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节
  俸禄从何处领?
  出差报销的上限和流程是什?么?
  最重要的一点?,暗御史的身份能?告诉身边的人吗?
  林随安目光从烤羊腿移到了凌芝颜脸上,万分闹心地叹了口气。
  凌芝颜被这口气叹得心惊胆战,低声问,“怎么了?”
  林随安:“凌司直不厚道啊,明明年?俸有十四万贯,却告诉我只有四万贯。”
  凌芝颜怔了一下,“凌某的年?俸的确只有——”他的眼眶豁然绷圆,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林娘子如何知道那十万贯?”
  林随安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表情,用指节敲了敲藏在胸口的暗御史令,叮叮两声。
  凌芝颜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是不可置信,一会儿是恍然大?悟,一会儿是无可奈何,一会儿又是看破红尘,把林随安逗乐了。
  凌大?帅哥真是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演什?么,太好玩了。
  凌芝颜也笑了,抱拳低声道,“如此,恭喜林娘子了。”
  突然,二人同时?一个激灵,扭头,只见对面的花一棠抱着袖子,皱着眉头,脖子伸得老长瞪着他们,好像一只被困在池塘里缺氧的乌龟。
  二人对视一眼:“噗!”
  宴会开始了,流程挺俗套,先?是圣人例行?发言,主题思想无非几项:
  一是场面话,上元佳节,与官民同乐,很高兴。
  二是庆祝制举考试圆满结束,恭贺诸位进士上榜。特别表扬了礼部工作到位,赏钱赏米,户部侍郎姜瑞锦、工部侍郎卢英杰、大?理寺少?卿张淮、司直凌芝颜推荐举子有功,也得了赏赐,陈烦烦与有荣焉,乐得脑门锃亮。(林随安这才?知道,原来第二名?的宁瑞是姜侍郎推荐的,万飞英是卢侍郎推荐的。)
  三是希望大?唐国?泰民安,国?家兴盛。
  接下来的环节,便是喜闻乐见的“套近乎”环节。
  女?帝将按照排名?顺序依次对新?榜进士嘘寒问暖,众官员一旁捧哏,营造一个其乐融融、阖家欢乐的氛围。
  一般来说,此环节都是新?榜进士铆足劲儿向圣人展示绝活的时?间,如果能?给圣人留下一个好印象,留在秘书省做个清贵的校书郎,官途定?是一片坦荡。但?若是搞砸了,被分配到什?么鸡不生蛋鸟不拉屎下县做个不入流的小官,此后定?无升迁之望。
  第一位,白汝仪。
  陇西?白氏的学识有目共睹,加上白汝仪大?约是最近睡的不好,又瘦了,应天楼上大?风一吹,都快飞走了,女?帝实在不忍为难,问了个家常问题:
  “前年?朕去陇西?时?,白氏家主向朕抱怨说白氏子弟只顾读书,不管俗事,很是忧心呢。白十三郎年?纪也不小了,不知可有心仪的女?子啊?”
  白汝仪脸唰一下白了,扑通跪地,“回?圣人,十三郎尚无成家之念!”
  女?帝被白汝仪的过激反应搞得有些惊讶,顿了顿,“想必是白十三郎的缘分未到,你年?纪还小,不着急,待日后寻得有缘人,白氏家主离的太远顾不上,你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圣人只当他是小屁孩,对他根本没兴趣。二是圣人大?约是要将他留在东都为官。
  “白十三郎叩谢圣人!”白汝仪大?喜,连连叩首,回?座的时?候脸色好了不少?,胃口大?开,吃了六大?块烤羊腿。
  第二位,女?进士丁瑞,应答有度,冷静自持,女?帝问了几个学术问题,颇为满意,大?加赞赏。
  第三位,扬都第一纨绔花一棠。
  他一上场,所有人肉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全都来了精神,眼巴巴瞅着,皆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凌芝颜面有忧色,林随安只恨宫宴上没有瓜子。
  女?帝眨了眨眼,提问:“听闻你在河岳城破了一宗医师连环杀人案,被害的皆是家境贫寒的老人,此案重大?,死者两百余人,但?凶手用毒奇特,两年?都无人发现异常。朕很是好奇,你是如何发现的?”
  花一棠也眨了眨眼,“启禀圣人,这案子此时?说不太合适。”
  “说来听听,无妨。”
  “侦破此案最重要的环节便是验尸,当时?,我寻了一名?仵作,名?叫方刻,他将一名?死者尸体剖开,将尸体的心脏、胃液、肠子取出,装入瓷罐中——”花一棠停住声音,笑吟吟看着所有人脸都绿了,抱拳,“实在不宜继续说了。”
  “咳咳咳,”陈宴凡忙打圆场,“上元佳节说凶案太不吉利了,说点?别的。”
  众官忙不迭点?头。
  女?帝万分失望叹了口气,想了想,又笑问道,“听闻你入东都之时?,曾与随州举子有过一段关于文脉的辩理,听闻四郎似乎对文脉的论述颇为不屑啊。”
  花一棠神色一肃:“当时?我恼怒那举子眼盲心盲,颠倒是非,混淆真相?,所以话说重了些。”
  “哦?”女?帝道,“朕想知道,此时?此地的花四郎,对文脉又有何见解?”
  花一棠沉默片刻,“四郎以为,国?之文脉,乃为一国?之筋骨,筋骨坚,文脉立,国?便强。文脉之基,不在某个士族,更不在几个世家,而?在于平常百姓。国?之志,唯看百姓之志,百姓之风骨,方成国?之风骨。若家家户户皆能?识字认理,若唐国?之少?年?孩童皆能?入学读书,何愁文脉不坚,国?之无骨。至时?,唐国?文脉延绵不断,唐国?气运自当千年?万年?!”
  风变大?了,屋檐下的宫灯轻轻晃动着,穗上的金玲叮叮作响。花一棠袖口和衣袂上的花氏族徽泛起明光,好似洁白的花苞里吐出一朵一朵火焰,透明的,微弱的,飘动在夜空中。
  应天楼上静了下来,众人看着月光下花瓣般的少?年?进士,皆是大?为震撼,天下人只道花氏四郎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想不到,竟能?有此不凡见解,尤其是白汝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整个人呆住了。
  女?帝愕然看向林随安,花一棠这番话,竟与林随安刚刚所言不谋而?合,这俩孩子——嘿嘿,还挺心有灵犀的。
  林随安也挺诧异,花一棠说的翻译成白话文就是“穷啥不能?穷教育”,想不到这纨绔还颇有大?局观和前瞻意识。
  “四郎有志,朕心甚慰。”女?帝笑着结束了花一棠的环节。
  有了花一棠这般令人深刻的表现,后面的人只能?称之为平平无奇,唯一有特点?的是万飞英,舞了场刀,博得满场喝彩。
  然后,最后一位,随州苏氏——苏意蕴。
  林随安老激动了,把刚刚啃完的羊骨头捏碎,一粒一粒放在嘴里砸吧,权当假装瓜子过个嘴瘾,凌芝颜一旁看得哭笑不得。
  苏意蕴翩然入场,白衣魅色,好不惑人,众人的眼神顿时?变了,户部侍郎姜瑞锦不知为何,突然笑了一声。
  “随州苏意蕴叩见圣人!”苏意蕴跪地,声清如水波,听得林随安心潮澎湃,这苏意蕴果然下了一番苦功夫啊,发声方式都做了修饰。
  金冠珠帘的影子晃过女?帝的脸,看不清真切的表情,“朕听闻苏十郎是随州第一古琴圣手。”
  苏意蕴激动的整个后背都在发抖,埋头呼道,“蒙圣上不弃,苏十郎愿为圣人奏一曲太平愿,祈圣人万寿无疆,贺大?唐国?泰民安。”
  女?帝又沉默良久,“准。”
  林随安开始砸吧第四块碎羊骨。
  想不到苏意蕴还会演奏古琴,这回?可来着了。
  融融灯火中,苏意蕴身姿如白鹤,带着完美的笑容,拨动了琴弦。
  林随安脸垮了,她听不懂。
  比起现代花哨华丽的演奏技法,苏意蕴这古琴弹得着实朴实寡淡,林随安的耳朵早就被养叼了,根本欣赏不来,只觉那靡靡之音仿佛唤醒了身体里的瞌睡虫,左边嗡嗡嗡,右边嗡嗡嗡,令人昏昏欲睡。
  好容易熬完了一曲,林随安以袖遮脸,偷偷打了个哈欠,突然发现,四周的气氛有些怪异。
  太安静了,静得有些渗人。
  所有人静静看着苏意蕴,凌芝颜皱着眉头,白汝仪垂眼叹气,就连花一棠都敛去了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林随安:啥意思?苏意蕴弹错音了?
  苏意蕴显然也懵了,弹奏之时?,他的脸上一直带着自得意满的笑意,现在笑容僵在脸上,好像一个苍白诡异的面具。
  姜侍郎:“太平愿此曲,讲究的是巍峨大?气,豪迈干云。可苏进士这一曲,极尽暧昧迷离,矫揉造作,随州古琴圣手,名?不副实,着实令人失望。”
  林随安忙戳了戳身侧的凌芝颜,以眼神询问。
  凌芝颜做了个口型:曲中藏狐媚态,意在勾引圣人。
  林随安:“……”
  好家伙!苏意蕴太拼了吧!
  女?帝端坐宝座之上,神色肃凝,气势威压,令人生怖。
  苏意蕴慌乱跪地,“苏十郎学艺不精,扰了圣人清耳,罪该万死,请圣人息怒!”
  “苏意蕴,”女?帝开口道,“朕念你苦学多年?,有些才?学,又念你随州苏氏之名?,方点?了你的进士。原本望你迷途知返,为国?效力,可惜……可惜——”
  苏意蕴磕头如捣蒜,“圣人息怒!圣人息怒!是苏十郎一时?弹错了,请圣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女?帝站起身,走下台阶,站在苏意蕴面前,低声道,“半月前,朕见你心有邪佞,以为你被歹人蒙蔽,如今再见,才?明白你是心念不正,难堪大?用。”
  “半、半月前?”苏意蕴磕头的动作停了,颤抖着抬起头,待看清藏在冠珠后的脸,如遭雷击,重重瘫在了地上。
  他记得这张脸,是云水河上的姜七娘!
  原来,那日的姜七娘不是真正的姜七娘,而?是圣人!
  原来他在圣人眼中早已丑态百出,暴露无遗,就算他真的脱胎换骨又有何用?!
  圣人重重叹气,拂袖而?去,众官惶恐,齐齐跪地,恭送圣驾。
  苏意蕴两眼一翻,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118章
  【随州苏意蕴, 心念不正,殿前失仪,革除功名, 永不叙录。】
  尖锐的声音犹如一道利刃,撕开了眼?前的黑暗。
  苏意蕴腾一下坐起身, 大汗淋漓, 气喘如牛。
  噩梦?
  好逼真的噩梦……
  屋内一片漆黑,已经入夜。
  他何时睡的?睡了多久?
  苏意蕴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平息呼吸,赤着脚下床,踢开满地的酒壶,抓起杯子胡乱倒了水灌入口中?,冰凉的液体沿着喉管涌入胃袋, 激得?他干呕起来,突然,他看?到了桌上圣旨。
  不是梦!是真的!!
  昨夜他去了应天楼,演奏了准备了一年的太平愿, 圣人大怒——圣人、圣人是姜七娘——他被拖下了应天楼,圣旨到了,除了他的功名……
  苏意蕴重重坐在了地上, 四肢寒凉如铁,五内俱焚, 心头火灼得?眼?瞳变成了血红色。
  完了……全完了……
  窗外传来人群的嬉闹声,街上火树灯轮绽放出一年一度的狂欢,歌声、笑声、欢呼声化作一根根尖锐的刺, 扎在身上,入肉三?分?。
  苏意蕴开始狂笑, 笑声凄厉如鬼哭,笑着笑着,开始呕吐,吐着吐着,又开始哭,可竟是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事已至此,他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苏意蕴慢慢爬起身,笑两声,哭两声,解下腰带,爬上桌子,裤带搭上房梁,系紧,脑袋搁在里面,踮起脚尖,颤颤巍巍支撑着身体,缓缓闭上了眼?。
  岂料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出现在门口,声音里带着调侃的笑意,“七爷,您说的太对了,苏十郎果?然窝在屋里寻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