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也许是他已走投无路,没有退路了,如果不应这场战,天刹盟集聚九洲的天师要将他图谋杀害北云大师的事公开审出个结果,那不比现在好。
  死战前一日,卿晏牵着自己的小徒弟,还是有些担心地劝南华剑尊:“老师,你真的要去么?有必胜的把握么?”
  他这小徒弟之前被托付给南华剑尊带了一阵,已跟剑尊很熟了,见着剑尊,跟着卿晏喊老师,却喊卿晏这个正牌师父哥哥。
  他姐姐本来请卿晏为他取个名字的,可当时蛟妖之事来得太急,没顾得上,一直无名无姓的也不行,他在灵台里这些日子,南华剑尊先做了主张,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黎安”。
  四海无事,黎庶皆安。是好意头。
  他们一家本住在靠近北原的村子里,也无家族也无姓氏,卿晏当时想了想,说:“姓尹吧。”
  尹黎安。
  黎安说话还是不太利索,跟着卿晏学舌,只吞吞吐吐学了一点,道:“老师……必胜。”
  倒会拣话来说。
  南华剑尊摸摸他的头,目光有些渺远,良久才道:“他走的时候我没能送他,如今知道是谁下的手,当然要给他讨个公道。”
  卿晏听了,倒为这对欢喜冤家叹息,就听到南华剑尊又说:“北云那个不争气的,连他都打不过,我可能失手么?”他极为自负地摆摆手,“只有那个糟老头才会死在他剑下,我才不会。”
  “……”
  正了正神色,南华剑尊又道:“你们明日不必来观战,免得白白担心,还叫我分神。结果如何,自当见分晓。”
  卿晏犹豫再三,才点了下头,牵着黎安往回走。
  次日黄昏,他听到卿怀风败了的消息,才放下胸口悬着的一口气。
  南华剑尊倒也不是全须全尾,安然无恙,他身上落了点剑伤,卿晏去看他的时候,他那道袍袖子里露出纱布的痕迹。
  “这些日子暂且放你几天假,”南华剑尊若无其事地说,“不过你可不能懈怠,回来我要检查的。”
  卿晏乖乖说好。
  卿怀风就这么死了,听说尸首落在他与南华剑尊决战的那座山顶,竟三五日都无人去收。卿晏有些疑惑,千鹤门的弟子也不去收么?
  过了几日,他就知道了缘故。
  自从回到天刹盟后,他与薄野津结过契,已经是合法道侣了,自然不再住那院子了,而是搬到了薄野津的后山。那一日,卿晏照常迎着晨曦下了山,准备去剑阁练剑,就看见一大群千鹤门的弟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山下。
  “你们这是在干嘛?”卿晏大为惊讶。
  为首的弟子走上前来,在他面前周全地行了个礼:“恭请门主回府主持大局!”
  卿晏没反应过来,什么门主?这人在说他?
  弄了半天才折腾明白,这些千鹤门的弟子远在东洲,听说了这些日子诸事的前因后果,卿怀风又已身死,他们思来想去,卿晏是创派门主尹千鹤的儿子,又是这一届仙门大比的魁首,还娶了当时唯一一位神祇,这般种种……他们果断为自己找了个新主子,觉得这打算不亏。
  卿晏却是哭笑不得。
  他?门主?他们怎么想的?
  如今修真界中,哪怕是个没名没气的小门小户,掌门也不会让个才五百多岁、刚成年没多久的来当啊。
  他准备先把这些人打发回去,却没想到他们并不好打发,表示卿晏如果不管他们,他们就在这里长跪不起。
  晚上,掌灯之时,卿晏从剑阁回来,把这事跟薄野津说了说。
  薄野津道:“你想当门主么?”
  卿晏无奈道:“这是我想当就当的么?”他也是有些不忍心当初尹千鹤创立门派这么一番心血被付之东流的,但是他得有点自知之明啊,不能什么都往身上揽啊,“我倒是想当,但这又不是小事,一个门派,我人微言轻,又没什么威信,当得好么?”
  渡灵灯飞过来,停在薄野津肩上,道:“你考虑那么多呢!有这种好事你还不答应?想什么呢?”
  她现在倒是一点儿也不害怕、不抗拒薄野津了——薄野津如今灵魄俱全,神格也齐全了,周身布满福泽,渡灵灯作为一个器灵,也能吸收,当然喜欢得不得了了。
  卿晏警告过她好多次,觉得她像是个抽人阳气的女鬼。
  渡灵灯却道:“他那灵魄都是我净化的,我吸点福泽作报酬怎么了?!再说了,他那些福泽我不吸,也会散出去的,又对他没什么损失,与其便宜别人,还不如给我。”
  卿晏正说正事,被这熊孩子一打岔,顿了顿。黎安也凑了过来,学着她的话道:“好事……答应。”
  卿晏:“……”
  他伸手将薄野津肩上的那个熊孩子扯了下来,随手塞到另一个熊孩子手中,打包扔出了房间,让他们自己玩去。
  薄野津看着他稚气的举动垂头闷笑。
  “你可以做到。”半晌,他开口淡淡道,“不过一个门派而已,他们若不服你,也不必来求你了。”
  “不必担心那么多,你只管放手去做就是了。”
  卿晏从他这话里隐晦地听出了隐含的意思——他背后有他,他出了什么岔子,都有个人在后面替他兜着。
  “那……”卿晏想了许久,“好吧。”
  接任千鹤门门主这件事,也不光是他一个人做主就行的,卿晏心中主意已定之后,去找薄野楠和南华剑尊商量了下。
  一个是如今所有仙门的魁首,另一个是他的老师。
  他本来还觉得他们有可能会反对,没想到他们都挺支持。
  薄野楠心道,这样以后说出去,他小叔好歹是嫁给了个门主,而不是什么江湖散修,讲起来也好听一些。
  南华剑尊则道:“不过你就算接任了门主,功课也不能落下,你若是要住到东洲去,至少每逢初一十五都得到我这儿来一趟,检查你的剑术进益得如何了。”
  卿晏应下了。
  他回千鹤门的那一日,薄野津、渡灵灯和黎安皆是一起跟着他回去的。
  卿晏还有点不放心:“你走了,盟主同意么?”
  毕竟薄野津是天刹盟的一个符号、一种象征,虽说他待在那里也不用做什么,但他在那里这件事本身意义就胜过一切。
  他们站在千鹤门的府门前,一排弟子恭顺地夹道迎接,薄野津抵了下他的肩,让他先踏入,道:“还轮不到他来管我的事。”
  也是。卿晏想,毕竟津哥才是长辈。
  阿桢本来正在内院做事,听见这消息扔下抹布就跑了过来,所有的弟子都排成一排,恭敬至极,一动不动,只有他冲了出来。
  “少爷?”他愣愣地,不敢相信。
  这些日子他也听闻了不少消息,可一直都不敢相信。苏九安死了,卿怀风死了,江明潮也弃了他们,卿晏没有死,居然还是尹千鹤的儿子,居然还成为了仙门大比的魁首,又被迎了回来……这天翻地覆的变化,阿桢简直不可置信。
  直到他亲眼所见,他才相信。
  卿晏有些不认识他了,偏头看了他半晌,才想起来:“……你是当初那个?”
  阿桢激动得要哭了:“我是阿桢,从小跟着你的,少爷,你不记得我了?”
  可惜卿晏是个穿越者,跟他没有从小的情分,他从穿过来,记得的只有这小童的冷嘲热讽。
  “我错了。”阿桢道,“我错了。”
  “好了。”卿晏伸手把他扶起来了,问他当初那位老婆婆的下落,得知她已离开了仙门,觉得是个好去处。
  “你为何不离开仙门?”阿桢对他说了许多他离开之后的事,他受了许多冷眼和苛待,卿晏问道。
  阿桢抬头看他。
  卿晏道:“离开仙门吧,你没有灵根,就算一辈子在这里当个洒扫童子,也还是修不了仙,去过普通人的日子吧。”
  阿桢想了许久,同意了。
  他们刚回来,先是在大弟子的引领之下,把千鹤门的内府游逛了一圈,卿晏目光一瞥,看见了角落里那茅草屋,凑到薄野津耳边跟他咬耳朵:“我刚到这个世界来的时候,就是住在那里。”
  薄野津跟着看了一眼。
  很快,他们又到了春台殿——苏九安从前的住处。那殿中极尽奢华,是整个千鹤门最好的住处了,大弟子正说着要他们已派人好好打扫了一番,恭候门主入住了。
  薄野津道:“拆了。”
  大弟子一愣,茫然地看向他,又看了看卿晏。
  卿晏点了下头:“拆吧,先给我们换个住处,不用这么华丽的,能住就行。”
  大弟子称喏,心里却腹诽道,看来门主是个“妻管严”?怎么门主夫人说什么,他都跟着应和呢?拆房子这么大的事,也说拆就拆了。
  卿晏新官上任,事务很多,卿怀风走后这些日子,千鹤门的弟子们一直没人管,成了野孩子,这些日子跟小蝌蚪找到妈妈了似的,卿晏又是个新手,诸事缠身,他不光要管这群弟子,自己还要练剑,还得教自己的小徒弟,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薄野津的灵魄回归才没有多久,仍旧一直在将养着,卿晏找了个清净的院子,金屋藏娇似的,薄野津每天也没什么事,只能帮他指点下那小徒弟的剑法和道术。
  一些日子下来,倒真有些贤惠夫人风范了。卿晏每天回来沾了枕头就睡,连外衫都是薄野津给他脱的,被子也是薄野津给他盖的。
  大概过了大半个月,堆积的事务才被处理得差不多了。那一日,卿晏将最后一卷符册也合上,处理完毕,从书案上抬起头,看见外面不知何时落了雨。
  天光迷蒙,细雨如丝。
  殿外的枝桠被雨打着,轻轻晃动,光影似波。
  卿晏刚将那些符册全处理完,如今无债一身轻,他起身站在檐下看雨,心里觉得安定平静。
  良久,他看见那灰色的雨幕缓缓踱出一抹温润身影。
  薄野津持着伞,牵着黎安,朝他慢慢走过来。
  他们分明天天在一起,可是最近卿晏忙得很,根本没时间独处,此时看见他,忽然觉得很久没见了。
  “津哥。”
  黎安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卿晏怀里,叫了声“师父”,他现如今说话已说得流利多了,也改口叫了师父。薄野津收了伞,步入檐下。
  “你怎么来了?”
  薄野津道:“下雨了,我来接你,省得你冒雨回去。”
  卿晏看了他一眼。
  这话实在漏洞百出。他可是个修士,有什么风雨不能化出个灵瘴挡一挡?哪里会傻得不晓得用道术,就这么淋雨回去?
  但他还是来接他了。只是想来接他而已。
  他想他了。
  不过是下了一场雨,想念便忽然抽芽生枝,细细如雨,茂密丛生。
  薄野津道:“早知你需要如此案牍劳形,我当初便不劝你接下这门主之位了。”
  卿晏自己也有点愧疚,他一手牵住黎安,一手握住薄野津的手,道:“津哥,你这些日子灵魄融合得怎样了?”
  “早就好了。”薄野津的眸光轻轻落在他脸上。
  卿晏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待在这里?等我把这些麻烦事处理完,余下的让那大弟子管去,然后,我陪你回北原住一段日子,远离红尘,好不好?”
  其实他一直觉得,薄野津这样的人,像是化外仙境下的神仙,从他第一眼见到他起,就觉得他身上没有红尘烟火气,清冷出尘,干净凛冽得像北原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