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节
  林随安挎着一个包袱,方刻小心翼翼捧着一个纸包,好似里面装着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木夏和伊塔押着一名面色惨白的少女,少女一看见文郎,两眼一红,怔怔落下来泪来,软软跪在了地上。
  文郎的舞蹈动作?轻轻顿了一下,踮起脚尖转了个圈,捻着兰花指高高举起手臂,仿若一尊优美的雕像,继续唱道,“晓镜但愁云鬓改——啊啊——夜吟应觉月光寒——咿咿——”
  花一棠冷笑一声,从林随安手里接过包袱,打开,取出一个东西狠狠砸向了文郎的脸,文郎优雅向后一退,躲开了,那东西落到?了地上,原来一个脏兮兮的荷包,绣着一朵红色的小花。
  “眼熟吗?”花一棠冷声道,“这是李三娘随身的荷包。”
  张淮一惊,他有印象,李三娘正是连环沉尸案的第一个受害人。
  文郎缓缓放下手臂,双手十字交叠置于小腹处,如同临上台前伶人,眼波流转,唇角微勾,“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花一棠哼了一声,反手又去抓包袱里的东西,林随安拦住了他,“我来。”
  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物件,手腕轻轻一抖,物件携风带煞嗖一下钻入监牢木栅,啪一声拍在了文郎的左腮帮子上,就听?文郎闷哼一声,整个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含血吐出一颗牙。林随安扔出的也一个荷包,粉红色,绣着精致的兰草。
  张淮吞了口?口?水,这位林娘子好俊的功夫!
  “记起来了吗?”花一棠道,“这是田翠儿的荷包。”
  张淮了然:田翠儿是第二个受害人。
  文郎捂着半边脸,惊恐瞪着林随安,林随安拿起了第三个荷包,轻飘飘的扔了过来,荷包是绿色的,没锈什么花样,只坠了条淡黄色的丝绦,飞得也轻飘飘的,却?在靠近文郎三尺远的位置突然加速,重重撞上了他的肩膀,文郎整个人擦着地面退了两尺远,后背咚一声撞上墙壁。
  花一棠:“这是宋七娘的荷包。”
  文郎笑不出来了,半边脸肿了,半边脸白得吓人,又喷了口?血,“唐律规定,严禁酷刑逼供,若有违者,按渎职罪论处,堂堂大理寺难道要知法犯法吗?”
  张淮挠头:“这个嘛——”
  花一棠:“唐律有规,断案审案定要人证物证俱全,花某只是将物证送到?凶手面前,让他好好看个清楚,有何不对?”
  张淮:“正是正是,罗列证物乃是必要环节。”
  狱丞老良:“谁看到?酷刑逼供了?”
  几个小狱卒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林随安笑了一声,一抖包袱皮,剩下的荷包唰唰唰飞了出来,朝着文郎劈头盖脸砸了过去,还有一个准准砸在了裤|裆|处,文郎的惨叫声失了柔媚,只剩下杀猪般的凄厉。
  花一棠走?到?监牢前,握着扇子,居高临下看着满地翻滚的文郎,“这些都?是你让樱桃随身携带的,你精心收藏的荷包,它?们原本的主人都?死在了你手里,一共十五枚,现在,你想起来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文郎抬头,双目赤红如同火烧。
  “不要!不要打他了,都?是我做的!”樱桃跪地大哭道,“是我拐了那些女娘,又杀了她们。都?是我做的,你们抓我吧!”
  文郎咳出两口?血,整个人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发起抖来。樱桃的哭声更大了。
  花一棠转身,撩袍蹲在樱桃面前,眼神凌厉如刀,连环发问,“你说是你拐了那些女娘,那你说说,你用什么办法拐了她们?在何处拐了她们?用什么办法杀了她们?如何处理尸体的?如何抛尸的?抛尸的地点?在何处?!”
  “我、我把她们骗上马车,然后用迷药,”樱桃声音越来越越小,语气很不确定,“然、然后……用刀杀了她们……”
  “迷药是什么种类?现在在哪?杀人的刀多长?多宽?你从何处得来的?现在刀又在何处?!”
  “这些我、我记不清了……但、但是的确是我做的,我记得有一个女娘,在厚载门,就是码头旁边的那个糖水铺子,我假装撞到?了她,为了赔礼,送她回家,路上就、就用迷药——”樱桃哭得说不下去了。
  花一棠眯眼:“那两个在富教坊失踪的女娘,你也是用同样的方法骗她们上车吗?”
  “对对对!一样的——”
  “一派胡言!”花一棠声音骤厉,“真凶所有拐人和抛尸地点?都?特意避开了富教坊,这些事根本不是你做的!你在替他顶罪!”
  “不不不!真是我!”樱桃猛地拽住花一棠的袖子,泪流满面,“那个盲女真的是我做到?!我还记得,那名盲女叫瞿四娘,家里还有个眼盲的爷爷,她、她笑起来很好看,像糖一样……”
  花一棠狠狠闭了闭眼,沉默不语。
  林随安看向牢房里的文郎,他还是那个姿势,伏着身子趴在地上,肩头和躯干微微抖动着,双臂紧紧夹在脸颊两侧,林随安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是因为恐惧或疼痛而发抖,而是在偷偷的笑。
  他在庆贺,庆贺樱桃在为他顶罪!
  一股怒气从胸腔窜上脑门,手中千净禁不住发出刀鸣,释放出久违的嗜血杀意。
  花一棠示意方刻将手里的纸包递过去,打开,用扇子挑起里面的东西,樱桃肩膀猛地一缩,身体似乎在本能抗拒,但眼里的光却?突然大盛,又仿佛对这样东西很是崇敬向往。
  张淮很好奇,他站得位置有些偏,刑讯室的光线又不好,花一棠挑着的大约是一张布料,或者皮革,他凑过来,仔细一瞧,骇然变色,咚咚咚后退三大步,狂拍胸口?,险些没吐了。
  那是一张人皮,不是江湖人用动物皮革制作?的“仿人皮”,而是一张货真价实的人脸皮。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保存的,表面还算光洁鲜亮,但内里已经腐烂发霉,还长?了黑色的毛,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花一棠抖了抖扇子上的人脸皮,“你为何要将这张皮戴在你的脸上?”
  樱桃剧烈一抖,猛地看向文郎,眼瞳中生出光来。
  文郎身体的颤抖停了,好似一尊石雕趴着。
  花一棠:“你想成为她吗?”
  樱桃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从未这般想过!我知道我不配!我只是想让夫人的脸出来透透气,就像家主之前做的一样。”她痴痴望着文郎,眼泪滴滴答答落在了地上,“家主只是太爱夫人了,可是,夫人却?死了,家主相思成疾,甚至想替夫人活着,他看到?与?夫人相近的女子,就会想起夫人,家主只是想重温与?夫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他只是想和夫人永远在一起,家主又有什么错呢——”
  林随安听?得瞠目结舌:这算什么?癫狂的cp粉吗?!
  “重温美好时光?”花一棠笑了,“他是这么告诉你的?那你知道他是如何重温的吗?”
  樱桃怔怔扭头看向花一棠,花一棠敛去笑容,俊丽的五官露出了暗夜般的残忍和狠戾,“他勒|死她们,闷|死她们,用碳毒熏|死她们,然后,用你口?中的夫人最?喜欢的香膏涂满她们全身,保存尸体,将夫人的脸皮贴在尸体的脸上,一次又一次的奸||尸!”
  张淮终于忍不住,和狱卒一起吐了。
  樱桃的脸变得惨白,眼中的泪彷如倏然被|干|涸的枯井吸走?了,只剩下赤红的眼眶。“你骗人!你骗人!家主说,他只是、只是和她们聊聊天,是这些女娘不知好歹,寻死觅活,家主不得已才、才……”
  方刻啪一声将检尸格目扔在了樱桃面前,“所有尸体脸上的香膏和这张脸皮上的香膏成分几乎相同,奸尸是真的,我可以将留在尸体阴|门内的精|液与?他的进行?对比——”方刻瞥了一眼文郎,“就怕他现在已经没这个功能了。”
  樱桃呆住了,愣愣瞪着文郎。
  文郎缓缓直起身体,微微昂着下巴,眼中流光溢彩,“樱桃,你莫要听?他们胡说,我一直在为千儿守|节。”
  花一棠冷笑阵阵,“这位大情圣,您这节守得可真讲究啊,脑子冰清玉洁,下|半|身|兽|欲|糜|烂。”
  文郎脸色铁青:“你懂什么?!千儿死了,我自然不能与?活人行?鱼|水|之|欢,戴上千儿的脸,她们就是千儿,我的心只属于千儿,我的人也只属于千儿——”
  “啖狗屎!”花一棠一口?吐沫喷了过去,“我砍了你——”
  “嗖——”阴森的绿光比花一棠的声音更快,齐刷刷扫断了监牢的木栅,在文郎的脖颈上割出一条细细的血线,一丝鲜红沿着血线缓缓流了下来。
  所有人都?吓傻了,万分惊恐看着林随安挽了个刀花,收刀回鞘。文郎眼珠暴突,身体踉跄了一下,重重坐在了地上,脑袋一歪,歪、歪——没掉下来。摸了摸脖子,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啊啊”声。
  “既然只有脑袋愿意守节,那就只留下脑袋好了。”林随安道,“可惜了,这里光线太暗,没看清位置,砍歪了。”
  所有人这才想起来呼吸,险些没憋死。
  张淮双腿发软,连连抹汗。
  他还以为这个林娘子一刀把文郎的脑袋砍掉了。
  方刻狠狠瞪了花一棠一眼,“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
  花一棠捂着嘴巴,嘟囔,“我就是说说,谁能想林随安真砍啊!”
  木夏:“敢在大理寺狱砍人,林娘子也算旷古烁今第一人了!”
  伊塔:“猪人,威武!”
  樱桃抓起地上的人皮,手脚并用爬到?牢房前,双手死死抓着木栅,“家主,你是骗我的吗?你说的那些与?夫人的山盟海誓,至死不渝,海枯石烂,都?是骗我的吗?!”
  文郎全身发抖,这一次是因为真正的恐惧,樱桃的眼中迸发的恨意比林随安的刀还锋利,斩断了他多年以来的计划和筹谋,他扯出扭曲的笑脸,“樱桃,我不会骗你,我这一生,只爱千儿一个人……”
  突然,刑讯室的门开了,凌芝颜夹着几卷案宗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风尘仆仆的靳若。
  靳若将手里的单子递给林随安,低声道,“我找到?了运尸的船只,里面还留有来不及清理的尸臭,还有一辆藏在南市的小仓库,全是木炭,八成是用来制造碳毒的。”
  “甚好。”林随安松了口?气,这样证据链就连上了。
  花一棠歪头瞧着凌芝颜,“别?人都?说陇西白氏全是书虫,莫非荥阳凌氏盛产卷虫,真是天天和卷宗睡在一起啊。”
  凌芝颜压根没看他,展开一卷卷宗:
  “八年前,丰州、里州接连发生了数起狐狸精魅|惑女子的案子,皆是富户、商户待嫁的女儿被狐狸精所迷,失了身,变得疯疯癫癫,传得神乎其?神。但其?实,这些女子失身之前,都?有一个共同点?,曾请过一名女师训练坐卧行?走?的体态,这名女师虽然样貌普通,但仪态优美,声音动人,号称曾在世家教授礼仪,很受吹捧。但这些女娘被狐狸精所迷后,这名女师也人间?蒸发了。”
  文郎震惊地看着凌芝颜。
  凌芝颜没有任何表情,“我顺着这些卷宗记录的案发地向上查,找到?了第一起狐狸精案,发生在泉州知连县,隔壁的知山县曾出过一名颇有名气的伶人,后来戏班解散,便不知所踪。”
  “伶人名为北梦文,容貌普通,虽为男子,但可模仿女子声线,声如黄莺。我比对过北梦文和女师的画像,就是你。”凌芝颜放下卷宗,漆黑的眼瞳静静看着文郎,“北梦文,你并不爱柔千儿,就像你不爱所有被你祸害的女子一样,你诓骗柔千儿,让她为你从良,后又害死了她,只是为了顶替她的身份在东都?活下去,因为你知道,那些狐狸精的案子迟早会查到?你。”
  文郎面如死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说的是真的吗?!家主!!”樱桃厉喝。
  “你还不明白吗?所有的故事都?是他编造的谎言,他对柔千儿梦幻般的爱,他的相思和至死不渝,只是为了诓骗你,让你在关键时刻替他顶罪。”花一棠站在樱桃身边,冷冷道,“所谓的爱意,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工具罢了。”
  “不是的!我是爱千儿的!我承认我之前是有几个女人,但只有千儿是我的唯一,我对千儿的爱是纯洁的!”文郎嘶吼。
  樱桃将手里的人皮狠狠扔了过去,跪地嚎啕大哭,“是他干的,都?是他干的!他骗我!他骗我!”
  文郎颤抖着将团成一堆的脸皮铺展,染了血的手指抚摸着脸皮的嘴唇位置,就像小心翼翼为它?涂上唇脂膏。
  “千儿,只有你懂我,对不对,你知道的对不对,我是爱你的,我只爱你一个人,永远只爱你一个,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柔千儿的脸皮边缘缓缓蜷缩起来,在烛火的照耀下泛起诡异的油脂光芒,仿若从地面上长?出了一张新的脸,血红的唇咧着,似哭似笑。
  在这一瞬间?,林随安眼前一白,看到?了一段褪色的回忆。
  身着男装的文郎站在苍白的阳光下,握着一柄扇子,咿咿呀呀唱着戏文。
  【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千儿,这首曲子好听?吗?】
  【嗯。只要是文郎唱的,都?好听?。】
  一只干枯的手伸向前,握着一个大红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一对儿鸳鸯。
  【文郎,这是我改良后的画春膏的秘方。待我死后,你就用它?涂满我的身体,这样,我的身体便不会腐烂,你就能日日见到?我了。我们永远不分离。】
  【好,永远不分离。】
  第110章
  吃早膳的时候, 凌芝颜又来了。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他已经连续来了三天。
  十日前,让大理寺卿陈宴凡头发掉了三分之一的连环沉尸案终于?告破, 主犯北梦文判斩立决,从犯樱桃判流刑, 案宗递交刑部和御史台复审, 由?于?此案手段极端残忍,社会影响极为恶劣,刑部和大理寺特案特办,两日内给出了复审意?见,维持原判。
  五日前,北梦文在南市坊门前行刑,观刑的老百姓填街塞巷, 堪比盛会,拉着?北梦文的囚车从大理寺狱出发,穿洛南城,过洛水, 沿着?中衢大道至长夏门,又按原路返回,抵达南市, 这是对穷凶极恶的罪犯特别制定?的游街路线,大理寺衙吏和狱卒押车前行, 前有铜锣开道,三名大嗓门的衙吏一路宣读凶犯罪行和三司判决,为的就是普及律法, 震慑犯罪,教化百姓。沉尸案又多加了一项内容, 破除“相柳杀人”的谣言。
  尽管大理寺做了预案,提早一个时辰出发?,但由?于?路上围观百姓太多,导致交通阻塞,囚车队伍行进十分缓慢,险些没?赶上行刑的时辰,最后从思顺坊到南市的一段路,大理寺衙吏不得不在前方?吆喝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午时三刻之前将北梦文压上了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