, 这人是这批修士之中, 卿晏为数不多记得的几个了。
  “现在就开始么?”孙青阳拎着剑,随意地说着, 一开口就是傲慢, “你要不要休息会儿?”
  卿晏摇了摇头, 笑道:“不必。”
  孙青阳没有意见,说了声“好”,两个人就开打了。
  这本是切磋比试,分出个高下就行,不是要人命的那种,大家多半都不会出杀招,都知道分寸,会手下留情,但卿晏这次没有。
  虽不至于要对方的命,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比之刚才,他突然就下手重了许多。
  北云大师的剑法极为诡谲出奇,而卿晏在北原从薄野津那里学到的剑以快为主,兼采二者,就成就了卿晏。他要动真格的,那剑快而奇,不说抗衡,对方是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招的。
  孙青阳外家工夫强悍,力大无穷,但也不是他的对手。卿晏跟他过了两三招,就不算自负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提了提嘴角,要是他想,立刻就可以打败他,但卿晏没有这样做,他下手挺重,但又留了点分寸。
  卿晏看见这人,就想起他在道史课上是如何编排津哥的身世,说神君的母亲是一尾低贱的蛟的——卿晏不知真假,也许是真,也许是假,也许这野史传闻早已在乡野之间广为流传,人尽皆知了,卿晏并不在乎到底是如何,但这人不识时务地提了,还是当着大庭广众之下,这就是他嘴贱了。
  卿晏的确是有点护短。
  他甚至可以不计较苏九安派暗卫去北原杀自己,将这事一笑带过,不以为意,但听不得别人说薄野津一个字不好。
  早就看不惯这人了。
  没有机会倒也罢了,正好今天有机会,他撞上来了,卿晏就想教他做做人。
  孙青阳在他的剑下节节败退,握着剑的指关节都在发白,手颤抖着。
  看着全身没什么伤口,但只有孙青阳自己知道,对方下了多少力气,他被剑气扫到的皮肤每一寸都在隐隐发疼。就在他要退到剑台边缘,即将跌下去的时候,卿晏挽了个剑花,将锋刃收敛,伸手拉了他一把。
  孙青阳:“……”
  这是干什么?
  只要出界掉下剑台,就自然是输了,孙青阳不明白对方捞他干什么,打上瘾了?
  卿晏道:“太不小心了吧?再来。”
  “……”
  你有毒吧?
  他这不是在过招,简直就是一个更高位的修士有张有驰地控制着灵力和剑气,撵着人打,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赢也赢不了,求败却无门。
  “他干什么呢?”台下的苏符看得直皱眉,他越看越觉得自己押的那二十灵石很明智,很有希望回本,但这只潜力股怎么这么心大,还在台上玩心大起了,“赶紧一剑把他解决算了,还去捞他?!”
  苏符简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身旁的姑娘转向他,问道:“你认识……那个人?”
  “认识啊。”苏符道,“我兄弟。”
  姑娘沉吟着点了点头,又去看那台上的人,眼神含着一丝不可思议,她怀中的小男孩还伸着葱白的手指,不知道在指哪儿:“哥,哥哥……”
  苏符还以为他在叫自己,于是弯腰把他抱了起来:“乖,哥哥抱啊。”
  苏符都看出来卿晏留了手,台上的仙师们当然更能看得出来了。
  南华剑尊拧着眉,已经在心里责骂这个学生了,他在搞什么东西?很明显能赢的为什么要拖这么久?
  旁边的仙师也点评道:“大家看看这边,这两人倒有趣,这修士拖着不想赢,追着对方打,莫不是在挟私报复吧?”
  大家讨论起来,全是一脸看不懂。
  座上的神君白衣如雪,俊美如神像的面容淡漠而平静,侧着头,修长的手指微曲,抵在额边,坐姿有些散漫,一身的威压却还是让人不敢放肆。他垂着眼,听着耳畔七嘴八舌的声音,望着场中那道飞扬跃动的身影,目光微有波动,但始终不发一言。
  剑台场中。
  “……道友,你下手也太黑了吧!”孙青阳何等骄傲的人,但此刻也终于忍不住承认自己落于下风了,他微微咬着牙关,他当然能看得出卿晏是在故意耍他,但却不知为何,问道,“为何要如此作弄我?我以前得罪过你么?”
  卿晏剑下一顿,“嗯”了一声。
  孙青阳没想到对方还真会承认,还是如此顺理成章直白的承认,他惊了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位爷。
  “我没有得罪过你吧?”至少孙青阳的记忆里没有,他直接问了,“你哪里看不惯我?”
  卿晏道:“你话太多了。”
  孙青阳:“……?”
  他说什么了?
  覆地剑横扫而过,带起冰冷冻人的雾色霜气,北风忽来,那是能让人冻伤的冷,孙青阳愣了下,那柄长剑便抵在了自己喉间,像是一块锐不可当的冰刃,从风雪中破空而来,蛮横又强势。
  孙青阳尚未反应过来,那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便先让他的后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孙青阳皱眉:“我从未说过道友的坏话,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别人也不行。”卿晏点到即止,道,“你输了。”
  他收起剑往台下走。
  外场的观众间爆出一声巨大的掌声,这些只能看个虚虚热闹的外行可不管他是不是留手了,卿晏留了手,反而更有余地展示出各种千姿百态的剑招,不致命,但唬人可以。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他们看仙门大比和看戏也没区别,戏是谁演得好,他们就喜欢,而这剑台上谁耍得好,谁身形漂亮,他们就喝彩。
  比了几场,修士们都有些疲惫,前两场都是比一场就结束,而今天一个接一个的,难免会累。主持的小道童震响铜铃,宣布了休息,一盏茶后再行继续。
  这是中场时间。
  卿晏下了台,见别的修士四散在场边,都有人围着。那是他们的同门或是家人,之前在天刹盟一直是封闭式管理,今日最后一场,当然不必再拒着那规矩,一人参赛,全仙门的弟子都来当啦啦队的都有。
  别的修士都有人擦汗扇风,送茶送水,只有卿晏是孤身一人。
  他现在没仙门了,当然没有同门,也无父无母,苏符走了,即便在这里,也在外场进不来,渡灵灯也指望不上,她还在家睡懒觉呢,而——
  卿晏还没收回目光,就听见身侧一道低低懒懒的声音响起。
  “累么?”
  “嗯?”卿晏微惊,一扭头,就看到云端最高处座首上那位冷面神君不知道什么时候飘然而下,此刻就立在自己身边,如一座清冷玉山。
  “津哥?你怎么下来了?”
  薄野津微微挑眉:“我不能来么?”
  他道:“不是准备今日给我个名分么?现在还要避讳?”
  卿晏无言以对。
  他不是那个意思啊。
  薄野津手上提着个食盒,卿晏这才发觉,他居然和那些修士们的家人一样,是来给他送点心的。
  这个点虽然还没到饭点,但刚才运动量那么大,确实有点饿。
  卿晏揭开食盒的盖子,奇道:“这不会是你做的吧?”
  薄野津神色淡然:“不如你的手艺,凑合吧。”
  那食盒里是一枚枚金色的寒金果干,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做的,和卿晏之前在北原做的一样。
  卿晏吃了一个,味道还行,也没有太差,食盒里还有盏茶,他也端起来喝了。
  他被这么一提醒,突然想起来问道:“我当初给你留的那些果干,你都吃了么?”
  薄野津“嗯”了一声。
  卿晏看着他这模样,觉得实在太贤惠了些。不知道他提着食盒在这等了多久,卿晏这么一想,就觉得他有些像那种在篮球场旁边等着给喜欢的人送水的小女生。
  虽然神君本人生得高挑,肩膀宽阔,和娇小可爱的女生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卿晏不知道为什么就产生了这个联想。
  “神君好贤惠啊。”他现在再叫神君二字,没了任何生疏之感,只剩促狭,“得此贤妻,夫复何求啊?”
  卿晏故意这么说的,薄野津一抬眼,看见青年眉眼弯弯,眼睛亮亮,里头装着很明显的促狭。
  薄野津笑了下,贤惠至极地将那盏空杯接了过来,道:“那你快些来娶我。”
  ……越说越像小媳妇了。
  休息时间,评委席上的仙师们也各自走动的走动,吃点心的吃点心,薄野楠道:“小叔,你可要……”
  他一扭头,见上首上空空荡荡,哪儿还有人?
  薄野楠一愣,问旁边侍奉的小道童:“神君人呢?”
  小道童鼻观口口观心,给盟主大人指了个方向。
  薄野楠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小叔他老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场中,正站在一位参赛的修士身边。
  这不是南华看上的那孩子么?
  这……他们是……旧识?
  薄野楠看着看着,觉得这两人的做派怎么看都有些亲密。哪怕他们只是站着说话,但那种亲密是不动声色的,遮掩不住,一看便知他们关系非同寻常。
  他蹙眉片刻,忽然想起了之前的事。
  这不会是他小叔之前抱回后山的那位?
  薄野楠:“……”
  那他刚才还问他小叔觉得他是否能夺魁,薄野楠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些废话。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薄野津也问起刚才那一场的事,淡淡道:“刚才那修士得罪过你?”
  果然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卿晏顿了下,心里默默道,不是我,是得罪了你。
  不过他没说,想了想,“嗯”了一声。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得罪我。卿晏这么想着,道:“不吃了,吃多了施展不开。”时间也差不多了,他转身往台上走,“我走啦。”
  下面几场卿晏没留手,毫不拖泥带水,三下五除二直接把人解决了,不久,台上的修士越来越少了,卿晏立在高台一侧,风卷过道袍衣袂,身影挺拔,台上台下,哪怕最外行的百姓,也知道这个青年必定会在仙门大比的历史上留下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