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周潋脏了外衫,也不好在寒汀阁中久待,随意说过几句,便告辞了。
  阿拂刚沏了茶,并一小碟蜜渍的木瓜片,一并搁去谢执身旁,笑眯眯道,“这周少爷倒真好似每日点卯一般,来得勤极了。”
  “旁的不说,单姑娘这一遭零嘴花销,就省去不少。”
  “你倒会持家,”谢执拈了小银叉子,随意插了片木瓜吃,淡淡道,“若如此,不如我搬去空雨阁里头和他同住,一并连吃穿都省了。”
  “那敢情好,”阿拂在一旁藤凳上坐下,托着腮笑道,“姑娘不如再加些,连吃带拿,偷偷往寒汀阁里也送些,连我也养了。”
  “左右咱们这一趟来,带的银子也不算多,能省一笔就是一笔。”
  “算盘打的不妨再响些,”谢执瞥了她一眼,“我怕空雨阁那边听不见动静。”
  阿拂撑不住笑,弯腰道,“姑娘起的头,反倒怪到我头上。”
  谢执擎了茶盏,啜一口,待她笑够了,才慢条斯理道,“明日,我打算出府一趟。”
  阿拂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公子是要去亲自察看周牍的行踪?”
  “嗯,”谢执点了点头,淡淡道,“他出门的日子规律得很,三日一回,都在正午时分,出行前一日便会提前吩咐下头将车备好。”
  “明日还不到出去的时候,可我瞧着那辆常用的青骢车已经准备齐全了。”
  他将茶盏搁去案上,眉眼轻抬,长睫阴影淡淡垂下一层。
  “事出反常必有妖。”
  “咱们要捉的那一只藏了那么久,也该露面了。”
  第27章 池鱼祸
  掌灯时分,周潋已经换过了长衫,侧在榻上拿了卷书消遣。
  正看得入神,外间传来几句人语声,停了会儿,清松隔了道帘子,声音低低地在门外提醒他,“少爷,周管家来寻您了。”
  周潋眉间微微一凝,顿了顿,随手将书卷搁在案头,拽了件外衫披着,趿鞋走了出去。
  周管家自周牍少年时就一直贴身伺候,大小事宜尽皆经手,如今已是心腹之流。数年来,府里头周敬等人争斗不休,也不是没人动过他这个位子的心思。可争到底,也不过得些边角的差事。
  这老头瞧着整日里笑眯眯,弥勒佛一般,却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自寿宴过后,周潋同周牍关系冷着,周管家虽从中斡旋,到底还是以周牍为主,手中事务又多,便鲜少往空雨阁来了。
  这一回来,却是得了周牍的吩咐,叫他往书房里去问话的。
  周潋心中虽有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进内间换了身衣裳,同清松交代两句,便随着人走了。
  行至半途,倒是周管家忍不住,先开了口,“少爷回来这样久,同老爷总这般不冷不热的,总归不好。”
  “都说见面三分情呢,况且少爷同老爷是亲父子俩,便是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吵翻了天,总归也有份骨肉亲情系着。”
  “况且老爷那头……总归也是为了少爷的将来着想。”
  周潋略点了点头,垂眼淡淡道,“劳周伯挂心了。”
  “我同父亲……总归见倒不如不见,我总要说叫他不开心的话,他见了我,只怕气得更厉害些。”
  “这般避着,也免得他心烦,权当是我一份孝心了。”
  周管家见说不动他,忍不住重重地“嗳”了一声,叹气道,“您这性情……还真是同老爷年轻时候一个模样。”
  “偏偏都倔到一处去了。”
  他说着,似是又想到前事,低叹一声,“那时候,好歹还有夫人从旁规劝一二,老爷也肯听的。”
  周潋心头微微一紧,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泛上来,叫夜风一吹,糊了满心口。
  叶氏病逝时,他还只有三四岁,只晓得哭的年纪,脑子里只存了那样一个温柔娴静的影子,具体的却是记不清了。
  他听外祖说起过,父亲同娘亲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世间少有的恩爱眷侣,是以娘亲病逝后,父亲从未动过续弦的念头。又因着他眉眼间同叶氏的几分肖似,周牍触景伤情,连带着对他也不算太亲近。
  倘若娘亲如今还在,听闻父亲如今之举,又该如何呢?
  直到进了书房内间,周潋也没能想出答案来。
  素日伺候的小厮都不在室内,周管家将周潋送进来,行过礼后,自己紧接着脚也退了出去。
  书房里一时只剩了父子二人。
  周牍不喜光亮,即便此刻夜深,案上灯也只燃了一盏,些许照些明而已。灯影映在影壁上,暗沉沉的一片。
  周潋立在案前,头微垂着,身形修长,像是竿笔直朗润的竹。
  同这昏暗书房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周牍坐在那张太师椅上,目光牢牢地将人锁着,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很重地咳了一声。
  “明日,你随我出府一趟。”他开口,声音黏腻厚重,拖曳在昏黄的灯烛里。
  “那批贡缎的生意,我周旋了好一阵,也该你上上手了。”
  周潋垂在身侧的衣袖很轻地颤了颤,声音依旧平静如常,“儿子上次已经同父亲讲明,这笔生意,我不会碰。”
  “不止这笔,周家所有同靖王爷沾边的生意,儿子都绝不会涉足其中。”
  周牍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以为事到如今,我晾了你这样久,你也该长长记性。”
  “三月前,你察觉我同靖王有生意来往,跑来书房同我大吵一架,而后就坐船去了宣州。”
  “我念在你年少,尚未执掌过家中生意,便没同你多计较,只等着你自己转过弯来,晓得这其中的利害。”
  “现在看来,”他嘴角下撇,轻嗤一声,“依旧是一副孩子心性,担不得大任。”
  “如今我倒真后悔,那时将你送去你外祖家了。”
  “也不知从哪儿学会这样一身胆小怕事的软骨头,半点我周家人的胆识都没有。”
  周潋袖中的手攥紧成拳,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外祖父经商多年,胸有韬略,素日言传身教,自然教导儿子许多。”
  “便是外祖父也常言,从商一道,落步须稳扎稳打,谨慎行事,断不可冒进贪利,牵涉政事,反倒落进旁人彀中。”
  “如今圣上初初登宝,根基不稳,靖王身为圣上嫡亲叔父,先帝托孤的股肱之臣,不思尽心辅佐幼帝,清明政事,反而弄权跋扈,又存狼子野心,暗中行此谋逆之举,实属大恶。”
  “与此等小人合作,岂不是自处群狼环伺之中,同与虎谋皮又有何区别?”
  周牍闻言,冷笑一声,不以为意道:“我送你去读书进学,是为了以后你经手生意时能眼明心亮,不被外人所欺,哪成想倒教出你这份前怕狼后怕虎的迂腐性子来。”
  “你外祖父年纪大了,只晓得安稳守成,早已没了当年那份胆识与魄力。”
  “圣上乃先帝幼子,年纪不过同你一般大小,乳臭未干,又有什么雄才大略,能叫朝堂之上众臣服他?”
  “那靖王爷又是谁?圣上的亲叔叔,先帝爷一母同胞的幼弟,若论身份贵重之处,半点都不比先帝逊色。”
  “况且,坊间早有传闻,”周牍略略压低了声音,眼中亮光猛地一显,“当今圣上幼时曾遭匪人所劫,流落民间,礼仪教养方面,本就不如自小长于宫中的靖王爷。”
  “当日先帝病重,太皇太后本就有意说服先帝,传位于靖王爷。是先帝一时心慈,才未能成事。”
  “如今圣上根基尚浅,王爷却已立足朝堂多年。太皇太后母家势力权倾朝野,比起孙子坐皇位,多一个太后来分权,自然不如自己儿子坐皇位来得更痛快些。”
  周牍侃侃而谈,神色间免不了多了几分得意,看向周潋的眼神更是带了几分怒其不争的意味。
  “父亲究竟是从何处听来这些朝堂之事,”周潋抬眼,目光复杂,“是旁敲侧击打听,还是靖王爷刻意透露?”
  “周家已是皇商,鼎盛至极,无论上头那个位置上坐的是谁,对周家都不会有丝毫影响。”
  “既然如此,父亲为何还执意要冒此风险,拿整个周家与叶家去赌?”
  “你懂什么!”周牍拂袖道,“真是蝼蚁眼界!”
  “区区商贾富贵就将你迷住了?”
  “你可知我近来同靖王爷来往,连他那府中的师爷,瞧着都万分体面。”
  “这还只是王爷近身的人,若是来日我们周家辅佐王爷得登大宝,那便是有了从龙之功。”
  周牍站起身,背手走去书架旁,自负道:“待到那时周家盛况,怎可与如今同日而语?”
  周潋沉默半晌,涩声道,“父亲决心既已定下,周潋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可有一条,”他挺直脊背,沉声道,“父亲想要从龙之功,押上周家也就罢了,叶家却是万万不能牵涉其中。”
  “外祖父一生坎坷孤苦,如今年老,才得几天平静日子。”
  “父亲所挣来的东西,外祖父自然不会惦念。可叶家是外祖父的心血,父亲断不能沾手,否则来日出了差池,又叫外祖父如何安度晚年。”
  这一番话在周潋心中存了良久,徘徊再三,还是说出了口。
  说到底,周家如今掌权之人仍是周牍。他身为人子,无论作何想,都无法扭转。
  别无他法,只得尽力伸手,护着想要护的人,免得来日大厦倾颓,无辜之人反要遭逢池鱼之殃。
  周牍闻听此言,霍地转身,疾步走去周潋身前。一双眼鹰隼一般,几乎要将人钉在原地。
  周潋目光澄然,分毫不惧,竟是打定了主意,绝不后退半步。
  过了不知多久,周牍轻暼去眼神,嗤笑一声,“随你。”
  “权当我再纵你一回。”
  “只是你到底是周家的少爷,姓周姓叶,你自己心里头也该清楚。”
  “是。”周潋垂下眼,低声道,“儿子谨记。”
  “那明日里,那批贡缎…”
  周潋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袖中的手微微颤了颤,最后深深地低下头去。
  “儿子随您一道去就是。”
  第28章 青石巷
  翌日一早,青骢车已于府门前停备妥当。
  车夫在一旁撩着车帘,周牍先一步跨进去,隔着帘旁缝隙,朝外头站着,尚无动作的周潋扫了一眼。
  后者闭了闭眼,一颗心禁不住地往下沉了沉,落脚处好似有千斤之重。
  停了会儿,一直到周牍不耐烦的咳声响起,他才苦笑一声,动作机械地上了马车。